第二章 紅袖添香
秀士很有學問,連縣城老宅子的林老太爺都很尊重他。
“所謂居移氣,養移體。都說做窮文富武,但做學問,不能太清苦。”
他就這麼說了句,於是林安之就從溪邊的小木屋搬了出來,於是河東村的西北角,就有了一座獨門獨院的宅子。
宅子的名字是秀士取的,叫做“青蚨居”。
“青蚨是什麼意思?”
“是一種小蟲子。”
“有多小?”
秀士面露捉狹,摺扇輕輕敲了下林安之的腦袋:“和你一樣小。”
林安之眉開眼笑很是歡喜。
直到多年以後回想此事,林安之才明白了老秀士那玩味表情是什麼意思。他也只得在心頭默默嘆口氣,讀書人果然都不是好東西。
有了“居”,當然還要有“養”。
自然不能指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秀士給林安之做下人,於是小鋪子裏就多了四個老奴才,外加一個小丫頭。
四個老奴是縣城老宅子的老人,都上了年紀。
丫頭叫翠微,是新買來的,充作林安之的貼身婢女。林安之跟老夫子念書不久,這翠微就被人牙子領到了家裏。
人牙子臉上堆着諂媚笑容,說是山上遭了災,這丫頭的父母都被埋了,就剩她一人。他拉拉扯扯幾年,好不容易才把這丫頭養了這麼大。
看着這個比自己還小兩歲,穿着髒兮兮的小丫頭,林安之很是嫌棄。
不過秀士倒是微微一笑,摺扇輕輕敲了敲手心。
“添香總還是需紅袖的。”
只此一句話,翠微便留在了林安之身邊。
……
秀士的眼光狠毒,這是林安之從現在乃至之後無數年,經過無數事情驗證的真理。
翠微買進來的時候才八歲,黑乎乎髒兮兮的,不過在家裏養了一兩年,整個人就變了個樣。
明媚皓齒,清秀絕倫。
雖然年紀還小身段沒長開,但已經是個活脫脫的美人胚子。
哪怕只比她大一歲的林安之還不怎麼懂女孩子,但也知道自家丫頭比旁的女子要好看許多。
每日裏翠微背着書箱跟着他去蒙學,院裏的同窗望着翠微眼光都很是熱切,連向來嚴肅的老夫子對着翠微都和顏悅色。
這些林安之都看在眼裏,內心裏有幾分自得的歡喜,但又有些不喜。
每每這時候,他總會在衣袖下悄悄朝翠微勾勾手指。
翠微就會紅着臉,乖巧柔順的把手伸過去讓他牽着,之後低着頭跟着林安之,在周圍院生火熱的目光中,穿行於書塾之間。
這一直到林安之十二歲,秀士發話說不用去蒙學了,林安之才告別了那些羨慕嫉妒恨的目光。
有的時候,林安之覺得很神奇。他跟着林韌六年,就只學了一個站樁姿勢,一門內功心法,彷彿天下間的武功有這兩樣就夠了。
而這位秀士卻彷彿什麼都懂,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文韜武略,百家經典,但凡林安之能想到的,就沒有秀士不知道的。
林安之很好學,特別是各種雜學,例如怎麼在花園裏養蛤蟆,怎麼給村外魚塘修個攔水壩,豆腐腦到底是甜的正統還是鹹的王道。
按說這些不務正業的事情,旁的先生是不會教的,而且多半也不會教。但秀士不同,但凡林安之想學,他就會教,而且能教。
所以,林安之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一肚子古怪的“學問”。
所以,林安之學的很雜,雜而不精。
但秀士卻笑着說沒關係,等日後明白需要什麼了,自然就精了。
……
出雲縣的冬天特別冷,每年都大雪紛飛。出雲山被大雪覆蓋,遠遠望去銀裝素裹,倒也算是一景。不過對於已經看了十餘年的林安之而言,也就沒什麼好看的了。
夜幕降臨,整個世界一片寒冷。
青蚨居的主卧房裏,一盞油燈閃爍着光芒。
林安之趴在床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偏着腦袋看着翠微。
翠微身上穿着一襲紅色棉襖,端坐在書桌前。
旁的女子穿這種大紅色,總是免不了有幾分俗氣。但翠微穿着,卻只給人嬌艷的感覺。
桌旁油燈的燈光照在翠微的臉上,隱約可見她光潔的臉上有一層薄薄的茸毛,一對烏黑的眸子清澈透亮。
她潔白的小手捏着一盞硯滴,小心地往一方紫砂硯里倒了些清水。放下硯滴,右手捻起墨條,左手小心地操起衣袖,仔細的在一方紫砂硯里碾磨。
翠微磨墨很專心,林安之也看得出神,房間裏一片寂靜,只有磨墨發出的均勻碾磨聲。
良久,翠微哈出一口白氣:“少爺,磨好了。”
林安之趕緊把棉被掀開一條縫,朝她招了招手:“快進來,別凍着了。”
翠微打了個寒顫,爬上床,鑽進被窩裏。林安之就感到好像一個冰坨鑽了進來,他趕緊把翠微緊緊摟在懷裏。
一般男孩中,總會有那麼一兩個年長的,平日裏會滿臉壞笑的跟小男孩們說些男女之間的事情。他們不見得真經歷過,但總會說得繪聲繪色。讓一幫小男孩崇拜之餘,也對男女之事有了懵懂的認識。
林安之和旁的小男孩不同,他向來有些孤僻,從來不和別的院生一起玩。十二歲離開了蒙學之後,就更少有和旁的男孩子接觸。
不過畢竟已經十五歲,也到了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齡,心頭隱約有些莫名的躁動和不安。
翠微更是低垂着頭,臉頰一片緋紅,心頭小鹿亂撞。女孩子本就比男孩子早熟一些,林安之還有些懵懂,翠微卻心頭瞭然。從賣到了林家那天起,她早就明白這個比自己大一歲的男孩子就是她一生所託。
林安之就覺得胸口好像在打鼓一樣,心臟彷彿是要跳出胸膛。原本躲在被窩裏都覺得冷的天氣,他愣是感到渾身燥熱。
他輕輕咬了咬嘴唇,手從翠微肩頭滑下。
雖然隔着厚厚的棉衣,觸手也趕到一片溫軟。
翠微低着頭,臉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少爺,天氣冷,墨汁要凍上了。”翠微的聲音彷彿蚊吟。
林安之一愣,低叫了聲對哦,趕緊爬出被窩去。
從柜子裏拿出一副畫掛在窗口上,然後走到書桌旁,攤開一卷宣紙。
翠微也舒了口氣,跟着下了床到了書桌邊。看着林安之拿抓起一支狼毫對着那畫遙遙比對着,她心頭一陣好奇。
“少爺這是要臨摹?”
“自然是要臨摹的。”
翠微奇道:“那日裏看你臨摹了一副畫后,老先生不是不讓你再臨摹了嗎?”
“你知道為什麼嗎?”
“奴婢不知。”
林安之輕笑道:“我不是臨摹的不好,而是臨摹的太像了,幾可以假亂真。所以嘛,他就不讓我畫了,說是怕我走邪路。”
翠微滿臉迷惑:“奴婢不明白。”
林安之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你要明白的話,就得輪到我伺候你了。去一支蠟燭來,放那畫邊上。小心着,你可別給我把畫點了。這是真跡,賣了你都賠不起。”
“是,少爺。”翠微應了聲。
翠微從柜子裏摸出一支蠟燭點着,放在那副掛畫旁后,就趴在桌上,手撐着下巴看着林安。
林安之的臉龐不像一般男子的稜角分明,反倒是很精緻。
鼻樑不算太高,但卻圓潤筆直,眼睛不算大,卻明亮清澈。嘴唇略有些薄,唇角微微翹起,讓他看起來隨時都帶着笑意。
少爺真好看,這樣漂亮的五官,怕是和女子比也不遑多讓吧。
翠微正出神,正準備落筆的林安之忽然停住。
轉頭望着她,嘴角泛起一抹輕笑:“老秀士說的不錯,添香果然還需紅袖。”
興許是那一支紅燭映照,翠微眼波蕩漾,俏臉暈紅。
屋外風雪漫天,屋內春意盎然。
少年時光總是過得飛快,林安之每日裏就跟着秀士學習各種學問。偶有間隙,也會逗弄一下翠微這可愛的小丫頭。
臨摹也在繼續,不過都是晚上。偷偷畫,畫好了后偷偷燒掉。不為別的,就為練手。
至於為什麼要練臨摹,林安之沒跟翠微說明。
青蚨居的一應用度都是從老宅子來的,林安之嘴上沒說,但心底里一直有根刺。
他學了很多東西,但真正能賺錢的,很少。
所以,他要努力把能賺錢的技巧磨練好,因為他想要在某一天,真正的不靠那個人活下來。
在那之後,他要站在那個人面前,讓他好好的看看他。
然後,再心平氣和的跟那個人說一句:“無論你怎麼看我,怎麼對我,我林安之都長大了。”
林韌教的站樁也沒停,每日清晨總要耗費一個時辰來練習。一開始連幾息都堅持不到,現在已經能在站樁時間內練完整套功法。
而翠微,隨着年歲漸長,也出落得更加漂亮。
時間如白駒過隙,秀士也已經教了林安之六年。
這六年裏發生了許多事。
例如陳留餘孽在難免作亂,不過很快就被朝廷剿滅。
又例如定國公許林安牽扯進叛亂中,被滿門抄斬,據說只有他兒子許峰,背着年幼的妹妹殺出重圍活了下來。
再例如,林安之臨摹名畫的事情終於被老秀士發現。不過老秀士最終沒有說什麼,只是敲了敲他的腦袋,笑罵了幾句。
……
林安之一身布衣躺在溪邊的大青石上,臉上蓋着一頂斗笠,遮住刺目的陽光,林韌和秀士站在他身前。
“現在,你想學什麼?”
少年掀開斗笠,露出一張陽光俊俏的臉。他雙眸靈動閃爍,嘴角掛着一抹羞澀淺笑。
“我想學釣魚。”
釣魚?
林韌是武林中人,行走江湖風餐露宿,垂釣之術自然懂得不少。教林安之站樁的時候,大半時間就是林安之站樁林韌釣魚。而秀士,他學究天人,垂釣之道自然也有研究。
只是,林安之為什麼在這時候說要學釣魚?
林韌和秀士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我來吧。”
一名身着黑袍鬚髮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從兩人身後緩步而來。
見着這老者,林韌和秀士頓時躬身行禮,退開兩步,給老者讓開道路。少年也撐起身子,飛快奔到老者身前,笑眯眯地喊了聲。
“爺爺。”
老者臉上露出慈愛笑容,拍了拍少年因為暴晒而略顯黝黑的臉蛋。
“釣魚這種事,還是我這種老傢伙最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