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季章番外—小時候
劉郁靜跟季章講故事:
“有個漂亮的小姑娘在她小時候,遇到一個人,她問那個人,‘你能陪我一起長大么’。那個人說,‘好’。小姑娘以為諾言就要遵守,她慢慢長大,從八歲到十歲,從十歲到十五歲。在這中間,那個人果然陪着她。”
“然後呢?”
“然後有一天,那個人說他要去遠方了,不能陪小姑娘一起了。他忘了他們的約定。”
“然後呢?”
“再然後,他把小姑娘也忘了,成家立業,過上了自己的生活。”
長時間的沉默,呼吸淺淡,劉郁靜看着季章。
季章漫聲,“如果真如你所說,那也不是一時就忘了。”
“嗯?”
“他是用漫長的時光去遺忘。”
風吹起她的衣衫,香氣拂向他。他怔怔地看着她——
那是用他一生的時間,去慢慢忘記她。
☆☆☆
季章在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到平王府。在這之前,他和許多同齡孩子一起,被師父收養。師父教他武功,教他習字,他是孤兒,師父雖然嚴厲,卻是對他最好的人。
在他十五歲的時候,跟幾位師兄一起進平王府。據說五年一輪換,平王府要換新一批侍衛。師父跟季章講,如果能留在平王府,那日後前程將無比光明。
師父這話不是對季章說的,他是對季章的師兄們說的。季章這樣剛長成的少年,別的貴門會用他,平王府這樣尊貴的地方,有更好的選擇,並不會用他。所以季章跟師兄到王府,是以長見識為主要目的。
仰頭,便是赤金九龍青地大匾,上書狂草“平王府”。門邊兩座雄獅威風凜凜,睥睨眾人。只這一照面,便把之前還嘻嘻哈哈的半大孩子們嚇得不敢言語。
從側門被領進去,一路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綉檻,長廊迂迴。屋頂上的瓦片密如魚鱗,如鳥斯革,如翚斯飛,壓在眾人心上,連呼吸都困難。
他們這些侍衛被帶去別院的侍衛所,師父先拿着名冊去見平王,之後又領着出色的師兄匆匆而去。其餘幾個孩子看自己沒希望,眼眸便暗淡了。
管家看他們無聊,便許他們可以在別院到處走走,只不可出去,衝撞了王府的貴人。
季章便四處走走活動,同齡少年中,他已難得的沉穩。但畢竟是少年,第一次入王府,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也有愜意。那侍衛守着他們,小廝侍女規矩來去,掌事站在門口對他們指指點點……少年被周圍這種緊張的氣氛所感染,心頭跟着壓抑。
總是在別院裏走着,他突聽得一陣慘烈的哭聲,那哭聲又憋又悶,帶着嚎音,聽起來極為恐怖。季章被那哭聲弄得一激靈,後背出了一層雞皮疙瘩。
管家不是說讓他們安靜嗎?怎麼還有人敢哭得這麼幽怨,這麼難聽?
好奇地循聲而去,看到一個屋檐下的台階上,坐着一個粉衣女娃。細髮油亮,眸子圓亮,手抹着眼淚,哭得特別傷心。
小女娃抬頭看到了他,她眸子水汪汪的,淚水污漬掛在臉上,把一張粉雕玉琢的精緻小臉弄得慘兮兮。她哽咽着,“不許告訴別人。”
因為哭得太用力,跟他抽抽搭搭說話時,她捂着小嘴禁不住打嗝,聲音含糊。
聽到她哭得打嗝的聲音,季章嘴角翹了翹。他素來不喜歡小孩子,這時候卻覺得她真是好玩兒。
他走過去,蹲在她身邊,在自己懷裏翻了半天,遞帕子給她。
小女娃跟他說完那句話后,就扭過頭接着哭,不再理會他。季章見她不理他,便訕訕收了帕子。他低頭,看到了小姑娘袖子上精細的雲紋,線條如流雲般,金絲縈繞。
季章猜測她的身份,定極為尊貴。
但有尊貴身份的小孩子,怎麼跑到別院的一間客居來獨自哭泣?服侍她的人呢?她的父母呢?
季章只是好奇了下,並沒有升起把她送回去的打算。
他默默蹲在一旁,看着她哭啊哭。小女娃的哭聲讓他耳朵轟鳴鳴的,季章在此之前,從不知道有人能哭得這麼難聽。可他又不煩她,也許是平王府的威嚴逼人,所有人都謹言慎行輕言細語,好不容易碰到一個敢大哭的小孩子,讓他心情輕鬆了許多。
小女娃體力差,一會兒就哭累了。
季章又把帕子遞過去。
她這次接了,胡亂把小臉擦一把。
季章見她擦得沒有章法,臉更臟,正要指出來,就見她嘴一咧,又開始哭了。
“……”季章默默把手帕收了回來。
有整整一個時辰,季章都陪着這個哭泣的小女娃。她需要手帕時,他給他;她哭得打嗝不禁時,他幫她拍背;到後來,她哭得沒力氣時,紅着臉生自己氣時,季章猶豫了下,把她抱入懷裏,替她揉捏手腳。
這個小女娃,就是平王府最小的孩子,清平郡主劉郁靜,今年八歲。
她眨巴着一雙烏黑濕漉漉的眼睛,看着這個奇妙的少年。少年着束袖黑衣,墨黑長發披束在肩上,低着頭,給她擦眼淚的神情很專註。
金色的陽光,金色的湖波,金色的彩繪,還有蹲在她面前的這個少年。
他揉着她的手腕,力道綿柔,竟然很舒服。
從來沒有這樣年齡的少年敢靠她這麼近,還給她擦鼻涕。
時間好像靜止了一般。
“我大姊說我哭得可丑可難聽了,你不嫌嗎?”季章聽到懷裏的小女孩瓮聲問。
他詫異了一下,剛才哭聲那麼難聽,可她說話時,聲音嬌軟清甜,即使嗡嗡嗡,還是能聽出玉脆的感覺。
季章搖了搖頭,“你爹娘呢?”
八歲的小郡主扁了扁嘴,又有哭的架勢。季章連忙哄她,可她已經開哭。這麼近的魔音入耳,他頭暈眼花,開始分不清東西南北。
“他們才不關心我……只顧得我大姊……明明被欺負的是我,他們還讓我跟大姊認錯,我才不去……他們都不要我了,我才不理他們……”
八歲的小孩子,傷心事不過如此。
季章害怕她的哭聲,用心地哄着她。他不擅長哄小孩,可這時候也是花費了他全部的精力,開動了全部的腦力,用心讓她不要哭了。終於,在他磕磕絆絆地講完最後一個從市井間聽到的笑話時,小郡主破涕為笑。
“不哭就好了,”季章給她擦鼻涕,又在她的指揮下端水給她洗臉,“你看,多漂亮。”
小郡主歪着頭看他,“你這人挺有同情心的,我平時哭都沒人理我呢。”
季章心想,也許是你哭得太可怕的原因。
小郡主又問他,“你的笑話從哪聽的?”
“市井裏到處都是。”季章愈發肯定她和自己不是一樣人。
小郡主“哦”一聲,扭頭看向窗口金燦的陽光。別看她才八歲,心裏卻極有主意。默默在心裏琢磨着自己的事,打着小九九。
過會兒,季章又問她,“你爹娘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郡主垂下眼,“我是被拋棄的可憐小孩,我沒有爹娘。”
“……”季章一口血堵在喉間,貴人家的小孩都這樣嗎?
小郡主再坐了一會兒,就站起來。季章正欣慰,聽她走了兩步后,回頭問他,“我要離家出走,你來保護我。”
“我?”季章訝然,“你不是說你沒有家嗎?”那還“離家出走”幹什麼啊?
小郡主惱羞成怒,紅着臉叫道,“對,我沒有家!”
她本來想自己走,但突然思及平時偷看的那些姐姐房裏的話本,都說像她這樣漂亮可親的小女娃,出了家門,可容易被人販子盯上。小郡主心有怯意,才臨時拉上這個看起來不錯的少年,誰知他這麼不聽話!
小郡主怒氣沖沖,哼,她自己出門!
她機靈又調皮,雖然從來沒“離家出走”過,但仍然在一堆大人的眼皮下悄悄溜走。這得益於府上公主生病、大家都去照顧,而她人小個子小,從大人膝下溜過去,不仔細看,還真看不見。
小郡主自得於自己的聰明,很快就逃了出來。她躲在離自家很近的一個小巷角落裏,見沒有人找出來后,拍拍小胸口,一回頭,就驚訝地看到剛才的青年。
季章與這個小姑娘面面相覷,到底,是他無奈低頭,蹲下身到她面前,“你可真聰明。”
小郡主得意一笑,翹了翹下巴,然後又威脅他,“不許說出去!”
季章去向誰說啊?
師父不在,師兄也不在,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不知道怎麼處理。又擔心這個聰明過頭的小孩子走丟,只能留下個口信,就追了出來。
小郡主這是第一次出門,她小小的人兒,走上街頭,各式各樣的把戲看得她眼花繚亂。她並不害怕人多,也不怕別人瞅着她看。她自小長大的環境,哪個地方不比民間規矩大?
她不怕這些,她怕的是想買糖人沒有錢,想看雜耍擠不進去……小姑娘委屈極了,這裏怎麼跟她家不一樣?
小郡主盯着捏糖人的老人都看了一刻鐘了,還是捨不得走。
季章想了想,遞銅板給她。小郡主瞪大眼,與他看半天,然後突然笑開,接受他的好意。
八歲的小女孩,長得眉清目秀,笑起來眉飛色舞,眸子彎成月牙形,無邪又燦爛,把一切陰霾驅散開。
不知道為什麼,季章覺得她笑得真好看,充滿希望。
小郡主數着銅板給老爺爺,捧回來兩個小糖人,一男一女。她開心地跟他說,“這個是你,這個是我。喏,這個給你!”
季章受寵若驚地接過,她烏黑長發下,露出的耳垂上紫色耳釘搖晃,“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對了,你叫什麼啊?”
到這個時候,小郡主才開始好奇他的名字。
“季章。”
“那我叫你‘季大哥’好吧?”小郡主自來熟地搖晃着他的手,“季大哥,我還要吃那個!”
也許在小姑娘天真的世界裏,叫他一聲“季大哥”,他就會像疼妹妹一樣疼她。她就可以花他的錢,讓他帶自己玩,買自己想要的東西……
也許是被她好看的笑容感染,季章任勞任怨地照顧這個小女孩。
她個子小,想看的都看不到,還容易在走動間被大人擠開。季章蹲下身,把她抱在懷裏,抱着她走。
就這樣簡單的動作,小郡主紅了眼,“季大哥,你對我真好,我爹娘都不抱着我走。”
抱她的是奶娘,奶娘是伺候她的人,不跟她親;她娘是仙女,從來不抱她,一個冷眼掃過來,她就得乖乖聽話;至於她姐姐,她姐姐抱她一下,還要擠兌她,跟她談條件;至於別的人抱她,那都是看她爹娘的面子,他們都不是真心喜歡她。
小郡主人小,眼睛卻亮:她知道這個看起來不苟言笑的大哥哥,對她很心軟。求他,沒錯的。
季章被小郡主忽悠着,一個風車就花光了他身上最後一分錢。他還沒有開始掙工錢呢,這點兒,哪夠剛入民間的小郡主花銷?
小郡主可憐巴巴地看着他,眼睛濕漉漉的,季章就不忍心責怪她。她再“季大哥”軟軟一叫,他臉色都好了很多。
季章揉揉她的發,“現在開始,只能看,沒有錢花了。”
小郡主點頭,側眼時,嘴角卻抿起狡黠的笑:這個小哥哥太好騙了!姐姐說得對,適當的裝可憐,效果果然很好。
只是天很快黑了,逛玩了一下午的兩個人蹲在牆角,都有些餓了。季章問她,“回去吧?”
小郡主咬着手指頭,堅決地搖頭。
“那跟我回家嗎?”季章柔聲問她。
小郡主眼睛眨了半天後,鄙夷看他,“你不要見我是小孩子,就很好騙。跟你回家,我不是一樣得回家嗎?季大哥,你真不是好人!”
心思被小姑娘一眼看穿,季章很羞愧。
兩個人半天都沒有說話,忽然間,季章聽到奇怪的咕咕聲,他順着聲音看去,看到小姑娘通紅的臉。小郡主低頭絞手指,不與少年染笑的眼睛對視。
季章猶豫了一下,起身,“我去給你買兩個包子吧。”
小郡主坐在牆角,看少年快步走到對面的小攤前,跟老闆說著什麼,他不時回頭看她一眼,似怕她不見了。撞上小郡主帶着怯意的楚楚目光,季章柔和了臉部表情,對她笑一笑。
很快,季章拿着一個油布包,包着熱乎乎的包子回來了。
小郡主被他抱在懷裏,被喂着吃東西。她問他,“吃東西不是要花錢嗎?你不是沒錢了嗎?”
季章道,“我拿東西換的。”
“你拿什麼換的?”
季章不語,只將熱乎乎的包子喂到她嘴裏。
小郡主道,“對你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對不對?”她停頓了下,疑惑道,“你幹嘛對我這麼好?”
季章道,“你不是餓了嗎?”所以別再說別的了行不行?
小郡主自小就是個認真的脾氣,你對她好,她就絕不辜負你。你看她從小在娘和姐姐的打壓下長大,都沒有長歪,就知道她本性善良,知道誰是真的向著自己,並不被表面所迷惑。
在季章的疑惑下,懷裏的小郡主站直,掀起自己的頭髮,露出耳垂上的紫色耳釘,“好看吧?”
“嗯,很好看。”
小郡主笑得開心,跟他悄聲說,“這是我偷我大姊的。”
季章驚訝,看着小郡主把耳釘卸了下來,放到他手中,“我娘不讓我打耳洞,我悄悄打的。然後我又偷大姊的耳釘戴,被她發現,跟娘告狀……我今天就是被她們說得可慘了。你拿去當了吧,把你的東西換回來。”
季章怔怔看着她。
小姑娘目光開始忐忑,“不夠嗎?可我大姊的東西,大家都說很貴重啊。那我再……”她低頭看向自己手腕上的玉手鐲,踟躕半天,要卸的時候,被季章拉住手腕。
季章輕聲,“以後不要這樣,被人騙了你都不知道。”
“季大哥對我這麼好,你怎麼會騙我?”小郡主歪頭笑看他,“我看書上說,外面有當鋪可以換銀子,你去當了吧。反正是大姊的東西,我又不心疼。”
真是心寬的小姑娘,說完還抿嘴笑。
季章在她的催促下,去當鋪換了錢,把自己的東西贖回來。小郡主要去看雜耍,不想跟他再走一段,季章只好同意。他之前明明時不時回頭看她,她站在牆根下,眼眸笑盈盈的望着人群,拍着手跟大人一起笑。但他最後一次回頭時,竟發現小姑娘不見了。
季章凜然,顧不上跟老闆說話,就跑向了雜耍人群。他以為她人小看不到,就擠了進去。季章在人群里擠來擠去,低着頭找人,遭了無數白眼,仍然沒見到小人兒的身影。
他心中焦慮,要找人的時候,竟發現自己連小姑娘叫什麼都不清楚,“喂!”
誰知道他要找的是誰?
季章出了人群,讓自己冷靜,想周圍行人打聽,“八歲大,這麼高的女童,長得漂亮……”
他一路尋着人問話,忽聽到一聲小貓般的聲音,“季大哥……”
季章猛地循聲追去。
小郡主就是被壞人擄走的。
她看雜耍看得高興,頭頂一黑,一個罩子當頭罩了下來。她這麼小的人,周圍的大人都難以注意。她嗚咽了兩聲,隔着麻袋,嘴被捂住。
淚眼汪汪的小郡主害怕得不得了,卻強作鎮定,咬着唇不敢發聲。壞人以為她嚇傻了,都沒走多遠,在一個小巷子裏就把麻袋裏的小姑娘放了出來,上下打量着她,“這皮相真不錯,估計能賣不少錢……”
小郡主瞅着機會就往外跑,嘴裏叫着,“季大哥季大哥……季大哥救我……嗯!”她后脖頸被重重一敲,人就被提了起來。
季章奔到巷口,就看到小女孩被一個人敲暈扛到了背上。小女孩眼中的淚,把他的心口一下子灼燙。他目光寒冷,看向這幾個惡貫滿盈的壞人,握緊了腰間長刀。
少年身形凜冽,目幽似冰,幾步竄來,身影如浮光殘影,眾人頭皮一麻,知道這是遇到練家子了,但到手的東西,怎麼會吐出來?
幾人叫道,“老六,你帶着人走!我們堵住這個人!”
那個叫“老六”的毫不含糊,抱着小郡主跑出了巷子。季章要追的時候,又被同夥圍住。少年看他們一眼,毫不猶豫地出手。
這些人想止住他的路,未免太小看他!
季章不把這幾個人放在眼裏,這幾個人卻着實給他帶了麻煩。等他出巷子的時候,那個“老六”去了哪裏,已經找不到了。
心焦似火,走避不及,萬箭穿心!
季章天黑的時候,出了城,才在一個小山溝里,追上了那個老六,把小郡主救了下來。那個老六看少年一臉兇悍地走來,心裏也恐懼,一不做二不休,他竟然伸手要掐死懷裏的小人兒。
季章出手殺了他。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第一次聞到血的味道。
他本應害怕。
但當他跪在血泊中,把淚眼汪汪的小女孩抱入懷抱時,他竟然一點都不害怕,反而有輕鬆感。
小郡主在他懷裏哇的大哭,“季大哥!”
“別哭,”他拿手給她擦眼淚,“別怕。”
小郡主抽泣着,在他懷裏哭了好久,直到睡過去。她這一覺睡得沉,一整天過得這麼刺激,又是好玩,又是擔驚受怕,幸運的是她運氣好,碰上的人是季章,沒有出事。
她醒來時,揉着眼睛,發現自己在少年背上,頭上明月浮輝。
“季大哥?”小郡主摟着少年的脖頸,茫然叫他。這是哪裏啊?
這個山溝溝可真大,樹可真多,季章學業不經,背着她,竟然還沒走出去呢。季章道,“可能是迷路了。”
小郡主卻不擔心,“季大哥,我們歇一歇吧。”
她天然而純潔,對一切危險都沒有堤防和預見。她不覺得會有什麼可怕的事,現在她有季大哥保護她;她的王妃娘發現她走失后,也會派人來找她。
不用擔心。
小郡主更想和季章說說話呢。
少年抱着小女童在樹下坐下,被小女孩問,“季大哥,你是我大姊手下的人嗎?我好像沒有見過你啊。”
季章搖頭,“我不是王府的人。”
“那你是誰呢?你不是王府的人,怎麼會到王府呢?”小郡主追問。
季章將自己到王府的起因跟小郡主提了提,他猶豫下,問她,“你大姊是誰?”而你又是誰?
“你不用管我大姊是誰,”小郡主聲音綿綿的,擔憂地看着他,“季大哥,等你知道我是什麼身份后,你會跟我疏遠嗎?”
季章心裏有了數:果然,她身份很高,恐怕就是王爺王妃的女兒了。那就是郡主了吧?
他和郡主之間,自然離得很遠很遠。今日一別後,此生可能也見不到。
所以,在小姑娘快哭了的眼神中,季章柔聲安撫她,“我不會和你疏遠的。”
“那我要你陪着我一起長大,你答應嗎?”
季章心裏一動,他點了點頭,如願看到小郡主的笑靨如花。
☆☆☆
季大哥……季大哥……季大哥……
午夜夢回,季章常聽到當年的小郡主一疊聲叫着他。
在山溝溝里,在明月下,在山石前,她坐在他懷裏,甜甜地叫着他“季大哥”,跟他說著各種話。
那一晚,是她最後一次叫他“季大哥”。
在那之後,她都是連名帶姓地喊他,“季章”!
她在私下跟他說,“我心裏一直叫你‘季大哥’,但我不能口頭上那麼叫你,我會給你帶來麻煩。我心裏和你親近,但我不能讓人知道。你懂么?”
季章點頭。
在王府人馬找過來,把他們兩個帶回去后,季章才知道小女童的真實身份——她是王爺王妃的小女兒,封號清平郡主,閨名劉郁靜。
在他和郡主雙雙受罰后,他被提前調任,到了郡主身邊,做郡主的貼身侍衛,也有了自己的手下。
他師父走前,用感嘆的目光看着他:難得這個孩子,能有這樣的際遇。
季章這個貼身侍衛,卻一直當得很辛苦。
他最年輕,武功最不好,在侍衛中地位卻最高。小郡主看中他,管王爺王妃要了他,他不能連手下的人都管不住,給她帶來麻煩。
季章此前習武,沒有明確的目標;此後習武,卻都是為了護好她。他之前習武只是按部就班,之後卻不要命了般,急迫提高自己的能力。他年少,管不住人,常常夜裏別人都睡了,去用功,比別人花幾倍多的時間,去達到和別人一樣的成績。
小郡主總說他,“季章,你怎麼都不笑一笑?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你看你多累啊。”
他不能笑,他得肅着臉,他不能讓手下看出他的心思,繼而鑽空子,給小郡主帶去不便。他把侍衛的條條框框記到骨子裏,時時刻刻約束自己……
小郡主總說他越大越沒趣,他在一開始,卻都是為了她。
小郡主的姐姐宜安公主,那是個天才型人物,除了身子差,除了脾氣古怪,那位公主真是從小的聰明,學什麼都一眼過;這便給小郡主帶來很大壓力。
她彈琴彈得手指流血,寫字寫得手腕酸腫,背書也背的不好……總是她邊學邊哭,他心疼地跟在後面,恨不得替她學了。
平王府壓在小郡主頭上的兩個女人,一個比一個難說話,只有小郡主最單純。季章經常看着她無憂無慮的小臉,便心想:平王府的所有精華,一定全給了郡主。
所以她才這麼好!
他要護好她,要她平平安安長大,要她常日喜樂,常日無憂!
她說他在變,他卻看到她也在變。
她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總纏着他,整個世界裏好像就他一個;她走出他給她營造的那片天地,走入熱鬧的人群。當初吸引他的美好品行,在這個如花初綻如日初升的小姑娘身上一點點展開,吸引大家的目光。
大家都為她的魅力所吸引。
而這也是季章該淡出她生活的生活。
小郡主問他,“你忘了你說過要陪我一起長大么?”
他沒忘。
他只是放手,讓她去過真正屬於她的生活。
十六歲的小郡主望着他,微微笑,“季章,你看,人生就像一場夢。我還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你。哇!你怎麼都沒被我的哭聲嚇暈呢。”
季章嘴角噙笑。他也記得那時候,那一晚,她睡在他懷裏,緊緊揪着他的衣服不肯放。明月當空,天地間好像就剩下他們兩個。
季章溫聲,“確實像一場夢。夢前,郡主才八歲,那麼小。屬下從夢裏醒來,郡主已經這麼大了。”
小郡主眯着眼,好像回溯時光,仍能看到那個時候,小小的她,還有抱着她的少年,在人間人潮中走動,說著數不清的親密話。
她笑盈盈,“但不管夢前還是夢后,我一睜眼,你還在。”她頓一頓,“你一直在。”
季章看着她。
她上前一步,問他,“你後悔過遇到我嗎?”
她背着手笑,“若不是我,你現在早成家立業,早走出王府,孩子都能叫我‘姨’了呢。”
季章失笑,這和她又有什麼關係?
不過少女的目光凝重而專心,整個眼睛裏好像只有他,讓他的心也跟着她一起走。
作為侍衛的他,絕不讓自己影響到郡主。所以他想告別,寧願自己用一生,去慢慢忘記她。
而後悔嗎?
季章低聲,“願無歲月可回頭。”
我絕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