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愛(二)
“不要緊,我只收郵件而已。”
送走泉,坐回電腦邊,打開郵箱。我的書桌在陽光明媚的陽台上,泉規定的,不許我在黑暗中沉埋自己。“要保護你,有我就夠了。”
男人一向都是這樣好強的,就算泉是多麼溫柔的人,也一樣。
有一封新的郵件在等着我,打開來,奇怪,居然是久未通音信的齊。上一次和齊聯繫是什麼時候?我想大概是一年前吧。
“親愛的小路:請允許我這樣叫你吧。以後不會再聽到我的聲音了哦。還記得一年前的那件事嗎?小路,向你坦白,其實在離開你的那天夜裏,我什麼也沒遇到過。頂多,只是在路邊看到一隻流浪狗而已。第二天清晨坐飛機飛蘭州的時候,飛機出了點事故,我……沒有可以活下來。
千萬別驚慌,我是鬼,沒錯,但是我不會害你。相信我。
小路,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放心的人,一個是泉,我最好的朋友,一個就是你。你可能會問為什麼?我也不知道,也許因為我愛你們兩個吧?總之,我不想你們兩個以後活得不開心。所以就想辦法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女鬼,回到你身邊,促成你們倆。
我的樣子嚇壞你了嗎?對不起,你也知道,你神經有多粗,不這樣,你不會受驚的。再說,泉那樣的人,如果不來點非常手段,他怎麼會相信你?
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一個很好的地方了。小路和泉,不用擔心我,你們幸福了,我才會幸福。
吻你,小路,擁抱我的兄弟,泉。你們的齊
PS:小路,泉,你們不會忘記我吧?”
我沒有流淚,沒有叫,沒有喊,只是靜靜地坐着,望着窗外的明媚陽光,有一隻鴿子飛過天空,白色的雲在它身後高高地飄着。天氣真好啊。
有時候,我們愛的那個人已經離開了,可是他們總會留下些什麼,讓我們不斷地,不斷地想起那曾經和他一起的,美好時光。
放心吧,齊,我們不會忘記你的。
有時候,我們愛的那個人已經離開了,可是他們總會留下些什麼,讓我們不斷地,不斷地想起那曾經和他一起的,美好時光。
手機在努力不懈地響着,聲音彷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那樣的不真實。
是第幾天了?齊離開我的時間?我從來沒有想過去算,男人總是這樣,來或走,在他們來說要求的就是自由,女人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男人的停留地,哪怕那個男人瘋狂地愛着她。
女人是守護動物,男人是攻擊動物。
手機已經停了,對方沒有我耐心。爬起半個身子,已經夠看得到來電號碼:編輯部的電話,是來催稿的么?應該不會,該交的稿已經都交過去了,雖然偶爾有遲誤。
起床,暗色的窗帘將陽光隔在室外,我一向不喜歡透明,做人,只需要把自己包在厚厚的繭子裏,這才安全。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被人完全看透。
QQ仍然在線掛着,我只是懶得去關機而已,常年做SOHO一族,開開關關的,有必要嗎?凡是需要重複進行而又沒有實際意義的動作,我只做一遍就行了,因為我懶。
聊天這種事,對有些人來說是無聊,對有些人來說是必不可少的調味,對我來說只是一味雞肋——既不能少,又不想要。不能見面的聊天,不能從眼睛、神態、手勢、語氣上判斷對方的心理活動,根本就不能算交流——我是固執的,同時也是敏感的。
“許小路,你在么?”是齊,很難得了,自從在網下見過面以後,很少在網上和他再聊什麼,男人總是現實的動物,誰會永遠滿足於虛擬的激情?
“啊。”懶懶地回過一句話去,想找煙,才想起很久沒抽過了。
奇怪的是,一向在失戀後勤於吸煙的我,這次居然有很長時間沒碰過煙,由不得苦笑:好象這一次被甩的還是我吧?為什麼居然不想抽呢?
“我等了你很久了,你三天都沒回過話來。”齊的速度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迅速?
“沒死呢,有話就說。”
“粗魯的女人。”齊仍然沒有放慢他的速度。
第一次見齊,不清楚我為人的他約在西餐廳,在我迅速地消滅掉一整塊大牛排,又連續吃了三個大聖代之後,齊的下巴已經掉到了桌下:“你還真是粗魯的女人啊。就不會在男人面前裝裝淑女的樣子嗎?”
我裝了,我只是不能維持太久而已。我在心裏默默地回答齊,決定不告訴他連我這身來見他的衣服都是從編輯好友文月那裏A來的:反正她不穿的時候,衣服放在那裏也是浪費。
在這個網絡上究竟有多少像我和齊這樣的女人和男人?用隨時可以變換的名字,在現實里可能永遠說不出口的話語,去換取所謂的關愛,哪怕這關愛不見得都是真的。
很多話,往往當面說不出來,即使是說出來了,少了那道隔牆,含蓄的中國人彷彿都不能承受——只有在看不到對方的時候,我們才能大膽地傾訴。
但是有些話,又只有在面對面的時候,對方才敢說出來——比如這句“粗魯的女人”。
我心裏清楚我和齊只不過是這網絡里千萬個心靈空虛的人之一——哪怕我們有了實質上的接觸,哪怕我們有那麼一層親密的關係,哪怕我和他都互相說過“我愛你”——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齊說“我愛你”的意思是,他愛我的身體,我說“我愛你”的意思是,我愛上這種可以和人分享的感覺。
最好的愛情不是互相期許人生的未來,而是不給對方一點壓力,當然,這隻能是一個夢想。
當愛情演變為一對男女為婚姻所做的努力時,愛情就會褪色,取而代之的更多的是責任——愛情只是一瞬間的激情,而責任是一輩子的負擔。
我和齊不可能有婚姻,所以我們沒有必要擔心責任。就算在他走後,我也不用去猜想他是否回到某個其他女人的懷抱里,這不是我和他的愛情所能負擔的東西。
“人妖,有話就直說吧。”我很不耐齊的拖拉,打字速度雖然變了,但是性格是無法改變的。有人說人的性格就是一種密碼,人生的密碼,一旦改變,你的人生就變了——是否會完蛋,我不清楚。
“唉……你這樣的性格……”齊沒有再說下去,半日又發一句,“我是特地告訴你,你家裏有鬼。”
鬼?我回頭望望身後,零亂的房間,想必鬼要來抓我,也要費一番功夫吧?
“鬼你的頭啦,有種你再說一次?”
“我沒騙你,真的。前天晚上我在你那邊睡,就被鬼壓了,現在脖子上還有黑印呢。”齊說得跟真的一樣,奇怪,熟悉了一個人之後,網絡上的對話也可以幻想出他的表情來。
“哦,男鬼還是女鬼?為什麼掐你?沒強姦你吧?”相信他,我才叫見鬼。“還是你在別處負了人,人家不甘心變女鬼來找你償債啊?”
幸災樂禍,人之常情,就算是朋友,也一樣可以,區別只在於表不表現出來而已。
“你千萬別不信啊,等真出了事你就後悔了。我最近要去一趟新疆,沒時間來管你,這樣吧,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他對這方面很有研究的,你找他問問。這裏是他的QQ號。”
齊迅速地敲了一大堆字,末后發給我一個QQ號,我理也不理他,當做透明將他扔在一邊。
寫恐怖小說只是我的職業,不是我的愛好,齊總是弄不明白。
“啪”,有什麼濕濕的東西打在我手邊,在鍵盤上敲了一下,屏幕上顯出一個S。
我的手指僵直在那裏不動,我沒有碰過任何鍵盤。
一滴黑色的液體,在熒光屏顯示下看上去有些不真實地反着藍光,靜靜地躺在“S”鍵上望着我,烏黑里映出些微我的影子。
“啪”,又一下,這一次打在H上。
我還是沒有動一下手指。
“啪”、“啪”、“啪啪”……
液體不知從何而來,滴落得越來越快,不斷地敲擊着鍵盤,我看到我和齊的對話框裏忽然出現了一句“我”的話:“是啊,真的有鬼啊……”
猛然起身,後退,椅子被我帶倒在地,我看見了什麼?不現實的東西,太不現實,我只是寫鬼故事,不是想經歷鬼故事。
“是啊,真的有鬼啊……”
原來所謂葉公好龍,不全是嘲笑。想像和面對,終究是無法平等處理的關係。
耳邊有輕輕地笑聲,是輕蔑,聲音細到幾乎沒有,像女人,又像男人,只是笑了幾聲,就已停止,回味卻實在悠長,悠長到整個空間,彷彿都充滿那種笑聲。
我沒有尖叫,沒有驚慌失措,不是因為我不害怕,只是因為更多的無法理解——原來鬼片里那些一見到鬼就開始尖叫的女人也很難做,起碼我現在知道,一個人在驚慌之下其實根本就叫不出來,如果他的性格本就沉悶則尤甚。
我奔到桌邊打電話,打給文月:“文月,我見鬼了。”
“我才見鬼呢,別吵我,現在頭痛。”文月在趕稿,現在任何鬼都比不上她們主編厲害,我跟她講,簡直對牛彈琴。
生存的壓力比面對虛無的鬼的恐懼大得多——一樣是面對死亡,但見鬼的機率不是人人都有的,失業則是時時可以發生的情況。
笑聲還在繼續着,或者只是我的幻覺:它應該一早就停止了啊。現下怎麼辦?再找誰?
打給齊!我繼續撥號,齊的號碼,奇怪的是我居然要想一想,才能記全。我一向對交往過的人的電話記得清清楚楚的,怎麼只有齊才是例外?
“喂,齊!”我叫了他的名字,又忽然想到,我到底要跟他說什麼?告訴他真的有鬼?
然後呢?他幫不了我,連我自己,也很難幫自己。
沒有責任束縛的男女只有在面對困難的時候,才會想到責任的重要性。
誓言不止是對對方的約束,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去依賴別人。
人不是孤獨的動物,他是群居的。
“對不起,您撥叫的號碼已關機……”甜美而又冰冷的女聲,這是沒有感情的聲音,也就不帶任何情緒。
為什麼關機?是你告訴我家裏有鬼的,混蛋!我狠狠地在心裏詛咒着齊:男人都是混蛋,特別是你。
四周忽然變得很安靜——我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聽得見心跳,不是那種急切的,奇怪,反而是很舒緩,好象一點也不吃驚。
我確實不必要吃驚,因為一直環繞在我身邊的那種笑聲已經沒有了。
電腦屏幕還在亮着,上面是齊發過來的一串串話語:“許小路,你怎麼了?”“許小路,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怎麼了,怎麼了,如果我知道怎麼了,就不會這麼苦惱了。人的某些煩惱,來自於對事物的未知和由此帶來的恐懼。
我和別人一樣,對鬼的認識不比他們多多少,雖然我是個寫恐怖小說的女人。鍵盤上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沒有黑色的液體,沒有看不見的東西敲打我的鍵盤。我抬頭望望天花板,那上面一樣乾乾淨淨,連一點水漬都沒有。
鬼走了,不管是什麼,它走了。
“臭小子,你的手機為什麼關機?”我坐在電腦前開始給齊回話,手指微微有些發顫。
“我現在已經在蘭州了,那個手機當然關掉,不然你替我交漫遊費啊?”速度依然很快。
我忽然有種感覺,今天的齊不是以前的那個齊,或者說,至少他有什麼不同了,有什麼不同呢?
“你是誰?齊打字沒有這麼快的。”
“切,笨蛋,沒聽說過有種人叫助手嗎?我請的。”
我忽然記起半個月前,齊開玩笑地說請我當他的助手的事——他是雜誌社請的攝影,據說圈內小有名氣,卻沒有助手,有些事對他來說確實很困難。
我拒絕了,不是因為我傲氣,只是不喜歡跟齊有太深入的接觸——我怕自己會不再有愛。對一個人太熟悉,其實是扼殺愛情的開始,愛情是陌生人之間的遊戲,熟人永遠玩不起來。
齊那時好象有些失望,臉上卻沒有顯露出來的,只是說:“那好吧,我一定請一個比你漂亮得多的女人來。”
齊也許希望我會表現一些在乎他的舉動吧?他是個孩子氣的男人,有時候,雖然已經32了。
男人都是征服欲的奴隸,就算他並不真的在乎你,假如你表現得不服從他,他多少會有些失望,或者進一步來征服你。
他真的請了,我有些微的在意,不是說他請了別人,而是因為這事他並沒有提前告訴我。隨後又是一驚:齊是齊,我是我,我做的事,沒必要全告訴他,他自然也沒必要全告訴我。
“我剛才真的見鬼了。”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把這句話告訴了齊。
我只是不能解釋剛才見到的是什麼,幻覺嗎?我想我只是想從齊那裏得到一些認同,眼見一定為實嗎?在現在這個社會?我冷笑。
“早跟你說過了,還不信。”齊似乎也有些幸災樂禍了。
不錯,一報還一報,人總是看不到將來自己會怎樣,所以才會做一些讓自己事後後悔的事情,不過如果連後悔都沒有的話,太完美的人生也是不能承受的吧?
“少廢話,現在怎麼辦?”我不斷地回頭,彷彿後面站着什麼人。身後仍然是空空的房間,疑心生暗鬼,老輩說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趕緊跟我那個朋友聯繫。”齊的口氣很堅決。“房子不要住了,馬上搬。”
搬,說得輕巧,搬去哪裏?我只是這華麗而糜爛的城市巨大傷口上一隻吸食腐液的蛆蟲而已,跟其他在這樣的城市裏求生存的人一樣。這個城市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它,而要想像現在這樣的存活着,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齊是有能力的人,跟我不一樣,自然想不到這樣的事情對我來說有多麻煩。
“搬不了,除非你叫我睡馬路。”我一邊回齊,一邊開始搜索他給我的那個號碼。
泉?名字真怪。他不在線,我發過請求通過的訊息,一邊收到齊的回話:“那你可以去住旅館。”
齊從來不告訴我他住在那裏,就算是這樣的情況下,他一樣懂得保護自己。
我忽然有些恨齊:這個男人對於遊戲和責任,分得太清楚,對於他自己的私隱,他從來不懂得拿來跟人分享。當初究竟喜歡上他哪一點?我搖頭,如果知道自己喜歡對方哪一點,愛情早就不存在了。當然,現在想清楚也還不算太晚。
“去住旅館?我住五星級的,你給付費?”咬牙切齒地丟過這麼一句,再一看,泉居然通過了我。原來又一個隱身人,跟齊一個習慣。
“齊的朋友?什麼事?”泉說話很簡潔,速度也很快。
“我見鬼了,真的。”我還是控制不住要回頭的慾望——很多事情往往只是心裏明白,事到臨頭,還是必須做出錯誤的行為。
“什麼樣的鬼?”昏了,為什麼他不緊張?不吃驚?難道真的因為見得多了,所以不在乎了嗎?一次屬於刺激,多次則是麻木?
“我看不清楚,只有黑色的液體打在鍵盤上敲字,然後有女人的笑聲。”恐怖小說寫多了,居然真的面對恐懼時,也能有條有理地描述明白。
“資料太少,不能判斷。它有沒有威脅你?”我忽然覺得自己在跟一台機器談話。
“威脅……好象沒有……”我有些不甘心,想了想又發過一條消息:“你管它威脅沒威脅,過來把它滅了啊。”女人在對待不喜歡的東西的時候,往往比男人更殘忍。
“小姐,我現在在LA出差,就算要回國,也在三天後。”泉彷彿對我要求他的事無可奈何,做了個苦笑。的確,對於女人來說,地球大到什麼程度往往比不上新上市的粉餅更吸引人。
“那我現在怎麼辦?等死?”
“我給你發段心經過來,沒事就放着聽,不要亂想。”泉傳着文件,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別擔心,乖乖的,等我回來。”
那句“乖乖的”也許是他說話的一般口氣,聽在我耳里卻像忽然一隻手撥動了什麼。
很多年沒人跟我說過這樣一句話,一下子彷彿退回到還是孩童的我,咬着手指坐在自家門前的階梯上,父親伸出溫暖乾燥的大手,拍拍我的頭,說:“乖乖的,等我回來。”
鼻頭有些酸,我用力地吸吸,多少年沒有等過一個人回家了:“就這麼放嗎?”
“對,我要去工作了,你放心,只要等我回來。”泉說完這句話,就下線。
只需要等一個人回來?我的心忽然一下軟得碰都不能碰,從來都是一個人回家,一個人過活,不需要依靠什麼人,不需要等什麼人來幫我解決問題,因為沒有人能。現在忽然變成要等一個人來幫忙,我該怎麼辦?
音箱開到中檔,我不是個喜歡吵鬧的人,緩緩地隨着梵樂,有單調的聲音唱着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波若……”
難怪有人說四大皆空,心經聽得我心若空洞——我不是出家人,只是個俗人,如果要我拋棄世俗的一切,不如不要做人。
心靜下來了,對自己開始的舉動有些好笑,畢竟是單身一人慣了,就算有鬼,大不了是一個死,世界上有什麼比死更可怕的?
起身去洗臉,對着圓鏡一下一下用木梳梳頭。桃木的,據說能辟邪——如果真的能的話,我還會見鬼嗎?
鏡子裏的我披散着一頭黑色的長發,臉色蒼白,比起來,我更像一個鬼。忽然想笑,假如那個泉真的到我家來,不知道會不會以為給他開門的我才是真正的鬼?
我確信自己沒有笑出來,但是鏡子裏的我忽然裂開了嘴,朝着我無聲地哈哈大笑起來。鏡子裏的我雙手捧着烏黑的頭髮,將它撥弄來撥弄去,把臉遮得根本看不清楚,偏偏,我就是看得見自己在大笑。
“啪”地把梳子扔在洗臉池裏,狠狠地瞪着鏡子裏那個我,我咬着牙問:“有種就來殺死我啊!來啊!”
鏡子裏的我不回答,只是一個勁的笑,然後忽然消失,回復成一個瞪着眼的我。它不想和我溝通,它只是想讓我感到恐懼。或者它想殺我,但它更喜歡玩弄獵物。
我錯了,世界上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就是明知道自己會死,但就是不讓我知道什麼時候會死。
我急急地跑回房間,跳在床上抱住雙膝,被子裹住了我瑟瑟發抖的身體,裹不住我漸漸冰冷的心,我真的害怕。
音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房間裏安靜得可怕,我聽見沒有節奏地磕碰聲,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過來,那是我的牙齒在打架。
緊張真的可以讓人更緊張的,相信我。
電話忽然刺耳地響起來,把我嚇了一跳。心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起來:從電視裏爬出來的貞子,不知道會不會從電腦里爬出來?如果我接電話,一星期後會不會死?
我還是接了,假如能夠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總比這樣挨着好。
“許小路你在呀?告訴你,我們趕稿,這個星期我都不會來看你了。”是文月,這個沒義氣的傢伙。
“文月,我真的見鬼了。”我躲在被子裏,其實被子根本保護不了自己,但多一層東西,人就會安心一分。
“什麼?”文月聽不清我的聲音,不能怪她,我實在說得很小聲。
“我……”我想大喊,聲音卻被扼在喉嚨里,就在我的床尾,忽然坐着一個表情陰冷,長發批肩的女人,她泛紅的眼睛盯着我,透骨的寒意讓我再發不出一個音來。
“不跟你說了,我住大海那裏,有事打他電話。”文月見我沒有再說,隨便搭了句話就匆匆掛斷。
她的工作是忙的,比起我來,實在是有用的人。
忽然間嫉妒起文月來,有固定的男朋友,至少在面對這樣的威脅時,知道該找什麼人來分擔,知道誰會為自己擔起責任。
責任?我真的開始變了,居然會談到責任?我不是一直都笑文月看不破男人的欺騙么?記得文月在看到齊的時候對我說過一句:“這個男人還行,別再浪費。”我還把這句話當作笑話講給齊聽過。
文月怎麼可能知道男人是什麼動物?她喜歡的男人只有大海,大海喜歡的也恰好是她——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可能真的會幸福吧?
女人已經不見了,總是這樣,忽然出現,忽然消失。只有捉摸不定的,才是讓人恐懼的吧?
我現在能做什麼?我問自己。我上網,它會出現,我洗臉,它會出現,我接電話,它也會出現。現在呢?它在哪裏?躲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會再一次出現?下一次,它會不會採取更激烈的行動?
猜疑是最殺傷人的武器,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
電腦忽然啪地一聲,自動斷電,一秒前光亮的屏幕,一下子黑暗到可以映見人影——我無力去看,假如那上面映出的不是我的臉,我該如何?
夠了,出去吧,離開吧,就算要睡馬路也好,就算做最廉價的女人也好,只要不再待在這個地方。生命的存在比貞潔更重要,我只是想活。
那些看不起廉價女人的男人們,當他們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可以去出賣他們的力氣,女人卻只能出賣她們的肉體,因為就連力氣,她們也比不上男人們。同樣是出賣身體,為什麼男人就有資格看不起女人?想要活下去的願望,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是一樣強烈的啊。
套着鞋往門口跑,握住門把手的時候我深深吸了口氣,回頭看,房間裏空空落落,安靜得很,什麼也沒有——好象真的什麼也沒有。
拉開門狂奔,聽到門在身後砰地關上,然後響起細微的笑聲,又是那樣,輕蔑,嘲弄。我忽然怒了,究竟哪裏得罪了你?我做錯了什麼?
出來才知道已經是夜晚。華燈輝煌,這一片靡麗之下卻隱藏着多少的陰暗?我早說過,這是個漸漸腐爛的城市,而我只是它眾多傷口上的眾多蛆蟲之一。
人是寄生動物,如果靠他自己,絕對活不下去。
我溜進一間網吧,上線,QQ上有一半的人我不認識,當初為什麼加他們?鬼才記得。
齊又在線,這傢伙難道不用工作的嗎?
“混蛋。”我幾乎在心裏吼了過去。
“幹嘛?”齊回答得依然很快。
“你知道我家鬧鬼,為什麼隔這麼久才告訴我?為什麼當時不告訴我?為什麼跑到蘭州了才告訴我?”我其實很想再說什麼,但是好象已經被我問完了。
齊沒有回答,很久沒有。
我忽然有些鄙視起他來:我一直以為齊是個很好的人,接近完美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就算真的當做結婚的對象來考慮,也是值得的。可是現在,他已經不再是了。
“你是個膽小鬼。”
“我不是!”這一次齊倒是回得很快,顯然他很氣憤。
“有種你當初就該馬上告訴我!!!!”
“我……我太忙了。”齊的辯白蒼白無力,男人就算輸得徹底,嘴上也絕對不能認輸的。
“你的朋友比你好。”我乾脆直截了當地告訴他。
男人不怕被貶低,就怕被拿來跟同類比,這個道理今古一同。
“他比我好,那你去找他呀。”齊忽然怒了,理屈則辭窮,辭窮則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