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對於中國戲劇,我最願意講解的是元雜劇。原因是,這座峭然聳立的高峰實在太巍峨、太險峻了,永遠看不厭、談不完。但是,我在這篇文章中必須刻意違避,因為我今天的目標是崑曲。元雜劇只是導向崑曲的輝煌過道,只能硬着心腸穿過它,不看,不想,不說。等到要說崑曲,它的路也已大致走完了。
關漢卿畫像(李斛畫)
雜劇石刻
元壁畫中的戲劇演出
像人一樣,一種藝術的結束狀態決定它的高下尊卑。元雜劇的結束狀態是值得尊敬的,我在《中國文脈》一書中曾經充滿感情地描述過它“轟然倒地的壯美聲響”。其實,它在繁榮幾十年後坦然地當眾枯萎,有幾方面的原因。譬如,傳播地域擴大后的水土不服;隨着時間推移社會激情和藝術激情的重大消退;作為一個“爆髮式”藝術在耗盡精力后的整體老化;等等。
再重要的藝術,也無法抵拒生命的起承轉合。不死的生命不叫生命,不枯的花草不是花草。中國戲劇可以晚來一千多年,一旦來了卻也明白生命的規則。該勃發時勃發,該慈祥時慈祥,該蒼老時蒼老,該謝世時謝世。這反而證明,真的活過了。
元雜劇所展現的這種短暫而壯麗的生命哲學,被我稱之為“達觀藝術生態學”。我為什麼對此感觸良深?因為在現實生活中看到了太多早該結束生命卻還長久賴着不走的戲劇群落。老是在亢奮回憶,老是在誇張往昔,老是在呼籲振興,老是在自稱經典,老是在玩耍改革,老是在尋找寄寓,老是在期待輸血……
其實,哪怕是呼籲“振興唐詩、宋詞”,也是荒唐可笑的。
這種試圖脫離正常生命軌道的藝術群落,很容易讓部分不懂文化大道的民眾和官員上當,結果呼籲越來越響,輸血越來越多,危機越來越重。大家不妨設想一下,如果一座城市滿街都是掛着氧氣罐、輸液瓶的耄耋病人,這座城市的文化景觀難道就“厚重”了嗎?
民眾的“文化心理空間”歷來不大,應該讓給新時代的創造者和參與者。從這個意義上說,“達觀藝術生態學”也體現了一種面向未來的文化道德。
正是元雜劇的“達觀”,才有崑曲的興盛。
元雜劇可以有一千個理由看不起崑曲。但它,還是拂袖躬身,通脫讓位了。
年輕的崑曲雖然獨具風光,志滿意得,但畢竟未忘元雜劇的滋育輩分。正猶豫是否要回頭照顧,卻看到了身後老者飄然離開的身影。老者走得那麼乾淨爽利,直到今天,我們甚至還不知道元雜劇在唱腔和表演上的具體情況。它不想以自己的身份給後繼者帶來任何糾纏和麻煩。
好,那就讓我們依依不捨地轉過頭去,看看新興的崑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