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自古以來,這種家族性的文化大聚集,很容易被誤解成生命遺傳。請天下一切姓王的朋友們原諒了,我說的是生命氣氛,而不是生命遺傳。但同時,又要請現在很多“書法鄉”“書法村”的朋友們原諒了,我說的氣氛與生命有關,而且是一種極其珍罕的集體生命,並不是容易摹擬的集體技藝。
這種集體生命為什麼珍罕?因為這是書法藝術在經歷了從甲骨文出發的無數次始源性試驗后,終於走到了一個經典型的創造平台。像是道道山溪終於匯聚成了一個大水潭,立即奔瀉成了氣勢恢宏的大瀑布。大瀑布有根有脈,但它的匯聚和奔瀉,卻是“第一原創”,此前不可能出現,此後不可能重複。
人類史上難得出現有數的高尚文化,但大多被無知和低俗所吞噬,只有少數幾宗有幸進入“原創爆發期”。爆發之後,即成永久典範。中國現代學者受西方引進的進化論和社會發展論影響太深,總喜歡把巨峰跟前的丘壑說成是新時代的進步形態,惹得很多不明文化大勢的老實人辛勞畢生試圖超越。東晉王家證明,後世那種以為高尚文化也會一代代“進化”“發展”的觀念是可笑的。
在王羲之去世二百五十七年後建立的唐朝是多麼意氣風發,但對王家的書法卻一點兒也不敢“再創新”。就連唐太宗,這麼一個睥睨百世的偉大君主,也只得用小人的欺騙手段賺得《蘭亭序》,最後殉葬昭陵。他知道,萬里江山可以易主,文化經典不可再造。
唐代那些大書法家,面對王羲之,一點兒也沒有盛世之傲,永遠的臨摹,臨摹,再臨摹。他們的臨本,讓我們隱約看到了一個王羲之,卻又清晰看到了一群崇拜者。唐代懂得崇拜,懂得從盛世反過來崇拜亂世,懂得文化極品不管出於何世都只能是唯一。這,就是唐代之所以是唐代。
公元六七二年冬天,一篇由唐太宗親自寫序,由唐高宗撰記的《聖教序》被刻石。唐太宗自己的書法很好,但刻石用字,全由懷仁和尚一個個地從王羲之遺墨中去找,去選,去集。皇權對文化謙遜到這個地步,讓人感動。但細細一想,又覺正常。這正像唐代之後的文化智者只敢吟詠唐詩,卻不敢大言趕超唐詩。
同樣,全世界的文化智者都不會大言趕超古希臘的哲學、文藝復興時期的美術、莎士比亞的戲劇。
公元四世紀中國的那片流動墨色,也成了終極的文化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