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多情卻被無情惱(二十四)
江子萱傷心過度,加上一夜未睡又受了些風寒,方才會暈倒,在石府稍事休息后便很快醒來。外間石夫人與石啟復卻不知道她已經清醒,兩人十分擔憂的議論着她與石尉寒的事情。
“大郎從來好強,也不像其他世家子弟般玩樂成性,老夫一直以他為驕傲,也無需為他操心。可是如今這事……哎……”
“老爺,要我說,其實此事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原先是我想不開,做了錯事。可現下,既然寒兒喜歡萱兒,便由着他們去吧!”
“由着他們去吧?你以為,江三娘會不追究她兄長的死?再說了,就算她不計較,那江家呢?江家苦心積慮投靠東宮,如今落得個雞飛蛋打的局面,他們會善罷甘休?就算他們肯,我們石家的人也未必肯呀!”
“這……三娘一向深明大義,說不定她願意從中調和也未可知呀!”
“石江兩家,本是世交,沒有想到會走到這一步!”
“算了,老爺,你我在這裏瞎想也是無濟於事,寒兒就要從宮裏回來了,等他與萱兒好好談談,相信應該能解決的。”
江子萱側卧在床上,嘴角微微勾起,露出自嘲的笑容。石夫人說她深明大義,說她不會計較,可是石夫人不知道,死的那個是她的兄長,她可以諒解石尉寒的做法,卻再也不能心安理得的與他在一起。
就是此刻,聽到他要回來,她也沒有了平時甜蜜的心情,只剩下濃濃的恐慌和巨大的逃跑意念。
她不想責怪他,不想讓他難受,可她又做不到一笑泯恩仇,更忘不了兄長雙眼緊閉,毫無血色躺在床上的情景。
她假裝熟睡,直到外面沒有動靜,待確定石啟復夫婦已經離開,她方才爬起來,不管不顧往外面跑。她不是沒有想過留下來,然後光明正大的質問石尉寒,再理直氣壯的將江邵樂帶回江家,可她實在是懦弱,害怕見到石尉寒后自己會心軟,害怕自己做出對不起兄長的決定,唯有遠遠逃開,逃離他便不會再想與他在一起。
她走的是側門,此時石家上上下下都在忙碌中,沒有誰注意到她,更沒有人去阻攔她。
待她站到大街上,面對喜氣洋洋的路人,她頓時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覺。站在街頭想了好久,她還是決定回到六疾館,那是丘聃生前的心血,是她現下唯一的去處。不過,在此之前,她需要再回一趟江家,起碼要了解事情的始末,起碼要通知江家人前來將兄長接回去。
她沒有搭乘馬車,甚至因為出來得匆忙,將狐裘忘在了石家,只能哆嗦着身體,艱難的走了很久。
到江家時,已經過了午時,江家上上下下沉浸在肅然之中,許是因為早上接到江邵樂去了的消息,此時江家雖然沒有掛起白綾,門口卻是一片冷清,並不像其他大戶人家般張燈結綵,也聽不到一絲爆竹聲響。
江子萱舉步上前,卻被看門的小廝攔住。
她蹙眉,雖說她是主動離家,可江閔是個愛面子的人,從未將此事大肆宣揚,遂她以為想要進到這道門內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萬萬想不到一個看門的小廝也能夠為難她。
接收到她冰冷的目光,看門小廝咽了咽口水,支支吾吾說道:“三、三小姐,方才老爺回來了,特、特意囑咐說……”
老爺回來了?江子萱想到在石家聽到的消息,按照石啟復夫婦的話,江家人早已經是公子岩的心腹,她原本是不願意相信的。
在她看來,江閔可能會不顧念骨肉親情,江家可能會受利益驅使,可是她的兄長,斷然不會欺騙她,利用她!
可是如今,江閔居然能夠回到江家,她甚至沒有聽說過江家勾結胡人的傳聞,她縱使痴傻無知,也能夠將其中的關係想個清楚。
她愣了愣神,心痛如刀絞,在前一刻,她還以為自己是單方面的原諒石尉寒,自己逃跑的行為也是幫助他擺脫濃濃的愧疚。但是,如果這一切真的是個陰謀,是江家投靠了公子岩後設下的局,目的是為了引石家上鉤,她有什麼面目談諒解,又有什麼面目再面對石尉寒?還有她的兄長,做了這樣的事情,是不是會被人罵一句死有餘辜?
眼見着她臉色慘白,濃密如蒲扇的睫毛微微顫抖,上面似乎凝結了淚珠子,那守門的小廝終是有些不忍心,小聲說道:“三小姐,你怎麼了?可是不舒服?”
她回神,看向小廝,心裏已經有了決定,一定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如果真是江家欠了石尉寒的,如果真是公子岩設下的圈套,那麼她會為死去的,還有活着的人討一個公道,也會還石尉寒這一份情!
如果不是……想到這裏,她的雙拳緊握,如果她的兄長真是死得無辜,她、她不會再逃避!
打定主意,她面上反倒平靜起來,看向小廝,道:“老爺說了什麼?”
小廝不料她還會追問,又開始支支吾吾,頗為為難的答:“老爺說、說,大少爺是被石家大郎害死的,三小姐既然願意做石家的人,從此後便與江家沒有關係,也不配進到江家的大門裏!”
江子萱如被人當頭棒喝,心裏生出一陣濃濃的嘲諷意味,但許是她早已經預料到江閔的殘酷,反而不覺得痛,只是有些好笑而已。
她笑,眼睛橫過小廝,道:“我進去,並非因為我是江家三小姐,只因為我是大少爺的妹妹!”
說著,她便不理睬看門的小廝,昂首挺胸走進江家大門。看門的小廝只覺得此刻的江子萱身上有種不容他人冒犯的氣質,一時間只知道愣愣出神,全然忘記了江閔的交代,更忘記了不能放她進去。
江子萱料定此刻的江閔正沉浸在喪子之痛中,遂沒有到江閔的院中去尋他,而是去到江邵樂最喜歡的水榭小亭。
不出所料,江閔坐在亭中,雙肩顫抖,背影似乎老了不止十歲。
江子萱看到這一幕,心裏也不好受,本來想說的所有質問話語,一句也無法說出來,最後只能化為輕輕的一聲長嘆。
“父親……”
江閔一震,聞聲回頭,待看清楚是她,不由雙眼圓睜,臉上青筋畢露,一副對她恨之入骨的架勢,罵道:“你來這裏做什麼?滾,滾到石家去!江家沒有你這樣的不孝女!滾!”
江子萱雙拳緊握,尖利的指甲深深嵌到掌肉之中,這就是她的父親,殘酷,自私,目光短淺,還只會責怪他人!
不服氣的話語冒到她的舌尖,差一點,她就要脫口而出,但是她想到了孝義,想到了江閔剛剛失去江邵樂,心裏的悲傷不亞於她。畢竟他生她養她,她權當這是代替兄長盡孝,讓他罵個夠,讓他出出氣。
江閔那端似乎沒有理解江子萱的苦心,臉上汗毛也倒立起來宛如斗戰的公雞,提高聲音道:“你就是我江家的剋星!若不是你,我江家不會與石家反目成仇,更不會與謝家交惡,還有那東宮,也萬萬不會打我江家的主意!邵樂他,更不會英年早逝,你怎麼還有臉面回來?為何不去死?”
江子萱渾身冰冷,江閔的指控句句如利箭,箭箭射在她的心窩上,讓她連張嘴喊疼的力氣也喪失了。江家所經歷的一切,確實怪她!
當初,石江兩家交好,卻因為她是口吃的無才女,而被石尉寒拒婚,那時起,好面子的江閔便恨上了石家。後來,石家又接了太后賜婚的懿旨,這無異於再次給了江閔一耳光……
還有謝家,如果沒有謝安然,如果沒有她江子萱,江謝兩家該是利益相連的盟友才對。
想到這裏,江子萱心痛不已,江閔說得極對,若不是她,江家不會得罪那麼多朋友,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痛到極致,她反而沒有眼淚,在江閔憤恨的眼神注視下,她低低笑了出聲,輕輕說道:“父親如此說,可是因為自己做了虧心事?”
江閔怔住,嘴唇顫抖,睜大眼睛看着她,似乎有話想說,卻半天說不出一句來。
看他那副樣子,江子萱又有些後悔,他畢竟是老人,就讓他罵一頓又何妨,自己何必用如此刻薄的話語去傷他呢?畢竟,事情到底如何,她並不知道,說不定從頭到尾,江家都是無辜的。而他的指控,也是事實。
她說錯了話,自然決定賠禮道歉,她還沒有張嘴,便聽到江閔喃喃自語說:“你說得對,是我做了虧心事,是我害死了邵樂……”
說著,江閔忽然放聲大哭起來,情緒激動的喊道:“邵樂,我兒,你回來呀!是為父不對,是為父錯信了東宮,是為父害死了你……我兒,你回來呀……”
江子萱身體僵住,江閔方才說是他錯信了東宮,是不是說,其實江家販賣糧草給胡人的事情根本是個圈套?目的,只是為了引石尉寒上鉤?
那麼她的兄長呢?她的兄長在其中起到了什麼樣的作用?
大家都說,是江邵樂忽然刺殺石尉寒,石尉寒情急之下出手還擊,一時失手方才殺死了他。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是不是意味着,他們江家落到這步田地實在是活該,她的哥哥也是自尋死路,與人無干?
她心裏越是百感交集,面上卻是鎮定自若,冷冷對江閔說道:“我問你,前段時間兄長說江家販賣糧草給胡人卻被東宮抓住把柄的事情,是否屬實?”
江閔一愣,緩緩頷首,道:“自然是真的!”
真的?江子萱自然不相信,可是有個聲音告訴她,事情就到這裏吧,不要再刨根問底了,不要讓自己兄長的死蒙上一層更加不堪的灰霧。
但同時,又有個聲音在說,不能讓江邵樂受屈,難道就該讓石尉寒背負這一切嗎?
掙扎不過是幾個數的時間,江子萱心裏已經有了計較。
“你說是真的?那我問你,為何你現下能安然呆在江家,而不是被關在東宮的大牢裏?”
“東宮敗在石尉寒的手裏了,他已經不是東宮,何必再到處樹敵?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將我給放了!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就是,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不管我江家與東宮如何,石尉寒殺了我江家的嫡子,自然是我江家的敵人。而東宮,被石尉寒逼到這個地步,對石尉寒何嘗不是恨之入骨?他放了我,讓我心生感激,也是一番示好,以後可以聯手對付共同的敵人,不是嗎?”
江閔說著,微微一頓,用冰冷的眼睛直直盯着江子萱,一字一句道:“你若是念着你兄長的好,就要為他報仇!為他報仇,你知道嗎?”
江子萱被他那樣子嚇住,連連後退。
好半響,她方才穩住自己那慌亂的心,故作鎮定的道:“你說謊!你方才還說是你錯信了東宮,是你做錯了事情害了哥哥!怎麼現下,又說與東宮是朋友?”
“是呀,是我錯信了東宮,我本以為,他能夠對付石尉寒,才答應讓你嫁給他,你兄長也因為你的緣故而對他忠心耿耿,哪知道他是爛泥扶不上牆,不但被石尉寒對付,反而讓我兒丟了性命!”
江子萱看着江閔,想不到他所謂的錯信東宮是這個意思!他一番說辭,說得天衣無縫,令她半信半疑。
江閔一直盯着她看,自然清楚她心裏的想法,低低一笑,道:“你是不是還在為自己的心上人找借口?哪怕他殺了你的兄長,哪怕他處心積慮對付你的家人,你是不是也絲毫不在乎?”
“我、我沒有……”
“你沒有?”江閔眼中露出鄙夷的神色,聲音變得尖利,提高聲音又問道:“你說你沒有,我倒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他殺了你的兄長?”
提到江邵樂的死,江子萱眼神不由黯然,身體繃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江閔瞭然,道:“你看,你明知道是他殺了你的兄長,不管起因為何,他都是你的仇人,可你不思為兄長報仇,反倒處處為他找借口開脫,你覺得你配作邵樂的妹妹嗎?”
“我……”江子萱被問住,一句話也無法答出來,心慌得似乎要從心口跳將出來。
江閔忽然起身,衝出小亭,衝到江子萱的面前,伸手一把抓住她的咽喉處,雙手收緊下了大力氣,恨不得將她掐死了事,嘴上連聲說道:“老夫掐死你,老夫掐死你!若不是你,你兄長何至於此,我江家何至於此?我掐死你,我掐死你……”
江子萱初時的驚駭過去,便起了反抗的心,一抬腿,狠狠撞了江閔的膝蓋一下,讓他身體失去平衡,瞬間放開了她。
她抓住機會,連忙後退兩步,心知江閔恨她入骨,她再多呆下去也問不出所謂的真相,雙眼一紅,看向氣喘吁吁的江閔,哽咽說道:“無論你信不信,在我心裏大郎與哥哥一般重要,我一定會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如果哥哥真的死得冤枉,我、我不會讓他含冤的!”
“你滾!”江閔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大聲喊道:“你滾!你不是江家的女兒,江家的事情不要你管,你滾,滾得越遠越好!從此後,不要讓老夫再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