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帝國夙願
與其說艾楷賢打敗了鍾后,倒不如說是鍾后造就了今天的艾楷賢。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後半夜,大臣們的着急逐漸化為冷卻,因為皇帝沒有再召見任何人,所有人都默不作聲,都在等。
他躺在病榻上,不敢閉眼。
猶如驚濤拍岸,走馬觀燈般撞擊着腦海,他本是一介藩王,甚至連藩王都算不上,造成如今這般地步的,只有鍾后。
如果沒有鍾后,艾楷賢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他理應安坐在御書房中,整日沐浴着詩書聖賢的洗禮,不過也許那樣,今日的皇帝便不會再如此殺伐果決了吧。
生而不能見其父、死而不能拜其母,這正是鍾后時代庶子的悲哀,艾楷賢見過睿帝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正是因為這種思念,在日後艾楷賢孤獨成長的日子裏化作了執念,與勇氣一起心生了怨念,從而支持着他一路逆反,直至逆流而上。
楷,正直;賢,為賢者也。這是鍾后給他改的名字,意寓讓他端正做人修養己身。
“不是你的東西,不要去爭。”鍾后曾如此警告幼年的艾楷賢。
凡是為了討伐我而鑄造的武器必將被摧毀,凡是在朝堂之中詆毀我的言論必將被定罪。是黃晉的到來,給了少年艾楷賢從未有過的自信與狂妄,他仍記得提着血淋淋的劍邁上至高無上寶座時,鍾后那一臉不情願的神情,他有多想證明給她看,證明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問鼎九州。執掌天下之後,奉承的大臣勸他改回‘鎧玹’的本名,艾楷賢沒有改,為的就是要做給鍾后看。
他本以為這就結束了,然而坐上這張寶座,僅僅是開始,之後儘是漫無天日的爾虞我詐。
黃晉、安煥、東陽、塗振,哪個不是救過他的人,艾楷賢當然比誰都清楚這些人的功勞,可正因為如此,他的猜忌之心也愈發嚴重,疑心這些人總是握有自己狼狽時的把柄,隨時可以拿出來威脅皇權,他領悟到賢與不賢,哪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道理,君不聞王莽謙恭未篡時。
可是,世人為何皆憐憫他者,從不通曉自己。
那又如何?如今還不是唯我獨尊?!能對皇權造成威脅的都已被一一剷除,艾楷賢覺得沒有什麼敵人是不可戰勝的。
他是不會敗給敵人,他敗給了親情,這曾經他並不看重的羈絆,終究難逃輪迴。
轉眼,二十八年,燭火,就要熄滅了。
“母妃……”
他喃喃地向天呼喚,念念不忘的終究是自己的母親於嬪,自登上皇位的那天起,他不止一次地在於嬪的靈位前告訴她自己現在的地位,多想讓她看到自己已然君臨天下,足夠讓她引以為傲了。
四十載春秋,久違了。
夜盡天明,風從高牆起,熄滅了最後一絲燭光,一聲號啕,天下皆白。
弘啟二十八年,三月十一,和憲帝艾楷賢病逝於龍吟殿,享年五十歲。
按例,太子應在靈柩停放的青霜殿前短暫守孝三天,待出殯后正式繼位。艾旼炫也不例外,一連三日,他披麻戴孝跪在柩前,時不時溢出眼淚。
“就算是旼玘,朕也從未動過廢掉你的心思。”
鬼才相信。艾旼炫從不相信這句話,他與其父思想上的不合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可他說到底是能講道理的人,也是最在乎骨肉親情的人,所以當這一切塵埃落定的時候,他也會想起兒時父子其樂融融的一幕幕,會想起艾楷賢為身後計的良苦用心,對於他這樣感性的人,潸然淚下在所難免。
“殿下,節哀順變啊。”接連三天,褚裕見他一直呆在殿內,一言不發,茶飯不思,着實為他擔憂。
聽見了聲音,艾旼炫迅速抹去眼淚,因為先前屢次冒犯,他表面上並不願意向他人表示出自己對故去父皇的思念,甚至覺得這是在向艾楷賢的低頭,或許這正是他這個年紀內心該有的逆反吧。
當然,他還有事要做。
“塗振。”
“什麼?”褚裕一驚。
“去把塗振找回來。”艾旼炫的目光猶為堅定,眼下那塊壓着他喘不過氣的巨峰終於倒了,再也沒有人可以限制他的行動,終於可以一展抱負了。
“殿下說的可是當初被大行皇上貶出京城,永世不得錄用的塗振?”褚裕當然知道他說的是哪個塗振,他只是在提醒艾旼炫,先皇遺命不可違。
“對,就是那個塗振。”艾旼炫重複,他轉過頭看向褚裕,“讓東陽長公主派人去找,務必找到。”
“是!”何等自信的神情,艾旼炫擲地有聲的命令讓褚裕聽了無法不從,他趕忙應下,退出殿去,不由得偷偷回身看了一眼依舊是跪在靈柩前的太子,恍惚間彷彿看見了艾楷賢的影子,褚裕趕緊拍自己一腦袋,搖了搖頭。
當太陽剛剛冒出天際,寰宇一片澄澄,猶如巨龍於潛淵騰起,即將振翅翱翔,夙願之火再一次被點燃。
日出東方,耀灼九州,龍起四海,光弘天下。一朝起,一朝落,煌煌艾和,再一次迎來了它新的主人。
弘啟二十八年,三月十五日,太子旼炫於宣政殿即皇帝位,年號‘天珩’,這年他還沒滿十七歲。滿朝文武無不歡欣鼓舞、躍躍欲試,他們期待着這位少年君主將會帶領他們走向何處。而艾旼炫,與昔日截然不同,此刻十二冕旒下的聖容,捉摸不透,只見得微微勾起的嘴角,俯視接受着朝臣萬民的頂禮膜拜,他也會像他的父輩那般,秉承着自己那份獨一無二的執念,去完成他夢寐以求的夙願。
帝國如夢,是夙願,也是執念。
…………
話說新皇登基沒有幾天,東陽便在江都故地找到了塗振,與先前那次不同,塗振早就料到自己會有三進宮的這一天,二人均是歡喜入宮,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話果然不假,塗振回到皇宮,皇帝欣喜若狂,封了他文樞閣領閣之職,官居正二品,入朝議政,隨侍左右,邵彥等一干忠賢之士無不慶賀,相見故人唯褚裕不悅,惋惜與其言:“塗太傅,您不該回來啊。”
說這天,明亮的時候澄澄,昏暗的時候沉沉,像這旭日和夕陽,分不清是黎明還是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