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銀色制衡
“王商合。”
“臣在。”
王商合內心不安地進來了,以至於回答皇帝的話都有些顫抖。艾楷賢傾着身子望他,眼前的人兒與自己年紀相仿,卻也是縷見鬢白。
“王商合,你入朝為官多少年了?”
“回陛下,過了今年就整整十年了。”
“十年。”艾楷賢默念,“這十年,朕待你如何?”
商合誠懇狀:“陛下待微臣恩重如山,自是不薄。”
“可你卻處處欺朕。”
皇帝急轉直下的話語讓王商合措手不及,他急忙俯首:“微臣萬死,還請陛下明示!”
“你都萬死了,還要朕明示什麼。”艾楷賢稍覺可笑,又將話鋒引向別處,“你可知朕為何要命你為顧命大臣?”
王商合眼珠轉動,“微臣不知。”
“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不知道呢?”在朝十年,對王商合這樣的人,艾楷賢再清楚不過,他命王商合將放在西窗前的紅木盒子打開,確見一封密旨,命其啟之,商合閱畢,受寵若驚,哭拜於御塌前。
“陛下!”
“朕封你為襄國公,封你的兒子王灝為承平侯,也算是褒獎你多年以來的功勞。”艾楷賢淡定言。
“微臣謝陛下隆恩!微臣定世世代代赴湯蹈火以事大和!”王商合再行叩拜。
面對王商合的慷慨激詞,皇帝並沒有多大感觸,反倒是露出了捉摸不透的目光,再次問他:“你可知朕為何如此?”
“還請陛下明示!”
高牆內的寒風越發呼嘯,扯得本就失去根基的燭火搖搖欲墜。王商合跪地挪步至近前,看清了皇帝近乎慘白的臉色與枯朽的雙唇。
“其實你和朕,是一路人。”
商合虎軀一震,頭上吹過的陣陣涼意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的眼中除了久病帶來的疲憊外,仍是有那對萬物不屑一顧的桀驁,只是看了一眼,便急忙低下頭去。
“邵彥,似賢,他是丞相,又是太子的丈人,權勢滔天,若心生異志,恐太子不能制,屆時,你幫幫他吧。”
王商合行禮,恭恭敬敬:“微臣遵旨!”
得到答覆后,艾楷賢往後靠到了墊子上,舒了口氣,“你的女兒,有孩子了嗎?”
雖說王茗葉是遵旨嫁給了府中的一個奴僕,可王商合哪會真如此做,他自然是明面上辦了婚禮,暗地裏令他們做了牛郎織女,王茗葉至今仍住在自己閨房中,如今皇帝的頻頻發問令他後背發涼。
“還沒……”
微微側過頭,眸中似水,艾楷賢淡言:“你不是一直想讓你女兒嫁給太子么,朕准了。”
“陛下……”一時之間,王商合不知所措,半響,又磕了頭,擠出眼淚,“陛下如此厚待微臣,微臣定誓死效忠大和!效忠太子殿下!”
“朕會記住你今天說的話。”皇帝點頭,“退下吧,叫太子進來。”
“是。”商合出,抹去額上冷汗。
皇城外,一輛馬車迎着夜信疾馳入城,正是銀雨趕來。她二話不說跳下馬車,心急如焚。
“公主,您進去吧。”袁沇倒是不着急,下了馬車送銀雨到宮門口。
“你不去嗎?”
“我在外面等您。”
“那好。”
銀雨未及多說,便匆匆前去,袁沇笑笑,心裏有數,自己能活到今日全憑是公主福蔭,現在不尷不尬的處境,又何必去了站在那兒膈應別人。
先帝之母,太皇太后鍾氏,其家族世代為朝臣,至純帝朝,外戚勢力可謂到了頂點,帝后之秤自始易型,從此後宮干政、燕啄皇孫。
躺在病榻上的皇帝看着面前的太子,欣慰他已長大成人,但也分外擔憂,還未滿十七歲的艾旼炫,看上去無比單純,艾楷賢講着他內心從未見過光明的苦衷,以解答太子曠日持久的疑問:“你不是問朕為何如此輕待你的母后?朕告訴你,朕就是怕她變成第二個鍾后。”
艾旼炫從未想過自己的父親會有這樣的想法,他雖嘴上不說,眼裏可是把內心吃驚之下的難以置信表現得一覽無餘。
過於了解自己的兒子,艾楷賢數不清是第幾次嘆息,他回憶起杜文浚等人,搖了搖頭:“現在看來,你母后不會成為鍾后,也沒有那種能力,她的家人也遠遠比不上鍾疏兄弟。”
“難道父皇和兒臣,不是母后的家人嗎?”面對皇帝的說辭,艾旼炫越發惱怒,即使他早已數次領教過無情本是帝王家的悲哀,但不管如何,他就是對這些話,心存怨恨。
“當然不是。”艾楷賢一口否決,以幾乎自嘲的方式說道,“身為帝王,親情只會成為束縛你的東西,成為你的把柄,骨肉親情?哼,都是屁話。”
這樣的話,艾楷賢不是第一次對艾旼炫講了,只是這次更為鋒利,更為讓人難以接受,而皇帝並沒有那麼多時間等待他的回應。
“邵彥和王商合,你要認真聽他們的意見、用他們的意見,但不能信他們。”
“為什麼?”太子不解。
“他們終究是臣。”皇帝敲打太子,“權利越大,野心越大,大奸似忠,何為忠臣、何為奸臣,你分不清的。”
艾旼炫不以為然:“邵彥是我的丈人,為人忠正,不會如此。”
“他現在不會,可以後呢?朕死後,他是國丈之尊,天下趨炎附勢者何止千萬,日久,就算沒有異志也會攛掇出二心,就是因為你信任他,所以才會一手遮天。燕梟如此,我朝明帝亦是如此。”皇帝面露擔憂,“所以邵彥勢起你要用王商合去壓他,王商合勢起你要用邵彥去壓他,只有讓他們狗咬狗,這二人才能為你所用。”
“是……”見皇帝言辭愈發激烈,艾旼炫口頭上便一一遵照下來。
“任何人,都不能信。這世上哪有永遠的忠直之臣,忠與不忠,有時候也由不得他們。”艾楷賢仰天長嘆,“若上蒼再給朕幾年時間,朕也用不着給你找什麼顧命大臣。”
話中帶着惋惜,太子也從中聽出了恨鐵不成鋼的悔恨,他默默攢緊拳頭,似乎蓄勢待發。
“咳咳。”皇帝猛然咳嗽,艾旼炫急忙扶住他,誰知皇帝緊緊抓住太子的肩膀,佈滿血絲的雙眼惡狠狠地質問其,“安煥,你的心裏還是偏着安煥的是嗎?!”
早就察覺太子傾向東陽一家,唯恐自己死後太子給安煥平反,艾楷賢無法安心。艾旼炫見皇帝如此發問,那雙陰鷙的眸子盯得他后脊發涼,想着也沒必要多做隱瞞,遂回曰:“安煥忠臣。”
稍是凝滯了一會,艾楷賢轉而大笑,躺下病榻,彷彿是卸了渾身的力氣,笑過之後,兩滴淚水不爭氣地流淌出來,他不甘道:“朕死後,你去給安煥平反吧。”
還以為是一頓痛罵,突然反轉的言語倒是讓艾旼炫驚詫萬分,不知一向固執的皇帝為何忽然選擇了妥協。
他仰面,看到的是萬民祈求的身影,側耳,聽到的是萬民祈求的聲音,這樣的人,總有一日會被昭雪的。
“世人皆知煥忠,朕豈能不知?”
或許從最開始就知道,自己與安煥的較量,註定是要輸的。此刻的安煥像是在天上看着行將就木的自己,連嘲笑都不願意施捨。艾楷賢譏笑,揮揮手,讓太子退下。
褚裕進步,急匆匆稟報:“皇上,銀雨長公主就在門外,是不是讓她進來?”
“不!”皇帝立馬拒絕,“朕不見她。”
“父皇,讓姐姐進來吧。”太子也為銀雨求情。
“朕不想看見她!”艾楷賢呼吸越發急促,二人無奈,只好退下。
這天夜裏,不光是銀雨,東陽也進了宮,只是皇帝還是秉持着他一貫的作風,對這些骨肉手足視而不見,箇中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最後一個受到召見的,是杜后。
“陛下丟下我們孤兒寡母,這讓我們以後如何是好……”艾楷賢將他對杜后一家的‘良苦用心’告知她后,杜後邊哭着邊訴說。
“好了!”皇帝見她一直哭哭啼啼,傷心之餘未免覺得反感,他嘴唇越發枯竭,卯足了最後的力氣厲聲戒告,“朕要說正事,你要認真記下。”
杜后趕緊用手絹將眼淚抹乾凈,規規矩矩地聆聽。
殿內再度安靜,艾楷賢言:“朕知道你沒有處理政事的能力,所以朝政之事朕皆已託付邵彥他們,你就不用擔心了,只是炫兒,他太意氣用事,容易聽信身邊宮人,你要隨時注意他,時時刻刻規勸他,聽到了沒有?”
三番哽咽,對於杜後來說艾楷賢對她可謂恩寵如山,彌留之際,仍如此為她與兒子將來着想,用心不可謂不精,杜后感激涕零。
“臣妾謹記。”杜后大哭,雙膝跪地,“謝陛下隆恩。”
殿內的孤燭,漸漸停止了搖曳,反倒是那屋外的狂風,愈發囂張。艾楷賢累了,他的心裏格外清楚,視線卻漸漸模糊,在與杜后交談完后,他讓其他人都退了下去,獨自撫平心底的最後一道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