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漫漫長夜
老掌柜離開后,鎮子裏靜了下來,連原本哀嚎不息的陰風都停歇了。
年輕道人站在正對着祖宅的那條幹燥的青石板路上,原本這條光滑的石板路還殘留着積水,不過隨着年輕道人祭出那道雷火符陣后,地面上的積水就被一瞬間烤乾了,此時年輕道人腳下的石板仍有未曾消散的餘熱。
不過若是細細感受下去,在這股子餘熱下,仍舊是刺人心脈的冰冷。
這些石板在長達數百年陰戾的浸染下,早已改變了原有的屬性,石板內蘊含著充沛的陰戾氣息,若是放在外世,定然會成為鬼修不遺餘力追捧的物件。
不過這些對於年輕道人來說,都是些可有可無的存在,以他尊崇的地位,還不至於對這些蘊含充沛陰戾氣息的石板動心。
而且,在年輕道人走進鎮子之時就已經察覺到了這些石板的不同尋常,如果單單隻是死寂的陰戾氣息也就罷了,並無稀奇可言,畢竟以天地的偉岸造化之功,能夠浸染這些石板也並非不可能。可是這些石板內的陰戾氣息並不是如一泊死水那般,而是像無數細小河流一般,潺潺流淌。
這讓見多識廣的年輕道人都是有些訝異,細心感受這些“細小河支”的流動軌跡后就會發現,這些錯綜的陰戾氣息就像人體複雜的血管一樣,竟是周而復始的循環流動。
在見識過那張恢弘的王座后,年輕道人以那張王座上順着鏤空凹槽流淌的金色漿液與這些順着石板的陰戾氣息比較后,發現兩者竟是截然不同的迴流方式,顯然這些順着青石板流淌的陰戾迴路並不是直接從那張王座上拓印下來的,它是一條全新的迴路。
年輕道人又細心感受一番,才驀然發現,這些陰戾迴流的方式竟然有些類似書寫符籙的手法。與符籙紋路不同的是,這些迴路單單隻有一條線,就像是一根首尾兩端打上死結的線條被人揉成一團后鋪壓在了青石板中。
以年輕道人對於符籙的了解,還從未聽聞過以這種手法繪製出的符籙。世間符籙皆是有頭有尾,死循環是繪製符籙的大忌。因為想要催發除符籙的威力,必然要留有靈力的灌輸入口,這樣靈力才能順着篆紋奔流,將符籙的威力催發出來,若是一張死循環的符籙,本質上就是一張沒有任何威力的廢棄符籙,因為沒有“河道入口”可供靈力灌輸,自然也就無法催發出符籙本該有的威力。
這處青石板內的陰戾流動太過於詭異陌生,讓年輕道人一時間都有些摸不着頭腦,也就沒法去談追根溯源。
這次事了后,如果自己還能走出鎮子的話,應該讓宗門派些符籙宗師過來查看一番,順着鎮子流動的陰戾氣息委實是十分新奇,說不定還能從中窺探出些許跟腳,再依着葫蘆畫瓢,可能在那些符籙宗師看過這些陰戾氣息的流動軌跡后能夠為宗門創造出一種全新的符籙。
年輕道人猜測這應該是一種不為人知的永動符籙,在符籙繪製成的那一刻它就在發揮它的威力,根本不需要靈力注入其中。而這種符籙應該脫胎於某種陣法,至於甄別陣法和符籙,其實很簡單,投入使用的陣法一般都有陣眼的存在,尤其是像這種護持一座鎮子的陣法和那些世家宗派的護持大陣,沒有陣眼是絕對運轉不起來的,而符籙則不需要任何陣眼,只要灌輸靈力就能使用,剛剛在老掌柜對年輕道人敞開這方天地時,年輕道人並沒有察覺出陣眼存在過的跡象,那它肯定是一套全新的符籙紋路了。
真是稀奇,若是宗門能夠從中看出蹊蹺,複製出這種符籙,這種符籙的問世定然受人追捧,一來它不需要陣眼,也就不必擔心陣法的缺陷,陣眼的存在是陣法最為薄弱的劣勢,只要找到陣眼的位置,便可輕易破開大陣。二來陣法的運轉太消耗靈力,有些陣法更是極為吃錢,沒點底蘊的宗派根本不可能佈置下強力的陣法。
但只要復刻下這道全新的符籙紋路,那陣法的缺陷就能完美的解決了。
外界不少符籙宗師和陣法大家一直都在探索這樣的一種“陣符”,可這麼多年來依舊是無疾而終的結果,沒有想到竟然被自己在這裏給碰到了。
真是應了那句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當年的那個王朝太過於鼎盛,鼎盛到外界追了七百多年依舊追不上它曾經的步伐。
如今他們只是得到了那道血脈,除了那道血脈之外,諸多東西都沒有得到。
這也是這個鎮子能夠存留的原因。
同樣在這裏之外,還有諸多像紅燭鎮一般的鬼蜮存在,有前朝遺留,也有更為久遠的鬼蜮,這些鬼蜮的存在,就是因為其中極有可能還隱藏着諸多不為人知的寶貝。
眼下的這套全新的符籙紋路僅僅只是其一。
在年輕道人沉思時,請錢鋪子那邊,姓黃的老人坐在鋪子裏,點燃一盞油燈,慢悠悠的翻着一本符籙集。
嘴角時不時的翹起,似乎是看書看到了精彩處一樣。
如果老人此時告訴他那些流淌在鎮子裏陰戾氣息其實就是一座陣法的話,真不知道那年輕道人心境會不會破碎,以後還能不能再推演術上再精進一步。
找不到陣眼?!
可陣眼就在鎮子之中,並且你已經見識過了!只是以你那下三濫的推演術推測不出來罷了。
推演之術的悲哀,有時候就在於你能看到它,但你卻不能推測它的運行軌跡,有些東西,是超脫推演術之外的存在,至少在這個鎮子裏是如此,想要洞悉它,勢必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和經過一些人的同意。
夜幕降臨,不一定是日落西山,也有可能是某處燈火在這個時間點熄滅了。
而且這是一處與世隔絕的地帶,進入其中,就連外界的時間都能被撕裂,在這裏時間會被重新定義。
也有可能外界是白晝,而紅燭鎮這片地域已經被黑夜吞沒。當然在漫長的時間裏,這裏的黑夜也有看可能與外界的黑夜交錯重疊。
在一段時間裏,它可能會和外界同步,但在另一段時間裏,它又可能與外世錯開。
玄之又玄。
年輕道人看着快速湧來的夜幕,就像是剛剛光陰長河倒流那般迅速,他無奈的搖了搖頭。
在這裏真的是要處處看人的臉色行事。
年輕道人也沒有急於坐鎮這方天地施展推演之術,也許這一夜會極其的漫長,他並不着急。
只有徹底理清一些東西,他才敢完全的沉浸在這方天地,徹底的施展推演術,生死一線之際,他怎敢掉以輕心。
想要跟那老掌柜在推演術上一較高低,即便是全力以赴都有極大可能是落敗的結果。所以年輕道人也是不敢有所怠慢,這場較量既是宗門任務,也是一場對於自己的砥礪,是查漏補缺的好時機。
年輕道人向著空蕩蕩的祖宅走出,在這片天地為他敞開時,也就意味着鎮子裏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對他開放的,即便是這張以王座幻化而來的祖宅。
再說了,以宗門對那位老掌柜的了解,雖然他很摳門,但絕不小氣。
果不其然,年輕道人順利的推開祖宅腐朽的大門,這張大門甚至沒有上鎖,但在這個鎮子裏,即便是這座祖宅大門洞開,沒有得到允許旁人也不可能出入其中,因此上不上鎖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祖宅內極為荒涼,泛黃的枯草肆意橫生,如是沒有祖宅根基的禁錮,應該已經蔓延數里了。
夜幕降臨之時,鎮子裏也就隨着冷了下來,此時枯草上凝聚着晶瑩的露珠,年輕道人伸手,用指腹點起一滴露珠,入手溫涼,沒有絲毫的陰戾,也許這座祖宅是鎮子裏無數不多幾處不受陰戾侵蝕的地方之一。
年輕道人微微一笑,笑容略顯神秘,白日裏在街上遇到的那個少年體內有一絲微弱陽氣,就算那道陽氣傳承於那位亡國武將,再加上高人護持,最終也會被這方以陰氣主導的氣息慢慢侵蝕,最終只能淪落成一具行屍。因為據宗門所知,那位武將的修為在這些陰戾的侵蝕下也在飛速倒退,而且是那種不可抗拒的倒退,更何況一個僅僅擁有一縷精元之氣的孱弱嬰兒。
年輕道人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夜幕,猶自搖頭,總不會將他放在天上吧?如果真是這樣,少年體內的陽氣可不會只有這麼點。
放在那位老掌柜的售燈鋪子裏?可那個鋪子售賣的都是陰燈,這就更絕無可能了。
那就唯有此地了,受王座庇佑,陰氣不侵的祖宅了。
同時再聯想到那張金色王座上的沉睡嬰兒。
那少年想要度過孱弱的嬰兒期,除了這棟祖宅外,年輕道人就再也想不出其他地方了。
而後站在夜幕里的年輕道人,手指再次翻飛了起來,微弱的亮光閃爍而起,像是野草從旁的一簇螢火蟲一般。
可若是放在祖宅內,場景就有些詭異了,像是一團攢動的鬼火。
片刻之後,那團“鬼火”消弭。
年輕道人臉上充滿疑惑,面龐也猙獰了起來,難道那位老掌柜在這裏真能一手遮天?連那虛無縹緲的天機都能篡改?!
那他的推演術該是如何的造化之功?
年輕道人此刻心境都要崩碎了,眼神渾濁復清明,像是一簇搖曳不定的燭火,顯然年輕道人此時很迷茫。
他摘下道冠,不由自主的去揪頭髮,年輕道人髮絲伶仃,像是脫髮的百歲老人一般。
這個道人髮絲竟然所剩無多。
在外人面前,年輕道人絕不會摘掉道冠,因為他已經呈現出未老先衰的跡象了,這是所有精通推演之術的人都逃不掉的命運,或者是詛咒!
年輕道人的頭髮不是自己抓掉的,而是實實在在自己脫落的。他每次神慌意亂時都會揪抓頭髮,但是那些被揪抓下來的頭髮第二天會重新生長出來,可是那些因為推演而遭受的詛咒根本不可能再生。
年輕道人狠狠的揪下一縷頭髮,丟棄在地,劇烈的呼吸引得胸膛都是起伏不定了起來。
一把接一把的頭髮落在庭院裏,直到年輕道人再也摸不出一根髮絲后,他才停止了抓頭髮的動作。
在夜色里,道人的身形有些蕭索落魄,身上更是流蕩着一股心如死灰的絕望氣息。
他將道冠丟落在地,用盡全身力氣想要閉上眼眸,僅存的一絲理智告訴他,在這樣下去,自己會瘋掉!
年輕道人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將眼眸閉上。
再張開之時,道人眼神中明顯的充斥着頹敗。
直到這時,鎮子裏的夜色在道人眼中才徹底變得漆黑下來,他看不到那叢荒草,也看不到那些晶瑩的露珠。
年輕道人彎腰拾起道冠,沒有戴在頭上,而後從袖筒中摸出一張黃紙符籙,將符籙捻燃,藉著符籙上傳來的火光,走入祖宅裏屋。
祖宅屋內,擺設極為簡陋,只有一副桌椅和一張破床,窗欞上糊着一張張泛黃的紙錢。
簡陋桌子上有一盞油燈,不過燈油已經乾涸,燈肚內滿是灰塵,顯然這座祖宅已經很久沒人居住過來。
整個屋子裏,最值錢的物件恐怕就是這盞油燈了。
年輕道人坐在簡陋的桌子前,又從袖筒中拿出一張符籙,輕輕搓捻,捻成燈芯狀后,插入油燈內。
油燈燃燒了起來。
鋥亮的光頭在閃爍的燈火下,熠熠生輝。
此時的他,看起來像是一位挑燈參禪的和尚。
年輕道人打算在這棟祖宅中坐上一夜。
這一夜應該會極其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