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倫與《希隆的囚徒》
拜倫開始描寫的,是波尼伐和兩個弟弟共處一室的可怕情景。照理三個人關押在一起總比一個人好一點,但事實上,彼此不能動彈卻要用容顏和聲音互相安慰,比什麼都殘酷。
先是各自講着想像中的一線希望,一遍又一遍。很快講完了,誰都知道這種希望並不存在,於是便講故事。兄弟間所知道的故事大同小異,多半來自媽媽,卻又避諱說媽媽。講最愉快的故事也帶出了悲音,那就清清嗓子用歌聲代替,一首又一首,儘力唱得慷慨激昂。唱了說,說了唱,誰停止了就會讓另外兩個擔心,於是彼此不停。終於發現,聲音越來越疲軟,口齒越來越不清,互相居然分不出這是誰的聲音了,只覺得那是墓穴中囁嚅的回聲。
波尼伐天天看着這兩個僅存的弟弟。大弟弟曾經是一位偉大的獵人,體魄健壯、雄蠻好勝,能夠輕鬆地穿行於獸群之間,如果有必要與大批強敵搏鬥,第一個上前的必定是他。誰知在這個黑牢裏,他最無法忍受。讓他這樣一位勇士不能跨出一步是最慘的酷刑,他快速萎謝,走向死亡。波尼伐多麼想扶住他,撫摸着他漸漸無力又冰冷的手,卻不能夠。獄卒把這個弟弟的遺體淺淺地埋在波尼伐眼前的泥地下,波尼伐懇求他們埋到外面,讓陽光能照到弟弟的墳地,但換來的只是冷笑。於是,那片不長鮮花的淺土上懸着空環的柱子,就成了謀殺的碑記。
小弟弟俊美如母親,曾經被全家疼愛。他臨死時只怕全家最後一個活人——哥哥波尼伐難過,居然一直保持着溫和寧靜,沒有一聲**,只吐露他短暫生命中留下的最快樂的幾個句子,後來變成了幾個單字,以便讓哥哥在快樂中支撐下去。當他連單詞也吐不出來的時候,就剩下了輕輕的嘆息,不是嘆息死亡將臨,而是嘆息無法再讓哥哥高興,直到嘆息也杳不可聞。
兩個弟弟全都死在眼前,埋在腳下,這使鐵石心腸的獄卒也動了惻隱之心,突然對波尼伐產生同情,解除了他的鐐銬,他可以在牢房裏走動了。但他每次走到弟弟的埋身之地,便倉皇停步,戰戰兢兢。
他開始在牆上鑿坑,不是為了越獄,而是為了攀上窗口,透過鐵柵看一眼湖面與青山。他終於看到了,比想像的還多,湖面有小島,山頂有積雪。一切都那麼安詳。
在不知年月的某天,波尼伐被釋放了,但這時,他已渾身漠然。他早已習慣監獄,覺得離開監獄就像離開了自己的故鄉和隱居之地。他奇怪。蜘蛛和老鼠這些年來一直與自己相處,自己在這個空間惟獨對它們可以生殺予奪,可見它們的處境比自己還不如,但奇怪的是,它們一直擁有逃離的自由,為什麼一直不逃離呢?
遲來的自由,換來的是澀澀的苦思,長長的嘆息。
——讀完這篇不知是否準確的縮寫,我抬頭看了看暮色中的湖面、小島、青山、雪頂。時間蒸騰了詩人的充沛激情和多方含義,我們現在連波尼伐兄弟們的鬥爭目的和抗爭對象也搞不大清了,但只要是好作品,即便風乾了也可能會留下一個寓言化的結構。一旦寓言化,覆蓋更廣,伸拓更長,可填充的空間更大。
我想,即便是當初讀了拜倫作品前來希隆古堡的第一批英國讀者,也不是來紀念波尼伐,而是來領略一種由拜倫營造的悲劇現場的。他們不可能只在囚室里逡巡,而是會把更多的興趣投注在與古堡呵成一氣的千古湖山上。有了拜倫的故事,他們就知道了這湖山的某個角落,有過一雙處於生命極端狀態的眼睛,湖山因這雙眼睛而顯得更其珍貴。
如果真像人們說的那樣,希隆古堡因拜倫的吟詠而成了歐洲近代旅遊的重要起點,那麼,我們真要為這個起點所達到的高度而欣慰。
寓言化了的《希隆的囚徒》或許會告訴人們:自由與自然緊緊相連,它們很可能同時躲藏在咫尺之外;當我們不能越過咫尺而向它們親近,那就是囚徒的真正含義。
也許它還會說:人們不可能在不自由的空間裏互助互慰,即便有心,也只能一起枯萎。
也許它還會說:人人都可能被囚禁着,也可能習慣於囚禁,但總有那一絲不同於蟲鼠的渴望,終於鑿壁臨窗,慌然一窺,獲得釋放。
……
這些當然已與拜倫本義無關。許多詩文的後世效果,往往並非出自作者當初的期盼。但歷史,還是強硬地把它們的某種精神變奏,融進了人們紛至沓來的腳步間。
為此,瑞士應該永遠地感謝拜倫。一個人即便是天生麗質,但如果沒有眾多愛憐目光的濡養,也會無覺無明,自生自滅;瑞士也是同樣,如果沒有那麼多旅遊者,它就會美得寂寞、富得枯燥。拜倫不經意地改變了這一切,但瑞士歷來沉靜寡言,不太會感謝人。那我們也不必強求,好在拜倫從不在意。
英國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喬活·戈登·拜倫。正是他喚起了世人對希隆古堡的興趣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