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隆古堡
瑞士小,無所謂長途。從伯爾尼到洛桑,本來就不遠,加上風景那麼好,更覺其近。
然而,就在算來快到的時候,卻浩浩然蕩蕩然,瀰漫出一個大湖。這便是日內瓦湖,又叫萊芒湖,也譯作雷夢湖。我們常在文學作品中看到這些不同的名字,其實是同一個湖。瑞士有好幾個語言族群,使不少相同的東西戴有不同的名稱,誰也不願改口,給外來人造成不少麻煩。但日內瓦湖的不同叫法可以原諒,它是邊境湖,一小半伸到法國去了,而且又是山圍雪映、波譎雲詭,豐富得讓人們不好意思用一個稱呼把它叫盡。
前幾天拜識的蘇黎世湖美則美矣,還不至於讓人一見之下便起賴着不走的念頭,而日內瓦湖便粘人多了。只可惜日程不許,我們在心中一會兒詛咒一會兒祈禱,希望出現奇迹般的理由留下幾天。越往前走景象越美,而大美本身就是停步的理由,但大家面面相覷,似乎還缺少最後拍板的那一槌。
終於,槌子響了,我和夥伴們看到了湖邊的一座古堡。在歐洲,古堡比比皆是,但一見這座,誰也挪不動步了,於是哐當一聲,槌下如錘。
為使逗留的時間長一點,先得找旅館住下。古堡前有個小鎮叫蒙特爾,鎮邊山坡上有很多散落的小旅館,都很老舊,我們找了一家最老的入住,滿心都是富足。富足感大多因“橫財”而起,而所謂“橫財”也就是計劃外所得。我們在計劃外揪住了一兩天,可以毫無工作壓力地親近古堡和大湖,得意卻不得知該把腳步放重還是放輕。
這家旅館在山坡上,開車上去已十分吃力,下車后便見一扇老式玻璃木門,用力推開,沖眼就是高高的石梯。扛着行李箱一步步挪上去,終於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櫃枱。辦理登記的女士一見我們扛了那麼多行李有點慌張,忙說有搬運工,便當著樓梯仰頭呼喊一個名字,沒有應答,又一迭連聲地抱歉着為我們辦登記手續,發放鑰匙。
我分到三樓的一間,扛起行李走到樓梯口,發現從這裏往上的樓梯全是木質的,狹窄、跨度高,用腳一踩咯吱咯吱地響。我咬了咬牙往上爬,好不容易到了一個樓面,抬頭一看標的是“一樓”,那麼,還要爬上去兩層。斜眼看到邊上有一個公共起坐間,不大,卻有鋼琴、燭台、絲絨沙發、刺繡靠墊,很有派頭。
日內瓦湖上的特別景觀——高逾百米的德伊奧噴泉。據說它是瑞士人和平主義的象徵:因為不想征服周圍,便將視線投向天空。
天下萬物凡“派頭”最震懾人。我放下行李輕步進去,立即斷定所有的擺設都是陳年舊物,只是收拾得非常乾淨。這種判斷衍生出了另一個判斷,那就是別看這個旅館今天已算不上什麼,在100年前應該是歐洲高層貴族的駐足之地。他們當年出行,要了山水就要不了豪邸,這樣的棲宿處已算相當愜意。算起來,人類在行旅間的大奢大侈,主要發生在20世紀。
這麼一想,再上樓梯就有了勁。人家貴族男女都一遍遍爬了,今天應該把我們的洒脫步履加上去。很快到了三樓,放下行李摸鑰匙開門,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鋪着地毯的小房間,傢具也全是老的。老式梳妝枱已改作寫字枱,可惜太小;老式木床有柱有頂,可惜太高。難為的是那衛生間,要塞進那麼多現代設備,顯得十分局促。雕花桿上纏電線,卷頁窗上嵌着空調,讓人見了只想不斷地對它們說“對不起”。
從衛生間出來走到正房的窗口,想看看兩幅滾花邊的窗帘後面究竟是什麼,用力一拉沒有拉動,反而抖下來一些灰塵。這讓我有點不愉快,又聯想到當年歐洲貴族對衛生也遠沒有現在講究。特別講究衛生的應該是經常擦擦抹抹的小康之家,貴族要的是陳年紋飾、燭光氛圍,少不了斑駁重重、細塵漫漫。於是放輕手慢慢一拉,開了。一開就呆住,嘿,連忙拍頭認錯,怎麼忘了窗外應該是日內瓦湖和那個古堡,我們就是為它們住下的,哪能先去關顧衛生間和灰塵!我在這些事情上性子很急,立即下樓邀夥伴們外出,但他們這時才等來一位搬運工,不知什麼時候搬得完行李,便都勸我,天已漸晚,反正已經住下了,明天消消停停去看也不遲,匆忙會影響第一感覺。這話有理,然而我又哪裏等得及,二話不說就推門下坡,向古堡走去。
18世紀的日內瓦湖景象。
這古堡真大,猛一看像是五六個城堡擠縮在了一起,一擠便把中間一個擠出了頭,昂挺挺地成了主樓。前後左右的樓體在建造風格上並不一致,估計是在不同的年代建造的,但在色調上又基本和諧,時間一久,櫛風沐雨,更蒼然一色,像是幾個年邁的遺民在劫難中相擁在一起,打眼一看已分不出彼此。
這個古堡最勾人眼睛的地方,是它與山岩渾然一體,好像是從那裏生出來的。山岩本是湖邊近岸的一個小島,須過橋才能進入,於是它又與大湖渾然一體了,好像日內瓦湖從產生的第一天起就擁有這個蒼老的倒影。
面對這樣的古迹是不該莽撞進入的,我慢慢地跨過有頂蓋的便橋,走到頭,卻不進門,又退回來,因為看到橋下有兩條伸入水中的觀景木廊,便先下坡站到木廊上,抬起頭來四處仰望。
這古堡有一種艱深的氣韻。我知道一進門就能解讀,但如此輕易的解讀必然是誤讀。就像面對一首唐詩立即進入說文解字的探究,抓住了局部細節卻丟棄了整體氣韻,是多麼得不償失。我把兩條水上木廊都用盡了,前幾步後幾步地看清楚了古堡與湖光山色之間的各種對比關係,然後繼續後退,從岸上的各個角度打量它,這才發現,岸邊樹叢間有一個小小的售貨部。
與歐洲其他風景點的售貨部一樣,這裏出售的一切都與眼前的景物直接有關。我在這裏看到了古堡在各種氣候條件下的照片——晨霧裏,月色下,夜潮中。照片邊上有一本書,封面上的標題是CHILLON,不知何意,下方的照片正是這個古堡,可見是一本介紹讀物,連忙抽一本英文版出來問售貨部的一位先生,他說這正是古堡的名字,按他的發音,中文可譯作希隆,那麼古堡就叫希隆古堡。
全書的大部分,是“希隆古堡修復協會”負責人的一篇長文,介紹了古堡的歷史,此外還附了英國詩人拜倫的一篇作品,叫《希隆的囚徒》。修復協會負責人在文章中說,正是拜倫的這篇作品,使古堡名揚歐洲,誘人們紛紛前來,使瑞士成了近代旅遊業的搖籃,而這個古堡也成了瑞士第一勝景。
又是拜倫!記得去年我在希臘海神殿也曾受到過拜倫刻名的指點,聯想到蘇曼殊譯自他《唐璜》的那一段《哀希臘》,頗有感慨,但今天在這兒卻發懵了。因為我對拜倫作品的了解僅止於《唐璜》,雖然也知道他有一部寫了多年的詩體遊記,卻沒有讀過,當然更不知道他寫了這個古堡。我手上這本書里的附文,並非詩體,大概是從他的原作改寫的吧?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售貨部那位先生的知識水平,我問了半天,他也是同樣的回答:“對,拜倫!拜倫!一個出色的英國人!”
這本薄薄的書要賣7個瑞士法郎,很不便宜,卻又非買不可。我在一把空椅上坐下粗粗翻閱,才知道,眼前的希隆古堡實在好生了得。
希隆古堡。它建於公元9世紀,被認為是歐洲最為詭秘的古堡。
書上說,這個地方大概在公元9世紀就建起了修道院,13世紀則改建成了現在看到的格局,是當時封建領主的堡壘式宅第。住在這裏的領主一度權傾四方,睥睨法國和意大利,無異於一個小國王。城堡包括20多幢建築,其中有富麗堂皇的大廳、院落、卧室、禮拜堂和大法官住所,一度是遠近高雅男女趨之若鶩的場所。底部有一個地下室,曾為監獄,很多重要犯人曾被關押在這裏,拜倫《希隆的囚徒》所寫的,就是其中一位日內瓦的民族英雄波尼伐(Bonivard)。
幸好有這本書,讓我明白了這座建築的力度。最奢靡的權力直接踩踏着最絕望的冤獄,然後一起被頑石封閉着,被白浪拍擊着,被空濛的煙霞和銀亮的雪山潤飾着。躊躇滿志的公爵和香氣襲人的女子都知道,咫尺之間,有幾顆不屈的靈魂,聽着同樣的風聲潮聲。
日內瓦湖是瑞士的第一大湖泊,有趣的是,它有三面與法國接壤,日內瓦也就成了一個被法國的群山包圍的外國城市。
我知道這會激動拜倫。他會住下,他會徘徊,他會苦吟,他會握筆。他會覺得,這個城堡先於他把詩寫在了湖邊。他只是辨析餘韻,然後採摘下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被動過,但又心甘情願。
至此,我也可以大步走進希隆古堡了,因為我已經不會迷失在說文解字的瑣碎里。
當然先看領主宅第,領略那種在兵荒馬亂的時代用堅石和大湖構築起來的安全,那種在巨大壁爐前欣賞寒水雪山的安逸。但是因為有了拜倫,不能不步履匆匆,盼望早點看到波尼伐的囚室。
看到了。這個地下室氣勢宏偉,粗碩的石柱拔地而起,組成密集的拱頂,壁上、地下卻留有原石的紋脈,氣象森森。這裏最重要的景觀是幾根木柱,用鐵條加固於岩壁,扎着兩圍鐵圈,上端垂下鐵鏈,掛着鐵鐐。
拜倫說,波尼伐的父親已為自由的信仰而犧牲,剩下他和兩個弟弟被關押在這個地下室里。三人被分別鎖在不同的柱子上,互相可以看到卻不可觸摸……
這麼一個情景使人不能不來又不忍長時間逗留。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再找一處坐下,順着剛才的強烈感覺,重新細讀《希隆的囚徒》縮寫本。
時已黃昏,古堡即將關門。黃昏最能體驗時間,因此也最能進入拜倫的筆底,那麼,就讓我在這裏,把它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