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座山丘之上
布拉格超乎我的意料。
一個城市竟然建在七座山丘之上,有大河彎彎地通過,河上有十幾座形態各異的大橋——這個基本態勢已經夠綺麗的了,何況它還有那麼多古典建築。
建築群之間的小巷裏密佈着手工作坊,爐火熊熊,錘聲叮叮,黑鐵冷冽,黃銅燦亮,劍戟幽暗,門飾粗糲,全然不是別處工藝品市場上的精緻俏麗,卻牢牢地鉤住了遠來遊人們的腳步。
4女先知莉布莎。據說波希米亞古城布拉格就是她在8世紀初建立起來的。
離手工作坊不遠,是大大小小的畫室、藝廊,橋頭有業餘劇團在演先鋒派戲劇,路邊有華麗的男高音在賣藝,從他們的藝術水準看,我真懷疑以前東歐國家的半數高層藝術家都擠到布拉格來了。
已有600年歷史的布拉格老城廣場上的鐘樓,以精美別緻的自鳴鐘聞名於世。每逢整點,鐘聲響對之後,鍾中的聖像便會一個個露面。
什麼樣的城市都見過,卻難得像布拉格那樣,天天回蕩着節日般的氣氛,把遠近遊人的身心激蕩得那麼興奮,又那麼舒坦。巴黎、紐約在開始成為國際文化中心的時候一定也有過這種四方會聚、車馬喧騰的熱鬧吧?我們沒有趕上,它們現在已經有了太厚的沉澱,影響了渦旋的力度;一路看來,惟有布拉格,正值音符、色彩、人流和一種重新確認的自由生態一起渦旋,淋漓酣暢。
捷克的經濟情況並不太好。進布拉格前我們先已遊盪了遠近很多城市和農村,景況比較寥落;接觸到的各級**工作人員也總是懶洋洋的,令人惱火;為什麼獨獨布拉格如此欣欣向榮?由此我更加相信,一座傑出城市可以不被國家的整體環境徹底左右,如陋巷美人、頹院芳草。遙想當初四周還寒意瀟瀟,“布拉格之春”早已惠風和暢。
那個春天被前蘇聯坦克壓碎了,而且不僅是前蘇聯,四面八方都壓過來,容不得這陋巷美人、頹院芳草。那種包圍陣勢恰恰反證了它的驕人風采,軋軋的履帶聲顯得那麼無聊。此刻我正漫步在當年坦克通過最多的那條大街,中心花道間的長椅上坐着一位老人,他揚手讓我坐在他身邊,告訴我一種屬於本城的哲學:我們地方太小,城市太老,總也打不過人家,那就不打;但布拉格相信,是外力總要離開,是文明總會留下,你看轉眼之間,滿街的外國坦克全都變成了外國旅客。
我不知道自己10年前聽到這種沒有脾氣的哲學時會有什麼反應,但現在聽起來卻並不反感,特別是在這濃密的花叢間,正當夕陽斜照,而不遠處老城廣場上的古鐘又正鳴響。
這個古鐘又是一個話題。每小時鳴響之時,鐘下總是人群如堵,因為鐘盤上會展現出一系列機械人形,生動有趣,也算是布拉格的一個景觀。我每次去都看到有婚禮在古鐘下舉行,讓人遙想這幾百年的鐘聲開啟和閉合過多少人生。
古鐘建於15世紀。傳說由於這鐘精美得舉世無雙,當時的市政當局怕工藝外泄,居然狠心刺瞎了那位機械工藝師的雙眼。人類最原始的保密法則居然用如此野蠻的方式來執行,使人聯想到中國古代皇帝為了保守陵墓秘密不惜把建陵工人全部屠殺的暴行。可見這鐘聲儘管可以傲視坦克的轟鳴,而它自己也蘊含了太多的血淚。後來到了布拉格蠟像館,進門是城市歷史部分,抬眼就見到那位機械工藝師,用白布包着被刺瞎的雙眼,還在機械堆里不懈地摸索。
我從這鐘聲中來傾聽路邊老人所講的哲學,突然懷疑是否也像這鐘聲,在達觀的歡悅中省略了悲苦的故事?
疾聲譴責天主教墮落的捷克神學家改革者胡斯被誘騙到德國康斯坦茨受審,不久后被押上火架活活烤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