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劇場與人形模殼
使我久久駐足的是那兩個劇場,一大一小。大劇場設露天座位,我算了一下,可容四五千觀眾;小劇場有頂蓋,可容千餘觀眾。這兩個劇場和一座神廟組成一個結構緊湊的建築群,外面有廣場和柱廊。廣場上的樹現在又長得很大,綠森森地讓人忘記毀滅曾經發生,只以為劇場裏正在演戲,觀眾都進去了。
在歐洲戲劇史上,我對羅馬的戲劇評價不高,平素在課堂上總以羅馬戲劇來反襯希臘戲劇,以說明一種偉大藝術衰落之後所產生的諸多特徵。但是站在龐貝的劇場,我就不忍心這樣想了。他們當時在這裏演的,有塞內加的羅馬悲劇,也有米南德的希臘喜劇;有很世俗的鬧劇、啞劇、歌舞劇,也有一些高雅詩人戴着面具朗誦自己的新作。今天我在兩個劇場的環形座位上方分別走了一遍,知道出事那天,這裏沒有演出。
災難發生的時候是中午。在缺少安全光源的時代,夜間演出不多,更多的是下午。那麼如果災難來得晚一點,這兒可能出現台上台下混成一體的真正大悲劇。從大劇場觀眾席上支撐遮陽大篷的柱樁遺迹看,坐在這裏看戲的觀眾會比街上的市民晚一點發現雲色的變化、灰潮的飛瀉,因此也就遲一步感知災禍的將臨。但一旦發現和感知,狀況將更加凄慘。
那麼,這兒也許有點象徵意義?藝術文化無力抗拒災難,卻能讓人們獲得暫時的精神躲避或心理蒙蔽,然後立即驚醒,撕肝裂膽。藝術也好,文化也好,有時為了完整呈現不得不暫時與街道隔開,但是能隔開多遠多久呢?我不知道龐貝城裏當年有沒有幾個自稱“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孤獨精英,可惜即便有,也早已徹底地同流合污,誰也找不出他們來了。
我們說那天出事的時候沒有演出,是因為19世紀的考古學家們在清理火山灰的凝結物時沒有在這裏見到可認定為觀眾的大批“人形模殼”。什麼叫“人形模殼”呢?當時被火山灰掩埋的人群,留下了他們死亡前的掙扎形體,火山灰冷卻凝固時也就成了這些形體的鑄模硬殼。人體很快腐爛了,但鑄模硬殼還在,19世紀的考古學家一旦發現這種人形模殼,就用一根管子把石膏漿緩緩注入,結果剝去模殼,人們就看到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連最細微的皮膚皺紋、血管脈絡都顯現得清清楚楚。這個辦法是由當時龐貝古城挖掘工作的主持者費奧萊里(G.Fiorelli)發明的,使我們能夠看到一批生命與死神搏鬥的最後狀態。
19世紀60年代,籠貝的發掘和修復進入**
著名的龐貝考古學家費奧萊里在督導發掘工作。
一幅表現古羅馬人戲劇表演場面的鑲嵌畫,出土於龐貝廢墟。
古羅馬戲劇舞台上常常使用的面具。這些面具一般開有寬闊的嘴巴,內藏金庸的漏斗狀物,以用來幫助演員擴大嗓音。
我所看到的這種人體遺形,大多是痛苦地躺在地上或台榻上掙扎,只有極少數靠壁站着。在這樣的災難中居然能站着死亡,讓人頓生敬意。在一個瓦罐製造工場,有一個工人的人體抱肩蹲地,顯然是在承受窒息的暈眩。他沒有倒地,只想蹲一蹲,憩一會兒就起來。誰知這一蹲就蹲了1000多年。更讓他驚訝的是,重見天日之時,發現自己的身體竟然變成了自己的作品,都成了硬邦邦的石頭。
因此,龐貝廢墟中這位抱肩蹲地的工人,彷彿是又一座《思想者》雕塑,思考着人類如何異化為勞動對象,然後以身作則。
記得馬克·吐溫在一篇文章中說,他在這裏見過一具挺立着的龐貝人遺體,非常感動。那是一個士兵,在城門口身披甲胄屹立在崗位上,至死都不挪步。我沒有見到這位士兵的人體模型,算起來馬克·吐溫來的時候龐貝古城只開挖了一小半,費奧萊里為模殼注石膏漿的方法還沒有發明,因此他見到的應該是一具骨骼。
馬克·吐溫除了感動之外也有生氣的時候。龐貝城的石材路上有深深的車轍,他走路時把腳陷進去了,絆了一下。他由此發火,斷言這條路已經很久沒有整修了,責任在城市的道路管理部門。這個推斷使他見到死亡者的遺骨也不悲傷了,因為任何一個死亡者都有可能是道路管理人員。
我覺得馬克·吐溫的這種推斷過於魯莽。石材路一般都不會因為有了車轍就立即更換,有經驗的駕車人也不會害怕這些車轍。從龐貝古城的道路整體狀況看,有關管理人員還算盡職。馬克·吐溫把自己偶然陷腳的原因推給他們,又無限上綱,直到連他們慘死了也不原諒,過分了。即便是幽默,也不應該超越最起碼的人道界限。
比馬克·吐溫更為過分的指責,出自一大批虛偽的道德學家,我們在各種介紹龐貝的文章書籍中常常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他們未必來過這裏,僅憑着道聽途說,就想像這座城市的生活非常奢侈糜爛,因此受到了上帝的懲罰。奢侈糜爛的證據是公共浴室、私家宅院、妓院和不少春宮畫。其實在我看來,這裏呈現的是古羅馬城市的尋常生態,沒有任何需要被懲罰的理由,只不過後人見到的其他廢墟里全然失去了感官生活信號,一在這裏見到就大驚小怪了。平心而論,龐貝在整體上還顯得比較收斂,反襯着後世帝王如何一步步把排場撐大,隨之又撐大都市的。歌德1787年3月11日到達這裏,他在當天的筆記里寫道:
龐貝又小又窄,出乎參觀者的意料。街道雖然很直,邊上也有行人路,不過都很狹窄。房屋矮小而且沒有窗戶,房間僅靠開向庭院或室外走廊的門採光。一些公共建築物、城門口的長凳、神廟,以及附近的一座別墅,小得根本不像是建築物,反而像是模型或娃娃屋。但這些房間、通道和走廊,全都裝飾着圖畫,望之賞心悅目。牆上都是壁畫,畫得很細膩,可惜多已毀損。
《意大利之行》
歌德的這種感覺我們也有,但這裏包含着某種錯覺。我們平時去看正在建築中的樓房地基時也會驚訝每個房間為什麼如此之小,其實這是因為室內空間尚未形成和裝飾,一個個房間只以有限的地基面積對比在無限的天地之間,只能顯得狹窄。龐貝廢墟的多數民房遺迹也成了這種開放式的地基,因此就有了歌德的這番驚訝。後來他進入了那些比較完整、又有器物裝飾的房間后感覺就不同了,說:“龐貝的屋子和房間看似狹窄,卻彷彿又很寬廣。”
法國史學家泰納(Taine)比歌德早來20多年,得出的結論是:“他們的生活享受遠不如我們現在這樣舒適多樣,這樣多彩多姿。”從時間上說,幾乎所有斷言龐貝城因奢侈糜爛而受到上帝懲罰的道德評論家們都是在泰納之後,甚至在歌德之後才來的,他們沒有心思去閱讀泰納和歌德的文章。
在我看來,龐貝城也有奢侈糜爛,但在整個城市如此慘烈地毀滅之後,居然會有那麼多評論家說它只是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實在有點不道德,儘管他們也算是道德評論家。他們不敢像泰納那樣承認,自己的生活其實要比龐貝人舒適得多。
我鄙視一切嘲笑受難者的人。我懷疑,當某種災難哪一天也降落到他們頭上,他們會做什麼。他們當然絕對不會去救助別人,因為別人有道德缺陷,正在接受懲罰,於是他們就趁火打劫、謀財害命,來幫助完成那種處罰。事後,他們萬一倖存,又會滔滔不絕地成了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道德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