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生當復來歸(一)
晉華元年七月,突厥聯合草原游牧部落大舉攻打懿朝西北一線,西北戰事吃緊,尤以玉門關和陽關作戰最為慘烈,一夜之間,玉門關和陽關死傷數以萬計。
戰報傳至京城,京城因為皇位和黨派之爭已是自顧不暇,莫說派出援兵,便是軍情急報也被扣押於兵部,而久無人處理。
西夷人同一時間帶兵穿過蜀川,直逼漢中,懿朝社稷面臨分崩瓦解。
不知從何地何時開始,民間流傳歌謠曰:德昌帝,小雞腸;除肅王,縱西夷;賣軍情,失懿疆;老兒死,兒皇帝;宇文後,亂洛陽;天兆出,懿將亡!
又有民曲唱曰:樓氏一門忠肝腸,百年甘為牛馬忙;世代皆為萬民苦,只恨皇帝妒肅王;蜀川困守已三月,未見朝廷一粒糧;只聞朱門酒肉臭,哪問樓軍已斷糧;不予救援已失德,卻還賣國給西狼;逼得肅王跌望坡,死生不明好凄涼;有此皇帝民無望,西狼突厥齊攻疆;戰亂紛紛無處藏,民不聊生屍遍野;萬人焚香向天告,惟願懿朝早早亡!
初時,朝廷對傳唱歌謠者或抓或殺,萬民噤聲,人人自危。
後來卻因着各地叛亂,邊疆告急,加之京城宇文家排除異己,大肆抓捕朝臣,皇權終是失去了對地方的控制。地方雖有父母官,卻也知做不長久,索性睜隻眼閉隻眼,任由歌謠遍傳****。
蕭緣書聽到歌謠時震驚不已,生怕是自己想錯了,終是失望一場。但凡新舊更替之際,爭權者為奪得民心和賢名,皆會採用各式各樣的方法深入民心,博得四海信服。
這……這些歌謠全是為肅王唱,為天下唱,那她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認為其實夫子未死,不過是躲避起來,蓄勢待發?
她暗暗猜測,時喜時憂,折磨得她茶飯不思,並開始暗暗派人打探情報。
晉華元年八月,陽關和玉門關失守,謝宏將軍戰死,消息傳出萬民痛哭。
八月中旬,在望坡一戰中死生不明的肅王忽然出現在突厥的王庭,他帶了三萬兵士繞道戈壁灘,直取突厥王庭,將突厥王並皇室百人全被俘虜。
后又聯合鎮守甘肅的協文將軍大敗突厥士兵,將其逼出中原。
這個消息,蕭緣書最先獲得,當時她尚在湘中王府內安胎待產,忽聞親衛稟報,有一自稱為她家奴的翹哥求見,此刻正在前廳候着。
她大喜,挺着個肚子,拔腿就往前廳跑去。速度之快,看得一干侍衛瞠目結舌,也同時提心弔膽,具是直直盯着她的肚子望,生怕她一下將圓滾滾的肚子跑掉下來。
到了前廳門口,便見一身穿青衫的男子負手而立,男子循聲望向她,正是許久未見的翹哥。
她忍不住抬頭向翹哥身後探望,見空無一人,笑臉當即凝結,腦袋耷拉下去。
翹哥瞭然,道:“蕭主子勿看了,爺他未曾與小的同來!”
聞言,她身體一震,喃喃道:“夫子……真的沒有死?”
“嗯!爺受了重傷,前些日子一直在將養,月前已好,又收到協文將軍飛書求救,爺便帶着軍隊到了邊關,小的今早已經收到捷報,突厥兵敗,王庭被滅。”
蕭緣書先是哭,邊哭邊用手抹眼淚,抽抽噎噎的說:“夫子還活着,太好了,夫子還活着!”
翹哥見她哭得驚天動地,不免有些手忙腳亂,道:“蕭主子,您別哭呀,爺還活着是好事呀,您為何要哭,您這哭法委實傷身體。您看您還懷着孩子,要是孩子也跟着哭,那可就壞了!”
他不安慰還好,一安慰,蕭緣書更想哭,眼淚止都止不住,如雨點般簌簌往下落。
這九個月來,她的日子過得何其緊張,沒有了夫子,她還要保住孩子,還要面對一次又一次的戰爭,並且算計一個又一個的同窗。
她本來是個性情中人,卻因為沒有夫子蒙蔭,又身懷六甲,必須裝成城府頗深的樣子,終日裏面無表情,統帥三軍。很多時候,她都快忘記了,今年她還沒有十七歲,還是豆蔻年華,最是純真浪漫的時候。
她卻要逼着自己沉穩,逼着自己強勢,逼着自己爭權奪利,工於心計!
無數次,她吃不下飯,睡不着覺,就怕自己做得不好,被敵人算計,讓孩子慘死腹中。
張逸飛說她是思慮過重,才會日漸憔悴,不像別的孕婦般圓潤。她只是笑笑,敷衍說孕吐噁心,才會如此。可只有她清楚,她沒有依靠,如何能安枕,如何能圓潤起來?
好幾次,她剛剛睡着,便夢見德昌帝拿着長劍走到她面前,指着她的肚子對她說,樓韌死了,這個孽種朕更不能放過!
她每每從夢中驚醒便再難安睡,有時候也想哭,卻要不斷的告誡自己,如今是身為人母了,若是軟弱,只會連累孩子。
她必須強,強得刀槍不入,方能讓孩子平安成長!
這其中心酸,如人飲水,唯有自知!
如今得知夫子還活着,她怎能不哭?
見勸不住她,翹哥索性閉了嘴,默默站在原地看她。
蕭緣書哭得差不多了,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忽就惱羞成怒,對翹哥喝道:“你來這裏做什麼?”
翹哥被她如此快的變臉速度唬得一愣,然後訥訥回答:“爺……想着您快要臨盆,卻因為戰事纏身無法親來照顧,便命小的帶了幾個奶媽子和一些補品前來侍候您!”
“奶媽子呢?”
“在門外候着呢!”
“補品呢?”
“在馬車上呢!”
“奶媽子給我攆了,補品扔了……”
“蕭主子,您這是做什麼?那些都是爺的心意!”
蕭緣書用手指着翹哥的鼻子,冷哼道:“還有你,也給我滾!”
呃?翹哥犯難呀,許久不見,這位主子的脾氣是見長了。
“這……蕭主子,您有話好好說……”
“滾!”
翹哥拿出厚皮功夫,恬着臉笑,俗話說,伸手不打笑面人,他就不信這樣還能被趕走!
“蕭主子,小的臨行前爺讓小的給您帶句話?”
“什麼話?”
見她想知道,翹哥忙抓住機會,道:“小的趕了許久的路,這還沒喝上一口水,您能不能讓小的安頓下來再說?”
蕭緣書面色一沉,斜睨他一眼,道:“愛說不說!我還不願聽了,你大可以現在就滾!”
完了!翹哥心道,孕婦都是如此不可理喻嗎,竟然軟硬不吃!
眼見她扭頭要走,翹哥忙攔了她的去路,又是討好的笑,諂媚的說:“爺說,他前幾月不來見您,是因為當時局勢不明,怕給您招來麻煩,也怕壞了大計!他還說,您是他的知心人,應該懂他!”
“哼!那後來呢?”
“後來見您沒有他也照樣建功立業,他便也放心了!”
“所以他就放心的詐死,瞞過世人,故意放西夷進中原,讓天下大亂。又趁着突厥進犯之時,逼得協文答應投奔他麾下,這才率兵攻打突厥王庭。既是得了協文的支持,又博得了愛國愛民的美名!”
翹哥被蕭緣書一頓搶白說得有些心虛,她真是料事如神,不過就是幾句話,她就全都說到了。只是,有些地方還是不對。
想着,翹哥開口道:“蕭主子以為爺是故意詐死?”
蕭緣書冷哼一聲,道:“難道不是嗎?”
“蕭主子冤枉爺了!爺當日在望坡確實受了重傷,昏迷了一個多月才醒來。他醒來之時,您早已經攻下來夜郎。他本是要前往見您一面,卻被手下十多門客阻攔。試想,德昌帝和他早已經形同水火,若是他不趁着這大好的機會詐死舉兵。那便要一輩子做德昌帝的臣子,但凡為臣,死生便都要聽命於君。沒有了德沛公主,德昌帝也勿須留着爺平衡朝廷勢力,爺若是不主動還擊,便難逃一死!”
蕭緣書不吱聲了,其實道理她都懂,若是平白無故舉兵謀反,即便成功也會留下一世罵名。德昌帝勾結西夷,將他的行軍路線出賣,他索性詐死,放西夷人進中原,讓德昌帝自食惡果。而後,趁着朝廷大亂之時,他率兵保家衛國,百姓只會說他以大義為重,乃賢良之人!
是他讓百姓免受突厥鐵蹄蹂躪,也是他沒有參與皇權爭鬥,力挽狂瀾。這樣的人,不需要他開口,怕是會有萬民請願上萬人書,擁他為帝!
如他所說,她是他的知心人,他的決定她都懂!
只是,她意難平,緣何他不能將消息告知,緣何要苦苦欺瞞她?不就是怕被人知道他是詐死!說什麼怕給她招來麻煩,她都不怕,他怕什麼?
她氣,雖然易地而處,她也多半會採用同樣的方式,可還是氣!
她冷笑,說:“那又如何?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與我何干?”
見她還是冷若冰霜,翹哥着急,道:“蕭主子,您怎麼能這麼說呢?爺聽了會傷心的,實話說了吧,爺雖然不能在您身邊,可他日日都會讓人打探您的消息。不然,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哼!”
翹哥見說服不了她,心知解鈴還須繫鈴人,忙說道:“蕭主子,您就算不理爺,也得讓門外的奶媽子們和穩婆跟着您。您不顧自己,也得顧顧肚子裏的孩子吧,畢竟這些奶媽和穩婆都是很有經驗的,定能將小王爺照顧得妥妥噹噹!”
“誰是小王爺?”
“阿呸!瞧我這張臭嘴,是小主子,小主子!”說著,翹哥偷偷看她,試探性的問:“要不?小的將她們喚進來?”
見她不答,翹哥再接再勵說道:“其實爺還有一句話要小的告知蕭主子!”
“說!”
“他說,您若是氣他,他回來後任憑你處置!但不要拿孩子和自己與他賭氣!”
蕭緣書圓睜雙眼,有點不相信夫子會讓翹哥說這樣的話,懷疑的看向翹哥,問:“莫不是你編謊話騙我?”
翹哥有些好笑的說:“小的離開時匆忙,又正在行軍途中,書信十分不便,情非得已下爺才讓小的轉述。”
蕭緣書氣消了許多,還是繃著臉,道:“你去讓那些人都進來吧!”
翹哥歡喜,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