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我沒殺老神仙
四個人抬着一個人很快就離去。
看着他們消失的背影,洛克忽然感覺很疲倦,幾乎忍不住想放棄這所有的一切,放棄心裏所有的愛恨,情仇,和憤怒,還有現在擁有的財富和權勢。
遠遠地離開這個人吃人的城市。
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原來也不屬於這個城市,也不適應這種人吃人的生活,因為他既不願意吃人,也不願意被人吃。
吃人和被吃他都不願意。
他發現自己忽然開始渴望一種平靜的生活,這種渴望遠甚於一切。
他忽然感覺自己的眼中出現了淚水。
然後他才感覺到有一雙溫柔的手在輕撫着他的臉,手上帶着混合著那種脂粉、煙、酒、和男人體臭的奇特味道。
只有一個出賣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會有這種味道。
但這雙手本身,卻是寬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還留着昔日因勞苦工作而生出的老繭。
“你哭了?”春紅臉上帶着笑容。
她臉上的淚還沒有擦乾,卻已經把微笑帶給悲傷的人。
洛克忍不住輕輕握住這雙手,忍不住點頭承認,他居然會承認自己會流淚。
這個像鋼鐵一般的漢子,竟然會承認自己開始軟弱,就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輕聲道:“你以前常常做事?”
春紅點點頭,對他問的這句話,顯然覺得有些意外,過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絲酸澀的笑容:“我不但做過事,還砍過柴,種過田,做過一個好女人應該做的所有事情。”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淡淡地道。
她的目光彷彿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地方很窮,很偏僻,我直到嫁人的年紀,還沒有穿過一條為我自己做的褲子。”
她的笑容更酸楚凄涼:“但是那也比現在好,現在我總覺得自己就好像沒有穿褲子一樣,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塊一套的衣服,別人看着我時,卻還是把我當成什麼也沒有穿的樣子。”
他忍不住抓緊她的手,看着她輕輕嘆息:“也許你也跟我一樣,根本就不該來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裏也忽然充滿感激,因為這也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人話”,把她當做一個“人”來看待,而沒有把她當做洩慾的工具。
“你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春紅沒有回答,她只是慢慢地閉上眼,任憑淚水流過她美麗卻滄桑的臉頰。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就在這一瞬間,他才真正體味到這兩句詩的悲哀和酸楚。
他輕撫着她的頭髮,忽然覺得自己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衝動:“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鄉下種田、砍柴,做一個好女人。”
“真的?”春紅抬起臉,淚水充滿了雙眼,又充滿了希望:“你真的肯帶我走?”
春紅凝視着他,眼淚又慢慢地流了下來,這卻已是歡喜的淚:“我從來也不相信男人,可是這次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相信你。”
她緊握住他的手,緊貼在自己胸前,似乎想讓這雙手去感覺自己的心跳。
讓他知道自己是真心的。
就這樣過了好久,如玉又露出笑容:“可是我也知道這隻不過是在做夢而已。”她笑了笑,笑得很凄涼:“你當然絕不會真的帶我走。”
洛克勉強笑了笑:“為什麼不會?”
“因為我看得出,你心裏已經有了別人,這次你說不定就是為了她而來的。”
女人好像全有種奇異的感覺,總會覺察到一些她不該知道的事情。
洛克忽然想起來叮噹。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同樣感激你。”春紅輕輕道:“因為你總算有過這種心意······”
她的聲音突然哽咽,眼裏的淚水就突然湧出來,想說出來的話也隨着淚水消失。
又過了好久,她才止住淚水,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一種充滿風塵的表情又出現在她臉上。
“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她笑着道。
洛克的心突然一陣刺痛,全身都已因痛苦而抽緊。
春紅已感覺到他的變化,笑道:“我怎麼會和你去鄉下種田,我就是因為討厭那裏的貧窮才走出來,怎麼會再回去,我現在已經聞不慣那裏的牛糞味道,又怎麼可能回去種田。如果你想我,可以來找我,只要你有錢,我隨時願意陪你一晚。”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也痛的全身開始顫抖,淚水又開始流下來。
可是她還在笑。
洛克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水,笑着道:“我一定會去找你,只要我還這座城市裏,你也沒有離開,我就一定會去找你。”
春紅笑着轉過身,扭動腰肢向前走:“你隨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洛克沒有問去哪裏,這時候就算是地獄,他也會隨着她去。
陽光燦爛而輝煌。
陽光下,春紅好像走的很不習慣,她似乎只習慣在黑夜中生活,走了沒有多久,她就停下來,忽然道:“如果我死了,你會想起我嗎?”
洛克道:“你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
春紅指着前方一個花園,不知是誰家的後園,園中的花開的正是濃艷的時候。
“我如果死了,能葬在這樣一個開滿鮮花的地方就知足了,讓人知道有一個女人也曾經像這些花一樣盛開過。”
洛克沒有回答。
春紅也沒有等着他回答,好像知道他根本不會回答一樣,帶着他來到一個麵館。
這是一家很保守的老式麵館,裏面的一切佈置和規矩三十年來幾乎完全沒有改變。
面館裏的大師傅是由以前的學徒升上去的,店裏的掌柜以前本來是跑堂。
一碗面要用多少作料,多少澆頭,大師傅隨手一抓就絕不會錯半分,就好像用戥子稱出來那麼準確。
對他們來說,這幾乎就是不可改變的規矩。
這個不可改變的規矩,為他們贏得最好的信譽,也讓他們的生意變得非常好。
這家老式麵館已經是神仙窩裏生意最紅火的麵館。
春紅找了一個位置坐下。
他的樣子不像是來吃面,更像是在這裏等人,她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每一個走進店裏來的客人。
洛克只好坐在她的旁邊。
桌上已經擺好切的很細的薑絲和醋。
春紅拈起一根薑絲,沾了點醋,放到嘴裏細細地咀嚼,眼睛卻一直盯着門外,每一個經過的人都會引起她的注意。
“你在等人?”洛克也拈起一根薑絲放到嘴裏。
春紅點着頭:“這個人應該很快就會來了。”
小跑堂的很快走過來,臉上帶着親切的笑容:“兩位想吃點什麼?”
然後他看到春紅,臉上的笑容就變得更熱情:“紅姐,今天你怎麼會起的這麼早?”
然後他的眼睛瞥了一下洛克。
春紅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直接問道:“今天小白已經來過了嗎?”
小跑堂的笑道:“他這個夜貓子現在一定還在睡覺,怎麼會起的這麼早,就算是來是吃飯,也應該太陽落山後才會來。”
“要是紅姐有事,應該去他的家裏找他。”
春紅看着門外的燦爛的陽光,笑着道:”看來我今天真是起的很早,好像我從來也沒有這麼早起過,還真是很不習慣。”
小跑堂的笑着離開,臨走時又看了洛克一眼。
他覺得今天紅姐的客人真奇怪,這麼晚了還沒有走,還要留在她的身邊。
小白家離這裏不遠。
神仙窩裏的野雞們想要生存,就要有客人,小白就是專門給這些野雞介紹客人的人。
也就是這些女人嘴裏的馬夫。
這些女人就是馬夫手裏的馬,可以讓任何男人騎乘的馬。
在他的嘴裏,他介紹的每個女人都是良家少婦,只是偶爾出來賣一次,而且每個女人的丈夫都是一些十惡不赦的惡棍,有各種花錢的惡習,從來也不會帶一分錢回家。
這個可憐的女人沒有辦法,只好偷偷出來賺一點貼補家用。
其實每個客人都知道這是謊言,可是每個客人都選擇相信,因為他們覺得自己這是做了一件好事,可以讓自己良心得到安慰。
謊言有時真的會讓這個世界變得美麗。
小白靠着這些可笑的謊言,每天換來三頓飯和兩頓酒,也為那些野雞帶來可以維持第二天生活的收入,讓她們可以繼續在這個火坑裏活下去。
現在是火坑裏最安靜的時候。
她們經過一夜的煎熬,也許才剛剛合上眼,進入一天中最寧靜祥和的時候。
小白那間破舊的小屋,大門也還是緊緊地關閉着。
春紅正在敲門。
門敲的很響,但裏面卻沒有人回應。
“難道他也出了什麼事情,難道他也已經遭到了毒手?”
洛克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春紅也想到了這一點,門敲的更響,驚醒了隔壁幾家還在沉睡的人,有個女人隔着窗罵出幾句誰也聽不懂的家鄉話,然後蒙頭繼續睡。
洛克沒有等下去,用腳踢開了那扇門。
這並不需要很用力,甚至根本沒有發出很大的聲音來。
木門本來就已非常陳舊,這扇本就已非常破舊的門,幾乎已腐朽的只要輕輕一推就會破碎。
屋子窄小而陰暗,一共只有兩間。
前面的屋裏,擺着一張破舊的木桌,這是小白吃飯的地方,牆上還掛着已經讓油煙熏得發黃的色情海報,畫上的少女都已看不出她們原來的容貌。
後面的一間更小,就是小白的卧室。每隔五六天,他就會帶一個新來的鄉下女人到這裏來試工,發泄他自己的慾望,同時也替她介紹一個不錯的客人。
洛克衝進去的時候,他還是活着,正站在床邊收拾行李,好像正準備出遠門的樣子。
看到有人進來,顯得非常緊張和不安。
“是什麼人?”
“是我,紅姐。”春紅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出了事,你為什麼不開門?”
“我還在睡覺,沒有聽見。”小白看到有陌生人走進來,顯得非常慌張。
春紅看出他在說謊,
每天都生活在謊言中的女人,很容易聽出一個人說出的謊言。
“你不要害怕,他是我的朋友。”春紅笑着坐在床邊說道。
可是他還是非常緊張。
“你這是要去哪裏?”春紅看着他已經包好的行李,還有放在旁邊的一大筆錢。
這些錢應該是他全部的積蓄,足夠他回鄉下蓋一間不錯的房子。
小白笑了,笑的很勉強:“我鄉下老家帶來消息,說母親病了,可能沒有多少時間,催我回去看她最後一面。”
春紅覺得很奇怪:“我記得你說過,自己是個孤兒,鄉下怎麼突然多了個母親,而且還催你回去看她?”
小白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在酒後說過這些事情,沒想到春紅竟然還記得。
他一時語塞,臉漲的通紅。
春紅看着他的樣子,就知道他又在說謊,笑道:“你一定是有事情,想出去躲一陣子,可是也沒有必要瞞着我?”
小白道:“紅姐,我確實有事情,而且是大事,如果不跑可能就連命都沒有了。”
春紅道:“什麼事情這麼嚴重,竟然連命都保不住了?”
小白放下手中的行李,看了洛克一眼,遲疑着沒有開口。
洛克從口袋裏拿出一疊錢,也沒有數,都扔在他的面前,道:“出門在外需要錢,這些帶上,路上也許會用得到。”
小白看到錢,心動了,伸手想過去拿,可是伸出去的手很快縮回來。
“我什麼也不知道,你就是給我再多的錢,我也不知道。”他顯然在害怕。
洛克道:“我什麼也沒有問,你怎麼就這麼肯定自己不知道?”
小白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洛克道:“我想問什麼?”
小白道:“一定是關於那個女孩子的事。”
洛克搬過一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笑道:“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為什麼要說不知道?”
他的手放在放在桌子上,粗糙的手掌在桌面上摩擦,堅硬的木板竟然變得像豆腐一樣柔軟,在他的手掌下變成細小的木屑,紛紛落在地上。
小白的臉立刻變色,變得像紙一樣白。
他哭喪着臉,嘆了一口氣,道:”前兩天老神仙帶了一個年輕人來找我,想買一種我自己特製的迷香,我以為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盜賊就賣了一些給他。”
洛克道:“然後呢?”
小白的臉變得更難看,幾乎真的要哭出來:“可是今天聽說老神仙居然死在自己家中,是讓人活活扼死的。羅漢已經派出手下所有的人,都出去找那個殺人兇手,我想老神仙可能就是因為那包迷香出的事情。”
洛克道:“你為什麼肯定就是因為你那包迷香?”
小白道:“因為我見到那個向我買迷香的人,和老神仙一起帶着一個昏迷的女孩子從紅姐的房間裏走出來,那個年輕人還看了我一眼。”
“我自己配的迷香自己很清楚,那個女孩昏迷的樣子就是吸入了我的迷香。”他很肯定地道。
洛克道:“你知道是誰殺了老神仙?”
小白道:“一個叫洛克的人。”
春紅聽了一驚。
洛克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小白道:“不知道。”
洛克笑道:“我就是你說的那個洛克,可是我沒殺老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