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那一片綠
初陽，撩開輕薄的霧需，滿天一片溶金色，嵌在天際的一抹抹雲，就成了金色海洋中耀眼的浪花。從遠遠的地平線漸漸走來一個人，光着脊背黝黑的皮膚泛起片片淡淡的霞光。他扛着一個圓圓的青黑花紋的大西瓜對我靦腆地笑：“潘醫師，這八月十五了，沒什麼能送給您，夏天留了個大西瓜，表表俺的心意！”
我看着他那黑得均勻的皮膚，看着他胖胖的身軀和那強作微笑的表情，不由想起幾個月前的事一那是一個極熱的夏天，他騎着自行車帶着他的愛人來我這理療。他愛人是甲狀腺癌，手術后醫生建議她理療的。她圓圓的臉很瘦很黃，時不時咳嗽一聲，顯得非常疲倦。我很認真地給她治療，鼓勵她頑強地與病魔做鬥爭。她很聽話，也很認真地配合治療並樹立了信心。時間不長，她的感覺好多了，精神也漸漸好起來。
一天早晨，我看到她的丈夫帶她到我們醫院門口，忙把一件白得耀眼的月兔牌彈力背心往那黝黑的身上穿。穿上后，又理了理，才走到我的科室。可是，這件衣服從右胸部一直到下邊全爛了，像無數個老鼠一起咬的那樣，幾乎不能再穿。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光脊樑慣了，每年五月一號以後至十月一日這五個月從來不穿上衣。一則是省錢省衣，二則是爽。我的心一陣震動，一陣酸濕，看着他那樸實的臉膛，黑黑的皮膚，似乎讀懂了農民，讀懂了農村，讀懂了艱難！他又說：“來你們醫院，就不能再光脊樑了，讓人看了不像話。我就買了這個背心。每次騎車帶她到醫院門口才穿身上。平時是不捨得穿的！“那這麼多細小的爛洞是怎麼回事？我問。他笑笑說：“下湖鋤地不捨得穿，夾在自行車後面，自行車上又別著鋤，沙石路疙疙瘩瘩使鋤在車子上顛動，就把這衣服砸成了這樣！”撲面的熱浪，給他、給我的臉上灑下一層汗珠。我的心更加不能平第二天，他們來到科室，我把頭天下班時買的四件不同樣式的背心、汗衫拿給他：“這幾件衣服你換着穿吧。”他的臉唰地紅了。他愛人瘦黃瘦黃的臉顯出難以言表的激動。倏的，眼睛裏的淚珠從眼角流落下來。她說：“醫師，我們來治療給您帶來的麻煩就夠大的了，您還給俺買衣服，俺拿什麼報答您呢？”我說：“別這麼說，這是小意思，穿上吧，可別駁了我的面子！”他們點點頭。
治療數療程，該休息一段時間了，見不到他們還真想呢！卻在一天，他穿着我給他買的汗衫興沖沖地來到我面前。說：“俺那辣椒地里長了一棵西瓜，那瓜結的可大了，俺家的她說，一定把這個大西瓜送給潘醫師您吃！“我笑了：“看你們，什麼事都想着我，一個西瓜也要送給我！這滿街都是賣西瓜的想吃就買一個。別費那麼多神了！”他很認真地說：
“那意義不一樣。”他的表情很誠懇。
然而，這件事說說就算了。當一個月過後，我已經忘得九霄雲外了。
他卻又來了，說：“那個西瓜熟了，我摘過了。過一段日子給您送來！”我笑笑，感到莫明其妙。因為西瓜是鮮物，能這樣放嗎？反正是一個西瓜，隨他怎麼處理吧。哪知，他把這個西瓜留到八月十五的今天才送來。從西瓜皮上看，像是剛摘下來的，水盈盈、鮮靈靈，在太陽下像一個偌大的綠寶石，閃着光亮。我當時很感激，不知拿什麼給他好。他說：“家裏什麼都沒有，真拿不出手，只能是心意，是我們倆的心意。“那麼幾個月了，這西瓜是怎麼保管的呢？就是放在冰箱裏也沒這麼新鮮呀？”我問。
他顯得有些得意：“我在我家的門後邊挖了一個比西瓜大一半的坑，然後從外面端了兩瓷盆細沙土，把沙土放在坑內，涼陰陰、濕漉漉，然後再把西瓜放進去，最後再把剩餘的沙士蓋在西瓜上。過三天，把沙土和西瓜清出坑，把西瓜翻個身，再把沙土蓋好。沙士不能幹，也不能太濕，抓把沙土使勁攥，能擦成團就正好！”
“那你這個技術是誰教的呢？”我問。“誰也不用教，冬天窖白芋、蘿蔔能這樣保鮮，夏天藏西瓜不也能同樣用這樣方法嗎？就是我那兒子不好管，每次我弄翻西瓜，他都要吃，口水都流出來了！“那您應該給他吃，小孩子嘛！”我說。他輕輕搖了一下頭。
我接着問他愛人身體可好，他遲疑了一會兒，臉陰沉沉的，猛然抬頭，黑黑的臉膛掛了兩道明亮的淚線，無可奈何地說：“她死了，半個月了。“我的心驟然像被澆了一盆涼水，又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多麼熟悉的面孔，多麼善良的品行，多麼瘦弱的身體，不久前還是一個正常人呢！我痛恨自己無能，深感醫學界的無奈！
他平靜地說，雖然她去了，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您給她治療的那段時光，您、我都盡心了，蚌埠的醫生也盡心了。
一陣風，吹來一些涼意，門前的梧桐樹掉了幾片葉兒，飄飄顫顫，顫顫飄飄，無聲地落在地上。
她在臨死前一天還對我說：“做人要向潘醫師學習，永遠不能忘了人家對我們真誠治療。千萬別忘了，八月十五把那個西瓜送給潘醫師！”
啊，這個西瓜是繫着她垂危生命的呀！也是醫患溝通的綠色通道啊！作為醫生，你應該怎麼做才能無愧於醫師稱號，才能無愧於職業，才能無愧於人生？
後來，我邀來四五個同事，叫他們到我家吃西瓜，他們都很好奇，也很樂意，圍在桌子旁邊，有些迫不及待，更有對西瓜保鮮讚不絕口的對話。
當我舉刀切開西瓜時，西瓜已沒有了氯子，一般酸酸的水從裂縫裏流出，順着桌子流落在地，在貼近瓜皮的周圍，厚厚地鑲着一層半乾的瓜觚，裏面的瓜籽全部發了芽，黃的、白的，像一個個多姿多態的小蝌蚪。
這個西瓜，使我品嘗了真誠，品嘗了苦澀，品嘗了善良，品嘗了人生！它時時提示我，怎樣才能無愧於醫師的天職，在人生道路上怎樣才能走得端莊、嚴肅、瀟洒、體現出人生的真正價值！
事情已過去很多年了，那心中的一片綠怎麼也使我忘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