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遇毗曇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
洛伊滿面愁苦地看着趴在桌上的君羅,如果她知道這個小女孩酒癮這麼大,無論如何都不會和她一起出來喝酒。
這幾日與君羅漸漸熟悉,她當日所說果然便是實情,美生子女眾多管教不及,加上君羅天真浪漫的個性和她的哥哥們感情頗好,經常身着男妝與哥哥們出府閑逛,洛伊也跟着她混出來幾次,沒想到這小女孩兒膽子越來越大,今日只拉着洛伊連哥哥們都沒告訴就溜了出來,並且還硬是要喝酒,偏偏酒量又是極差的,這不現在就醉了。
正煩惱着,那邊桌上的客人偏又和老闆娘起了爭執,吵嚷了起來。洛伊抬眸看去,見和老闆娘爭執的是一名灰衣男子,衣衫襤褸,頭髮只是隨便在頭頂挽成一個亂糟糟的髮髻,一支腳踩在長凳的一端,腳上套着只草鞋。男子皮膚黝黑,以致於洛伊隔他老遠都能看見他的一口白牙。
聽起來,爭執的起因是因為一壺酒。
“你先別管什麼銅錢不銅錢的,你看我像沒錢的樣子嗎?你給我先把酒拿上來。”男子貌似兇狠地瞪着眼,眼中卻閃過一絲調皮。
“客官,我們這裏都是先給錢再上酒的。”酒母也是怕事之人,但小本生意,男子看上去又的確像是吃白食的,也只能硬着頭皮諾諾地說。
“那,他們,他們,他們,怎麼都是先上酒後付錢?”男子伸出頎長的手指,往四周的桌子指點着,不依不饒。
酒母無語,煞白着臉手足無措。
“還是你瞧我不起,怕我不給錢吧!”男子不依不饒,逼問得酒母就快要虛軟下去。
洛伊遠遠看着,見那男子貌似無賴卻笑得燦爛,情知他故意逗事並無惡意,但那酒母卻是老實人經不得嚇,洛伊不忍看着她被那男子調笑,便從君羅腰間的錦囊中摸出一塊碎銀子,叫了那酒母過來,讓她給男子上酒。
那男子目的達到,也不再胡鬧,洛伊便繼續思考如何解決君羅的問題而一籌莫展。
眼前突地一花,剛才的男子便坐到了洛伊的面前,大大咧咧地把老闆娘剛上的酒擺在了桌上,嘴角掛着看上去有些邪惡的笑意,也不說話,眼睛只是盯着洛伊。
洛伊也不躲避他的目光,大方的和他對視,這男子不修邊幅到了一定境界,不光頭髮凌亂就連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似乎也沒有洗凈,儘管如此他刀鋒般的眉,深遂而閃亮的烏眸,清秀卻挺直的鼻樑,唇角半帶的乖張和燦爛,還是引起了洛伊的興趣。
男子朝君羅努努嘴:“他喝醉了?”
洛伊點了點頭,直盯着男子。
“那你還能喝嗎?”男子提起那壺酒,晃了一晃。
“不能。”洛伊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不改顏色卻飛快地回答。
“如果我請你喝呢?”男子挑挑眉,他眉長入鬢,因此襯托得眼睛也分外有神。
“這壺酒好像是我請你的。”洛伊微微一笑。
男子愣愣地看了洛伊一會兒,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誇張地仰着頭,露出潔白的牙齒,忽然又伏下身,用手臂擂着桌子,連君羅都受了驚動,抬起頭,醉眼惺忪地瞅了瞅四周,又重新埋下頭去睡了。
酒母只從廚房裏小心翼翼地探個頭出來張望了一下,又立馬躲了進去,其他桌上的人詫異地盯着這邊,小聲議論着,膽小一些的甚至留了銀子走人,而洛伊依然鎮定如初,微咪着眼,看着面前的男子。
笑了好一會兒,男子才止住笑容,眼眶中竟然笑出了些許淚光,讓他的眼睛看上去分外清澈。他伸出手,不由分說地在洛伊的杯子裏倒上酒,端着便直遞到洛伊的面前:“謝謝你請我喝酒,為表謝意,我敬你一杯。”
男子突然變得文縐縐的反而讓洛伊有些錯諤,她本想拒絕,可看着男子清澈的目光,不知為何,接過了酒一飲而盡。男子的眼中的讚賞一閃而過,拍了幾下手掌。
“你叫什麼名字?”忽問。
“洛伊。”輕答。
“哈,怎麼像女子的名字。”男子又露出潔白的牙齒,綻開一個響亮的笑容。
洛伊無語,她還以為自己這身行頭只是個形式,其實誰都能看得出自己和君羅是女兒身,沒想到還真有人以為她們是男子,看來這個時代的人們的確是心思單純的。
正想着怎麼回答,又看見那男子伸出頎長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身後:“那堆人,,,,,,”
洛伊回頭一看,吉慶巷的西邊,往這邊湧來了幾個着家丁服的人,在前面帶頭的,,,,,,是美生府的管家。洛伊哀嘆,看來這次偷偷出府被發現了,她滿面愁容地盯着君羅,這丫頭現在還沒清醒,看來回去少不了一番責罵,有可能還會被短時間的禁足。
而自己雖然認識那人是管家,管家卻不認識自己,被發現了怕也是百口莫辯,那麼,,,,,,
“我要走了。”洛伊當機立斷地起身,往反方向走去。
“你去哪兒?”男子在身後喊。
洛伊一心只想着擺脫那些家丁,也不回頭,埋首疾步而行。
手心卻忽然一熱,一側頭便看到男子調皮的笑臉。
“跟着我走。”男子沖她眨了眨眼,便拖着洛伊邁開步伐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遠,反正是跑出了吉慶巷,一直到跑上了一個山崗,男子才鬆開洛伊的手,好整以暇地看着洛伊靠在一棵古樹上大口喘氣。
“我說,你身子不好?才跑了這麼一會兒,就喘成這樣。”
洛伊撫着胸口,連完整的話也說不一句。說實話,她雖說是虞楚的公主,但也不是缺乏鍛煉的,12歲時她就和流雲一起習武,什麼散打呀,擒拿呀,就算是劍術她也是精通的。只是從來沒有這般暢快的跑過,這男子到底是什麼人,還有,這是什麼地方?洛伊抬頭四顧,額上的汗水在夕陽的餘暉下,熠熠生輝。
“跟我再往上走走。”男子一邊說,一邊伸出自己的手。
他的手指真長,,,,,,
在洛伊的生命中,出現的男子不多,有親密接觸的,怕是只有父皇和晉章了,皇家學院中偶有幾個男同學或者老師,跟她說話時從不敢直視自己的雙眸,所有人對她畢恭畢敬又拒之行里,像這一類的男子,,,,,,
洛伊抬頭,迎面而來的便是兩束清澈的目光,唇角便漾起一絲笑意,像這類男子從未出現過。洛伊果斷把手放入他的手中,繼續跟着他往山上走去。
彷彿是突然一下,他們就到了山頂,四周猛地變得空曠,夕陽掛在天邊,看上去只剩一圈暗淡的光暈,而天邊的雲彩分明是火紅的,連成寬廣的一片,晚風有些猛烈,穿過身後的樹林,形成了一片酷似波濤的風聲。
冉冉紅雲托殘照,沉沉金風低碧濤,好一副絢爛而壯闊的夕景!
“真美!”洛伊由衷地讚歎,伸展開手臂,迎着風,微仰着頭,她還是第一次來到山頂這樣的地方。
“你看,底下,就是新羅宮。”突然聽得男子低沉下來的聲音。
洛伊經他提醒才注意山腳下那片蜿蜒而森嚴的建築。這個時候的新羅王宮和後世眾多國家的宮殿相比,談不上宏偉,不過從這個角度看上去,也是氣宇森然,很有王宮的氣勢。
不過,洛伊對皇宮什麼的根本不感興趣,否則她也不會從虞楚宮逃出來了。她只是喜歡這樣的山,喜歡這樣的風,喜歡這樣的夕陽。一側頭,卻看到男子專註的神情,那張玩世不恭面孔突然嚴肅下來,顯得梭角分明。
“你很想去那裏嗎?”洛伊指了指山腳下的皇宮。
“我?”男子笑了一下,還是那般乾淨純粹的笑容,“我只是要幫助別人進入那裏。”
洛伊一愣還想問什麼,男子卻忽然拉了她一把,她立足不穩一下子陷入了他懷中。男子摟着她的腰,輕輕后躍,他們便隱藏在了一片叢林中。
“別出聲,有人過來了。”男子溫熱的氣息輕觸着洛伊的髮根。
心中忽然漏跳一拍,驀地雙頰發燙,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有那麼一點不自在,也有那麼一點暗喜,洛伊像忽然陷入奇怪的空間,一顆心倉促而緊張,卻沒有一絲不適。
片刻后,一名身着黑色鐵甲的武士步伐沉重地走上了崗頂,洛伊一眼瞧見他面上艷麗的妝容,心中不覺一沉,是郎妝決意。
新羅歷史上,最凄涼又壯烈的郎妝決意,難道就要在自己的眼前上演?
黑甲武士默立片刻,朝新羅宮的方向跪拜后,緩緩抽出腰上的佩劍。
——洛伊不禁輕呼出聲,身後的灰衣男子卻從她身後閃電般地略出,縱身一躍到那黑甲武士的身後,果斷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是你?”黑甲武士的臉上先是閃過一絲詫異,后又沉靜下來,冷冷地說:“放手。”
灰衣男子面帶戲謔,挑了挑眉看着他,嘴角一斜:“想要追隨天明公而去么?”
“與你無關。”僵硬的語氣,漠然的眼神,黑甲武士像是決心已定。
此人正是閼川。
整整一個下午的叩拜聲討,依然沒有挽回王室所做出的,天明公主死於意外的決斷,閼川已經心灰意冷,只想了斷自己的性命跟隨含恨而去的公主。
而洛伊此時,也從倆人的對話中猜出了閼川的身份,雖然史書上對天明公主的死因並無記載,但是這幾日聽君羅絮絮說來,前因後果也多少有些了解,君羅只以為公主死於意外,但洛伊卻認為天明的死,決不會如此簡單。
只是看這個情形,灰衣男子明顯認識閼川,那他是誰?難道也是花郎不成?
於是此時也款款從樹叢中步出,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僵持。
“是想要彌補沒有保護好天明公主的自己,內心的愧疚吧。”洛伊緩緩開口。
閼川回過頭,打量了一眼洛伊,依然保持着沉默,眼底還是一片必死的堅決。
“你這樣做,認為就能彌補嗎?”洛伊繼續說,踱至閼川的身邊,語氣兀地增強:“郎妝決議,身為一個花郎,你應該明白郎妝決議的真正含義吧。可是你現在用一個花郎最為神聖的儀式,來逃避自己應付的責任,這就是你所認為的花郎道嗎?”
閼川面上一震,這次,認真的看了洛伊一眼,眉目之間看上去有了些疑慮,但持劍的手卻依然不肯放鬆,灰衣男子自然不敢大意,繼續緊緊地握着閼川的手臂。
“放開他的手。”忽然多了一個聲音,低沉篤定,清晰威嚴。
三人不約而同的回頭,面色各異。
灰衣男子燦然一笑,鬆開了阻止閼川的手。
閼川一臉驚詫,擔憂與釋然依次略過那艷麗的臉龐,卻放下了持劍的手。
洛伊回眸,出現在她眼前的男子身材高挑卻略顯單薄,額發傾斜黑亮而硬直,眉宇間略藏英氣,但面色卻稍顯憔悴,微抿着嘴角,神情嚴肅卻氣質高貴。
男子慢慢地走近,深深看了洛伊一眼,才調轉頭看着閼川,依然是低沉的口吻:“願意追隨姐姐還是追隨我,你自己選擇吧。”
閼川猛地抬頭,塗了鮮紅油彩的眼角高高揚起,目光中的驚詫和疑慮一閃而過,遂又皺眉思索。而洛伊此時也是大震,從男子的話中,她肯定了男子的身份。她應該就是以後奠定三韓一統的,新羅的第一任女王——德曼公主。
沒想到不過才幾日,便能見到未來的女王,洛伊震驚之餘又興奮不已,細細打量着德曼。
她有着光潔飽滿的額頭,兩排平直秀頎的烏眉下,一雙杏眼微咪便射出兩道灼灼之光,眼角平緩略失嬌媚,雙唇微抿更添威嚴。雖然只稱得上五官清秀,但目光凜利直刺人心,確有王者之相。
見閼川還是沉默,德曼再逼近幾步又緩緩開口,語音凄涼而沉重:“我違背了姐姐的遺志,放棄了遠行回到徐羅伐,我要為姐姐報仇,我要守護新羅的王室,重掌王權,完成姐姐想要完成而沒有完成的夙願,這些不是僅憑一己之力便能完成,閼川郎,你願意追隨我嗎?”
震驚,垂目,沉思,閼川眉頭漸松,終於還劍入鞘,毅然跪拜:“飛天之徒閼川誓死效忠公主!”
德曼點了點頭,此時嘴角才了一絲淡淡的笑容,扶起閼川又看向灰衣男子:“你呢?考慮得如何。”
灰衣男子先是調皮一笑,見德曼神情嚴肅,也收起了玩世不恭,刀鋒般的眉頭一斂,跪拜下去,再抬起頭來仰視着德曼,目光清澈而明亮:“無名毗曇,願意為公主殿下效勞。”
由如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開,洛伊注視着灰衣男子的目光瞬間變得僵硬而茫然,毗曇!他竟然是毗曇!美室與廢主真智王的兒子,在善德女王後期引發毗曇之亂的毗曇!
洛伊想起自己在虞楚時,曾經看過一個學者的論文,推斷毗曇對德曼曾有愛慕之情,后,與德曼國婚無望,極度失望之下舉兵造反。最終,被瘐信帶兵鎮壓,美室一派的權勢致此土崩瓦解,美室的時代最終終結。雖然這個學者的推斷拿不出確實的證據來證明,但據現在的情形,洛伊看着毗曇隱含着熱切的眼神,心中莫名一滯。
史書上給予毗曇的筆墨不多,只知道他最終死於那場叛亂,如此一個明朗囂張,活潑清秀的男子。
“你是何人?”德曼突然又問正在怔忡中的洛伊。
“他呀,是我今天認識的新朋友。”毗曇朝洛伊擠了擠眼,並沒有注意洛伊的瞬間落寞。
德曼沒有再追問,把一封書信交給閼川:“找個機會,請隱密地交給王后。”
閼川沉默地接過那封書信放入懷中,施了一禮,就往崗下走去,經過洛伊身邊時,他略微駐足,似乎想要說什麼,卻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只略點了點頭。
再次看向洛伊,德曼這次仔細打量着她,問:“你好像知道很多有關花郎的事情?”
“略有耳聞而已。”洛伊不卑不亢,直視着這位未來的女王。
儘管心中對某些事情很是好奇,不過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比起剛才來興奮減了幾分,洛伊心中只余沉重和疲怠,並不想與他們更多接觸。
“今日,你聽到了很多也許不該聽到的事情。”德曼見洛伊眸色清亮,氣度不凡,心內很是欣賞卻有心刁難。
“那又如何?”洛伊莞爾。
“我當然是希望你能成為幫助我的人。”
洛伊略咪起眼,眼中閃過一線不易覺察的鋒芒,片刻再度莞爾,卻指了指毗曇:“我只助他。”
德曼顯然沒想到洛伊會這麼回答,但還是點了點頭,再對毗曇輕輕一笑,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