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郎妝決意
塞草秋先白,溪沙晚更光
夕陽西沉,暗紅如血。
那面清澈的湖水映着天邊最後一抹燦爛,綺麗多彩而又帶着一絲詭異沉靜,讓流雲無端地煩躁不堪。這兩日她幾乎翻遍了整個空谷,沒有找到長公主的一絲蹤跡,而那腕上帶着她穿越到這個時代的儀器,也不知道為何完全無法啟動。
細細想來,公主明明與自己一同陷入了那片黑沉,在自己昏迷之前還聽到了長公主的一聲驚呼,她應該是與自己來到了同一個時空,如果是這樣還好,但萬一長公主跌落了另一個時空,流雲不敢再想像,如果真是那樣恐怕再也無法找到公主殿下了。
“你在那樹杈上坐了快一下午了,下來和我談談吧。”身下響起渺依萬年不變的清洌之聲。
扭着脖子垂着頭,流雲見她只是站在院中,維持着端直的姿勢,雖然在與自己說話但並沒有看向自己,而只是平視前方。
這幾日也和她交談了幾句,得知她竟然是新羅宮的神女,這是個崇尚神權的時代,神女的地位可是僅次於王室與大貴族的尊崇,運氣不錯,如果能進入新羅宮的神壇,也許能夠重新啟動儀器,只有穿越回虞楚通過專業的設備,才能確切地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失誤,會讓兩個人跌落至不同的空間,才能儘快地想辦法找到長公主。
於是,流雲便懇求渺依帶她入宮,不過那神女為人孤傲冷清,幾日下來還是不置可否,恨得流雲咬牙切齒又無計可施。
不過,畢竟她沒有拒絕,心中衡量了一下,流雲才從那棵五葉槐上輕輕躍下,剛好落到渺依視線中。
“我接到了詣旨要立即回宮。”那單薄的唇習慣性地帶着清冷的弧度,渺依的目光有意無意掃過流雲的面容,捕捉到一絲急切。
流雲讀出渺依眼內的戲謔,心知自己有些焦躁了,挑了挑眉,一句話都不說。
渺依在殘陽的光輝下一雙小巧而燦爛的眸漸漸地盯牢了流雲,語氣依然平淡:“我可以答應你的請求,不過有一個條件。”
心中略過一絲狂喜,流雲眸中一亮,強自忍着儘力平淡:“你說。”
“我要知道你的身份,以及堅持入宮的理由!”蓮步輕移,渺依逼近,眼眸不肯略微放鬆。
眉頭略皺,流雲不避不退,心思電轉。怎麼辦!看這神女不是好糊弄的,隨便編個謊言恐怕不行,那麼難道要說真話?這麼匪夷所思的真實,這個神女就能相信了嗎?
“怎麼,不肯?”渺依再問,明顯不想給流雲過多考慮的機會。
“我可以告訴你,但是我的情形有些奇異,怕你無法理解。”流雲嘆了一口氣,放棄了編謊話的想法,這神女步步緊逼,根本不給自己考慮的機會。
渺依輕笑,不發一言。
暗嘆一聲,心內一橫,流雲只與渺依直視,希望自己誠懇的態度能讓她相信自己的話:“我來自千年之後一個叫做虞楚的國家,之所以想要入宮是因為帶我來到這個時代的儀器發生了故障,我想要回去,就必須去神壇這樣的地方。”
沉默,,,,,,
流雲誠懇地看着渺依,見她臉上一片風平浪靜,既沒有懷疑也沒有驚異,像是根本沒聽進去自己的話,只道她不信心內不由忐忑。
“千年之後,,,,,,”過了良久,渺依才淡淡的重複,忽然一笑:“那麼你知道現在新羅發生了什麼羅?”
“發生的幾件大事我還是知道的。”語氣迫切,流雲無疑又看到了一絲希望。
“那麼天明公主發生的事你也知道?”渺依傾了傾身子。
天明公主!流雲輕輕鬆了一口氣,看來這是真平王的時代,因為公主對這個時代的兩個叱吒風雲的女子特別感興趣,自己也陪着她翻閱了這一時期的許多史書,對這一時期的歷史還是有幾分熟悉的,聯想到之前渺依說新羅正處於混亂時期,看來是發生了大事,難道是,,,,,,
“難道是天明公主升遐?”心念才至,流雲不由得脫口而出。
渺依眸中顏色又深了幾分,柳葉般的細眉輕挑,卻只是淡淡地說:“這件事在徐羅伐也是街知巷聞口口相傳,你知道也不足以說明什麼。”
見到那神女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流雲捏緊了拳頭,恨不得挖個坑兒把她活埋,但不過轉瞬之間又焦躁全消,滿面討好的笑容,因為轉變太快弄得面部有些抽搐,因為她聽到了渺依接下來的一句話。
“不過我還是決定帶你入宮。”
新羅宮位於徐羅伐的英耳峰下,蜿蜒盤桓數百里,宮內樓台高閣無數,轉廊曲幽,草木重重。
流雲身着長曳掩步的神女服,跟在渺依身後一路踉蹌,乾脆提高了裙擺步伐才暢快些,卻被渺依回眸一瞪,訕訕地重新放下裙擺,走得歪歪扭扭,想着自己還頂着一頭栗色的短髮,流雲更覺沮喪,自己這副模樣活活是一句成語的演繹,那就是不倫不類。
但是沒有辦法,必須要入宮才能找到長公主,即使暫時無法回到虞楚,只要公主也和自己穿越到同一時代,她一定會想辦法入宮,那是因為她對這個時代的王權之爭特別感興趣,自要入宮便有機會與長公主重遇,流雲不得不抱着這麼一絲饒幸。
而她現在要與渺依去見之人,正是在這個時代讓人如雷貫耳的璽主美室,常聽長公主將這個名字掛在嘴邊,通過史書上的文字推斷美室的事非功跡,如今自己能見當然也是心生慶幸,美室在歷史上究竟如何?答案就在轉瞬了。
想得出神沒料到渺依忽然駐足,流雲差點撞在她身上,險險地才收住了腳步,剛站穩身子一抬眸——
身前空曠的一片場地上,幾名身着黃色武士裝的男子一臉嚴肅,踏着整齊的步伐跟在一名黑甲武士的身後,再看向那黑甲武士,流雲一愣!
那男子肩闊腰緊,烏髮高束在烈風之下飛揚張狂,左耳垂着青銅環,稜角分明的面孔之上塗著厚重的色彩,卻是滿面的堅決與沉痛。
那是郎妝!
郎妝決意,這在史書上是有記載的,出戰前或為大義進行的戰鬥時,花郎們就會化美艷之郎妝,意為戰鬥而死,希望在世上留下最美麗的一面。
流雲還記得以前聽長公主講起,真智王時,因為不願立美室為後,美室產下一子后,拋棄兒子,引領花郎,通過郎妝決意,以荒淫無道的名義廢真智王,立真興王之孫白凈為真平王。那次的郎妝決意,讓美室成為新羅實際上的掌權者,那麼,這次,,,,,,
那黑甲武士在離仁康殿五米之處站定,緊捏拳頭,身姿挺拔筆直跪將下去。
“陛下聖明!請陛下為天明公主伸冤!天明公主的死因並非意外,而是被人存心謀害!請陛下找出殺害天明公主的兇手,陛下聖明!”黑甲武士一遍遍地大喊,聲音清朗,卻滿帶悲憤。
流雲被這樣的場面震攝住了,只看着那名花郎,雖然他臉上鋪層着艷麗的色彩,但依稀可見眉清目秀。
“是閼川郎。”渺依輕聲說,若有所思。
閼川!流雲又是一驚,這個人是在歷史上有記載的,他是飛天之徒的首領,徐羅伐十大花郎之一!後來成為女王德曼的護衛武官,成為女王身邊堪比瘐信的左膀右臂,這應該是她來到新羅后見到的第一個大人物了吧,流雲暗瞟了一眼渺伊,雖然,這個神女現在看來身份尊貴,可是在史書中也是沒有記載的。不禁在心內小小地鄙視了她一把。
“我們走吧。”渺依不想多看,淡淡地說。
流雲滿面不甘,這可是郎妝決意呢!她還想再看看,,,,,,
“璽主還在等着我們,不可怠慢。”似乎看穿了流雲的心態,渺依語音微沉。
流雲冷笑,如此看來,這個神女果然是站在美室一邊。
回宮的途中,渺依大致告訴了她現在宮內的情況,天明公主升霞不久,神宮的上天官誓理神女突然也歿了,渺依因此從清修地被急召入宮,看來,美室是準備讓她接替誓理神女了。
流雲之前就了解,早在真興王時,美室以寵妃的身份,通過順利祈雨,從而掌握了操縱神宮的權利。新羅的神宮從那時起,真正的掌管者其實就是美室,但這個渺依神女清高而孤傲,卻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易於操控的傀儡。
不過此時看她的行事語氣,原來卻是自己走了眼,流雲心內對渺依的鄙視又添了幾分,一邊跟着她走一邊回過頭不舍地瞟着仁康殿前那個挺拔的身影,一不小心踩到裙擺又差點栽倒在地。
倆人繞過仁康殿,又在一條曲幽的紅廊上穿行了一會兒,再從一片月桂叢出來,便看見了一扇朱紅的小巧木門。步入之後,迎面而來的是幾座小巧的假石山,旁邊的綠地上幾叢紅玫瑰安然若素地盛開着,假石山的後邊,則是一個小巧的水塘,裏邊飄着幾片綠荷,有錦鯉在水下若隱若現,水塘上架起一座精緻的石橋,石橋的另一邊有一處硃紅色的殿堂。
竟是一個頗顯幽微靈秀的場所。
“璽主與我有事要談,我先入內你在外候着。”渺依垂眸輕語后,便跟着一名宮女入殿。
流雲撇了撇嘴略一抬眸,便見到殿堂上方懸着的木匾,上書曇華殿三字,飄逸而雋秀,極適合這靈秀的殿堂,但絕猜不到竟然美室所居之地。
這位歷經三朝,先後成為兩代帝王的後宮的掌璽之主,掌控貴族威脅王權的傾國之色,總以為她所住的宮殿定是巍峨堂皇的氣派,卻沒想到反而似未出閣女兒的西閣香閨。
不過一刻鐘左右,殿內便傳,流雲此時對這位名躁一時的璽主已經充滿了好奇,有些迫不及待地跟在宮女身後入殿。
迎面而來的門廳處掛着淺紫色的紗縵,分別於兩邊被精緻的銀質掛鈎鬆散地挽起,踏入門廳,就是美室平時與眾人議事的地方了。
殿堂沒有想像中的寬敞,裏面的傢具多為紅木質,深沉而華麗,台架上的擺設都是精巧細緻的物件,牆邊屏角有意無意地點綴着高矮不一的綠植。殿中,擺了一張長方形狀寬大氣派的紅木桌,上邊有金箔細細描繪的精緻花紋,渺依坐在左側,微微點頭,向剛入內的流雲致意。
流雲抬眼看去,只見長桌上首,端莊穩坐一紅衣女子。雲鬢高挽,柳眉星目,唇角輕笑,卻目光犀利。這,就是新羅歷史上創造了一個時代的美室了!想來她也是經歷了三代帝王,看上去卻依然是耀如春華,皎若秋月,一雙如勾如畫的精緻美目波光流轉,那輪廓秀美的櫻唇飽滿而溫潤,燦然欲滴。
流雲只打量着她也並不施禮,內心卻免不得激動,果然傾國之色並非虛傳,只不知是否如史載般的心思深沉手腕狠絕。
“璽主,這就是我剛才提起的小神女了。”渺依在美室的左側說,語氣卻是不卑不亢。
美室直盯着流雲,看了良久,才輕輕一笑:“能受渺依神女的親睞,果然與眾不同,以後就在渺依神女那裏好好受教吧。”
“美室璽主也不同常人,請恕小人無禮了。”這時,流雲才緩緩施了一禮,剛才她故意不與美室施禮,也是想看看這個名噪一時的大人物會不會動怒,但她卻不蘊不火,只目光犀利地與自己對視,那樣的目光還真是有些令人心顫呢,想到史書中曾有一句說美室,只淡然而視便令人心神懼裂,果然有幾分真實。
更何況,自己頂着這麼樣一個髮型,在這個時代,比男子的頭髮還短,怕也是希罕了,而看美室卻也不以為奇,更不追問自己的身份與來處,處事沉穩胸懷坦蕩,令流雲心中不住暗贊。
出了曇華殿,流雲又跟着渺依回到神宮,只一會兒功夫,來了聖旨,任命渺依為新一任的上天官,掌領神宮,護佑新羅,渺依也只是淡淡的,跪領聖旨后,令其他人皆退下,只獨留流雲一人。
“你,聽說過美室璽主?”渺依這話問得直接,她也發現剛才流雲的存心試探。
“當然,她可是新羅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流雲不以為意,忽問:“只是,每一個神女進宮都要面見璽主嗎?”
“當然不是。”渺依輕笑,目光中又是那種讓流雲惱怒不已的戲謔:“你可是我在清修時所收之神女,還以為自己是普通的神女嗎?”
“那又如何?”流雲發現自己似乎落入了什麼圈套。
“上天官以及繼任者是不能在宮外直接收認神女的,而我一直都被認為是誓理神女的繼任者,但我卻在宮外收認了你為神女,這樣的事情發生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我認定,你是我的繼任人。”
“哈哈。”流雲冷笑,脖子一揚,略抬着下頷:“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嗎?我遲早都是要離開這個時代的,怎麼做你的繼任人。”
“一切任憑天意。”渺依清洌地目光掃過流雲的臉:“如果你能回去,你便回去好了。”
“即使我回不去,我也不會被誰操控!”流雲有些發狠地說。
而渺依只是笑着,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