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家變

2.家變

我父親沒有這樣一個肯為兒子低頭的爹,因此他就只能被關着。我母親那時懷着我,在徽州姥爺家養胎,接到顧同的報急信,慌慌張張就要趕回青陽縣。我的姥爺家是書香門第,徽州的望族,恨女婿遊手好閒,就說:“先不要管他,讓他吃吃苦頭,就知道下半輩子的路該怎麼走了。”母親聽了就抹眼淚,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沒有兄弟幫扶,我不管誰管?惹得姥爺心煩,當夜就打發了她回青陽。

我母親雖然出身在書香門第,讀書卻不多,不過論起人情事理,倒不見得比一個男人差。回到青陽縣她就着手變賣家產,籌措打通門路搭救父親所需的銀子。父親轉戰臨安後為了滿足他日常的花銷,就把設在徽州的兩處當鋪和綢緞莊都遷去了臨安,當鋪和綢緞莊做的都是接地氣的生意,在徽州做的風生水起,在臨安卻水土不服,生意慘淡,所得利潤供父親花銷尚且不足,每年還需從青陽、宣州等地的田莊籌措一筆款項匯去。

自從他被關進玉皇山下的那所不知名的大宅院,家裏的銀子就像絕了堤的水一樣,嘩嘩地流了出去。當鋪、綢緞莊沒了,挨着御道的酒樓、客棧也沒了,顧同東奔西走費盡口舌以父親的名義借了一大筆債,光是每月的利息就足以讓小有田宅的財主破家倒灶。

母親把散佈在江南各處的田產、房產、貨棧、酒樓、木料場、山林全部變賣后,就帶着肚子裏的我去了臨安,因為急着救人,各項產業都沒能賣個好價錢,與實際價值相比所得不過五六成。而為了攜帶方便,母親又要的是紙鈔,到了臨安才知道現今的貴人都不收紙鈔,說那玩意兒貶值太快,今個能買一頭牛,明個就只能買一頭驢了,到了後天怕是連條狗也買不到。他們收只收真金白銀。

母親只得託人把紙鈔兌成真金白銀,心急手慌,所託非人,無形中又損耗了兩成。

都說錢能通神,可金山銀山在手,沒有門路也是枉然。

在臨安奔波了一個月,能找的關係全找了,錢像流水一樣地花。有人拿錢辦事,只是辦不成;有人只拿錢不辦事,好在也不壞事;還有人拿了錢,不辦事,還暗中使絆子。

母親挺着日漸豐隆的肚子跟各色人周旋,她變瘦了,瘦的皮包骨,變虛弱了,沒走兩步就臉色煞白,額頭冒虛汗。心神焦慮,頭髮一掉一把,夜裏常哭,眼圈總是紅腫的。終於有人看不過去了,就指點她說可以去求求臨江王府的老太妃,老太妃是佛面仁心的活菩薩,有普度眾生的好德性。拭劍堂的現任堂主就是她族裏的侄輩後生,你只消求得她老人家口吐蓮花,保管事成。

總算撥開烏雲見日月,這時離母親帶着我來到臨安已經足足過去了三個月。

知道了路怎麼走,只能說是成功的開始。老太妃端坐蓮台,深居簡出,想見一面談何容易?顧同扳着指頭把能掛上臨江王府的關係都擺出來,一條條一縷縷,盤算來盤算去,盤算出一頭茫然無措。

母親聽了直冷笑,她拿出一千兩銀子讓顧同在臨江王府後花園外的街巷口搭設起一座舍粥的善棚,上等的大米、紅豆熬粥,一天六個時辰不間斷地往外發放。

老管家一聽捻須叫好,說:“真是前古未有之妙計,老太妃乃菩薩轉世,聽聞夫人這樣做功德,豈有不見之理?好,好,實在是好。”

粥棚搭建起來,乞丐饑民們一傳十,十傳百,整個臨安城就轟動了,人們排成長隊來領施捨,頌揚的聲音響徹天地。粥舍了七天七夜,終於驚動了老太妃,派人來請善主往王府一見。母親就這麼帶着我進了臨江王府,老太妃果然是佛心佛面,菩薩轉世,一見母親憔悴的面容,就動了惻隱之心,她離了座,親手攙扶我母親坐下,那雙養尊處優得來的白白嫩嫩的小手憐惜地撫摸着我母親那雙乾枯黑瘦形如鳥爪的手,說:“看你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因何鬧成這幅光景。”

母親的淚止不住就流了出來,就把丈夫怎麼跟人鬥毆吃了官司,被關進拭劍堂的大牢,自己多方奔走無果,才出此下策,求見老太妃,為夫請命。又說夫君罪孽深重,死有餘辜,自己驚擾了老太妃,更是罪該萬死。只望老菩薩看在尚未出世的孩子份上,憐憫則個。

老太妃聽罷眼圈就紅了,寬慰了母親幾句,又搖頭嘆氣了幾聲,叫人喚進一個女官說:“百川現在怕也是忙糊塗了,年輕人吵嘴打架該由余杭縣去管,他操哪門子閑心。”女官望了母親一眼,陪着笑說:“哪裏與他相關,他手底下幾萬人,他哪能個個都看得住?准又是下面哪個不知天高地厚造的孽。”她又對母親說:“這位大嫂你回去問個明白,莫要以訛傳訛呀。”母親連忙賠罪說自己說錯了話。

老太妃笑了,把母親攬在懷裏,說:“你不要怕她,他們是姐弟倆,自然護着自家人,咱們娘兒倆有緣,你的事我是管定了。看她給不給我張臉。”

那女官聽了這話就撒嬌賣痴地說:“老菩薩口吐蓮花,普度眾生,得萬口頌揚,千人香火。咱們這些小鬼,擔著驚受着累,還要落人罵,可見天理不公啊。”

老太妃聽了這話笑的前仰後合,笑完后卻說:“你若真心孝順我,就成全了這樁善事。別學你弟弟,心裏只裝着天下大事。”

有了老太妃這句話,母親當晚就和父親團圓了,夫妻倆成親這麼久,還是第一次在一起吃晚飯,在一張床上睡到天明,經歷了這場磨難,父親似乎把什麼都看透了,二日一早他向臨江王府方向遙叩了個頭后,就丟下母親和我登上了一艘去往南洋的貨船。

父親走了,母親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她已為這個男人流盡了眼淚,在了結了父親遺留下來的那些繁雜的賬目后,母親變得一貧如洗,靠老太妃資助的五十兩銀子才回到青陽縣。依仗着顧氏族人的資助,母親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到兩歲半,終於一病不起。

那時正是花紅柳綠的春末夏初,恰逢師祖雲遊到青陽縣。

師祖身材高大,體態略顯肥胖,一張古銅色的臉膛,一部花白鬍須,雖然衣着邋遢,倒也有些仙風道骨的氣象。那日他背着髒兮兮的褡褳一手拄着梨木杖一手抓着酒葫蘆,興緻勃勃地沿河看柳。河兩岸是綠油油的早稻田,依着山坡有一戶破落的民居,三間草屋,泥牆圍着小院,院門前卻是駿馬成群、香車雲集,穿綾裹緞、大腹便便的男人,擦着厚粉抹着猩紅嘴唇的女人,或進進出出,傷神失魄,或三五成群,嘀嘀咕咕。只有兩個肥胖的女人粗聲大氣地說:“我早說他要給老二家么,誰讓人家是一家子人呢。”

師祖正巧也走累了,就插了手杖坐在柳樹林裏歇腳。

這會兒有人哭鬧着從門裏打出來,一個披金戴銀的女人就在門口的泥地上打滾,邊滾邊嚎:“沒天理啊,我供她吃供她穿,供她養大兒子,她是忘恩負義,遭天譴呀!”眾人假意勸了一陣,就圍着她看熱鬧,她不幹了,一骨碌爬起來,從屋裏拽出一個乾癟癟的男童,在他臉蛋上狠命地擰了又擰,小男孩偏是一聲不吭,女人就愈發生氣,下手就更重,擰過他的臉,又狠命地拍打他的頭,喝罵道:“王八羔子,養條狗還知道叫聲汪汪,你啞巴啦。”

那男孩突然“哇”地哭泣起來,聲音又尖又亮,氣勢直衝雲霄。

那男孩就是我,母親染了重病,姑姑叔伯們一起涌過來,他們哪是來可憐我們孤兒寡母呀,他們是看中了我家的祖宅,那是太爺爺傳下來的,雕樑畫棟的都是上等的好木料,石料和瓦當都是從幾百裡外的江州和蕪湖運來的,多少能工巧匠,耗盡了他們的心血才建造起它。當初母親為了營救父親把能賣的都賣了,有人出三萬兩銀子來買這所宅子。母親左右為難:賣吧,對不起顧家的列祖列宗;不賣,她要救自己的丈夫。

思來想去,母親出了個外人看來匪夷所思的主意:賣房不賣地,房子和地本是連在一起的,賣了房子不賣地,那怎麼成呢?總不能把房子架到天上去吧,那也不成呀,遮擋了風雨,地主也要找你麻煩呀。我私下猜想,母親本意是不想賣,可又抵擋不住叔伯兄弟們的毒舌誹謗,才想出的這個辦法。

世上真有能人,還真就有人買了房子去,真金白銀,一手交錢一手立字據,房買去,不住,拆掉,把房梁、木料、磚瓦、石墩、拴馬樁,門前的石獅子、柱礎……總之,能拿走的全拿走了,不能拿走的就地打碎了,四鄰要用土墊地基的,就套車來拉,分文不收,算作是對拆房時驚擾四鄰的一點補償吧。最後還有些剩餘雜料,就拉去填了村口的一口天坑,那口天坑是一次暴雨後形成的。先後有三頭豬、兩頭牛,八個小孩掉進去,山區土薄人又懶,就一直空在那。

師祖後來跟我說他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歡上了我,說我有慧根,洪湖派將來能否發揚光大就看我了。直到十六歲之前,我都相信他這些話是發自真心的,直到我吃過十六歲的壽麵,看過父親的遺書,知道了我的身世后才知道那根本是個善意的謊言。

師祖一定是同情我才收留我的,而且我可以肯定,當時的場面一定不堪入目,否則以他那怕麻煩的性格,豈肯收留一個二歲大的孩子在身邊磨纏人呢。

師祖帶我回小平山時我已經四歲了,他那時還沒有辭去掌門之位,不過已經不大管事了,別有用心的人說他佔着位子又不管事,是在栽培他的兒子賀復主,幫他積累人脈和資望,等到時機成熟就扶他上位。我不這麼看,他就是愛閑逛的性子,你讓他在哪一氣呆上一個月,他准不舒服,若讓他呆上一年那簡直比殺他還難受。

我們洪湖派創立於靖康南渡前後,立派有一百多年歷史,傳到師祖這輩,派內枝系龐雜,以長江為界大體可分為“南三族”、“北五家”,江北五家的實力遠勝江南三族。洪湖派掌門循例由五家家長輪流擔任。這五家分別為江陵劉家,襄陽阮家,洪湖穆家,常山佟家和我師祖的均州賀家。五家中,常山佟家人才輩出,一直霸佔着掌門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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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楓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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