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身世
我叫顧楓,也叫顧青陽,青陽不是我的字也不是號,它是我的名。
我們洪湖派傳到我這一輩正好是青字輩,老祖宗在創立本派時流傳下一首輩分歌,一共二十八個字,一字一輩,用完再循環。輩分歌是口口相傳,因此“青”字輩的“青”字到底是哪個,就有了爭論,有人說是青草的青,有人說是清水的清,還有說是親人的親。洪湖地方口音,青、清、親讀起來都差不多,師祖是個什麼都不在乎的人,見弟子們為此糾纏不清,就大手一揮說:“愛用哪個就用哪個吧。”
“顧青陽”這個名字就是師祖給我起的,因為他是在徽州青陽縣收留的我,以地為名以資紀念。
不過這個名字到我十六歲的時候就不能用了。為什麼呢,因為那年師祖把我父親臨終時留給我的遺書交給了我,遺書業已發黃變脆,一隻角甚至還被老鼠咬碎了。師祖是個閑不住的人,辭去掌門后就領着我四海流浪,臨安的玉生香住過,大都的福臨門吃過,洪湖縣的鴻賓樓鬧過,關西道上的土炕大通鋪也沒少睡,被老鼠咬兩口有什麼稀奇,以他大咧咧的性格能把遺書保留到今天,已經是個奇迹了。
父親的遺書共有三頁,大體也可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我的父親簡述了我們家族的輝煌歷史和他的混蛋人生。我爺爺的爺爺就開始混江湖,刀光劍影一輩子,到死也不過是個最低級的護院武師,要錢沒錢要名沒名,兒子和孫子也沒混出啥名堂,到底也都是武師。
我太爺爺卻是個有志向的,打小就不願仰人鼻息,那年朝廷跟金人開戰,他就投奔從軍了,十年征戰混了個什麼將軍,人是活着回來了,只是少了一條胳膊瞎了隻眼。於是辭官隱居鄉里,買田置宅,蓄奴納妾,搖身一變成了樂善好施的顧員外,跟他混的那幫老兄弟也在青陽縣置地立產,壟斷山川水利,勾結官府,隱然成了一霸。
我爺爺哥四個,他老么,幾個哥哥買田置地,開礦山辦酒樓,在揚子江上跑船,順帶着販賣點私鹽,個個鬧的紅紅火火,唯獨他熱衷功名,棄了江湖要走正道,我太爺爺看在眼裏樂在心裏,心就偏向他,雖然到太爺爺死我爺爺還是個童生,但我太爺爺還是把半輩子積攢的祖業傳給了他。
“功名於我浮雲。”
這是我爺爺臨終時的遺言,不是大徹大悟看開了,是沒辦法的聊以**,到六十歲死他連個秀才也沒考上,死後我父親花錢給他捐了個功名,把大紅喜報、官袍玉帶抬到墳上焚燒的時候,青天白日的竟憑空起了場風雨,家裏人都說這是我爺爺顯靈了呀,為獨生兒子的這份孝心高興呢。
我父親從不避諱自己是個混蛋兼敗家子。爺爺活着的時候他就沒幹過一件正經事,他讀過幾天書,和爺爺一起去考過秀才,考了一次沒考中就再也不肯用功了。他自嘲也是在嘲弄我爺爺:“一輩子能吃幾碗飯,卧地三尺床,面前一碗飯,倒頭一去,金山銀山還不是別人的?”他喜歡拿我大爺爺的例子來作說辭。
我大爺爺是家族裏最能幹一個,一輩子風裏來雨里去,掙下金山座座,銀山無數,老了中風,癱在床上不能動彈,三個兒子五個女兒都不願養,老爺子一個人落在家裏活活地給餓死了,死了多少天沒人知道,發現時,鼻子、耳朵都讓老鼠咬碎了。
不過我爺爺活着的時候還能管得住他,他雖不成器,也沒鬧出什麼亂子,等爺爺一死,我父親就像脫了韁的馬駒,撒起歡來,踢球、賭博、狎妓、養妾,買來成堆成堆的假古董,他出手既大方人又不懂行,四州八縣的騙子哪個不來蒙他,這個提個陶罐說是西周的,那個拿個夜壺說是北漢的,他貨也不看,價也不問,一概照單全收。他的名氣很快就超過我太爺爺和大爺爺了,人們尊稱他一聲“顧爺”。
沒過多久,小小的青陽縣就容不下他了,顧爺去了徽州,去了金陵,去了江州,去了平江,處處留下義薄雲天、揮金如土的豪名,等到這些地方都玩膩了,他又跑去了臨安,砸出去的金山銀山能把西湖給填平了。臨安那幫浮浪子弟都尊稱他“顧三爺”,將他跟京城最有名七個公子哥並稱為“臨安八駿”。
“八駿”之名震天下,大宋國四百軍州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就連舊金故地(此刻完顏金已被蒙古滅國十三年)也流傳着他們的美名。
不過俗話說的好“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正當他春風得意之際,卻因為一次小小的口角讓他不僅名聲掃地還差點丟了性命。事情的起因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日,他和一幫朋友游西湖,因為爭搶一個名妓的彩頭,就跟一個黑面齙牙哥起了口角,繼而打鬥起來,打的齙牙哥丟了牙癟了嘴,情急之下跳水逃亡。
他在畫舫上跺着腳哈哈大笑,興奮之餘,掏出那話兒對着水裏掙扎的齙牙哥就賞了一泡“黃金雨”。
他是有張狂的資本呀,“臨安八駿”的名頭不是蓋的,打個人算什麼?類似的事多了去了,今天打了餘杭縣知縣的小兒子,明兒掌摑平江知府家的二公子,後天又不知打了哪個侯府的侄孫。最讓他津津樂道的一次是在玉生香把賈府大管家的小公子腦袋開了瓢。人說宰相門人七品官,那權傾朝野的賈相家的大管家是幾品?
如今小賈公子破了腦袋、折了胳膊,這是多大的事?兄弟們勸他出去躲兩天吧,說寧得罪王孫公子也別得罪賈家呀,他家可通着天吶!他嘿嘿一樂就是不走,託了點關係,破了點財,在玉生香擺了一百二十桌席面,邀齊京城各路頭面做見證,向小賈公子拱手道個歉,一笑泯恩仇,兩人從此成了好朋友。
不過很快父親就知道臨安的水比東海還深,那個被打的齙牙哥的一個表哥在拭劍堂聽差,聽到表弟的哭訴,當即就差下兩個錦衣衛去西湖岸邊守候。父親在畫舫上玩到後半夜才上岸,昏頭昏腦的就讓人給架起來塞進了一輛黑油布馬車,徑直去了玉皇山腳下的拭劍堂——一座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宅院。
父親被帶走的時候,老管家顧同和一干朋友都看見了,大夥隨即就展開了營救,能找的關係有:殿帥府的三公子,御前帶刀侍衛的結拜弟兄,敏惠嬪二表哥的大舅哥的舅父,臨安府尹親表兄家的大小子,盧陽侯奶娘的親哥哥,……
大夥摩拳擦掌、群情激奮,說惹誰不好敢惹咱兄弟?你不給咱面子,咱就扯你裡子,姥姥的,活膩歪了唄。老管家樂呵呵的在玉生香擺了八十八桌流水席,宴請各路朋友,救人嘛,自然是人越多勢越壯啦。花點錢算什麼,咱顧爺的面子值幾座金山?
來吃飯的人是人山人海,大塊肉,大碗酒,豪言壯語,義薄雲天。來的十亭人中,一亭因喝酒時跟人鬧了彆扭,酒沒喝完就氣呼呼地走了。餘下九亭里,三亭醉的死死的,趴在地上不能動彈;三亭酒醉心裏明,東扯西拉的找了各種理由開溜了;餘下三亭喝的昏頭昏腦,湊齊百十輛馬車在小賈公子的統率下浩浩蕩蕩殺奔玉皇山去要人。
老管家陪酒陪的兩眼發直,走到半道就支撐不住啦,坐在路邊草廳敬候佳音。他坐到天亮,總算見到有人回來了,去時浩浩蕩蕩上百輛馬車幾百號人,回來時只剩四五個,灰溜溜的,霜打的茄子一樣,見了老管家就抹眼淚,說人都讓人給逮了,只放我們幾個回來報信。
顧同慌了:臨安城除了皇宮禁衛,有誰這麼大勢力?連小賈公子都敢抓?
後來才弄清,抓人的是一個叫“拭劍堂”的東西,之所以管它叫東西,是因為拭劍堂既不是白道的官署,也不是黑道的幫派,既非皇親勛貴養的外宅,也不是外戚家的姑表叔二嬸子。它什麼都不是,卻又什麼都是,它能私設公堂大牢,不論官民軍勛親,誰對大宋朝不利它就抓誰,抓起來直接投進大牢,什麼時候審訊,得看人心情,能不能放出來,得看天意,有司不得過問。
他跟江湖上的四門八派三十六家都有瓜葛,大小幫派看他就像平頭百姓看縣衙里的差捕一樣,又恨又怕。說他們跟親勛貴戚走的最近,那是一點沒錯,拭劍堂里有名在冊的竟有八成都是皇族親貴子弟。侯門公子卧底在縣衙門房做聽差,俏郡主嫁了丑漢子潛伏在丐幫,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抓我父親的在拭劍堂里不過是個地位低下的差辦,真實身份是什麼,無從稽考,所能知道的是小賈公子的父親-賈相府的大管家為了撈出寶貝兒子親自帶着幾車珍寶去求他們的一個副堂主,低聲下氣,陪盡了小心,三更就在門口等,五更天人家裏的管家開門說:“主人不在家,您請回吧。”
大管家垂手弓腰笑着說:“無妨,我再等等。只是東西太扎眼,擺在這不好看。望老兄行個方便。”人家也不客氣,開了門放馬車進去,卸下東西,留車夫吃糯米湯圓,喝紹興紅,車夫們吃飽喝足出來時,天空飄起絲絲細雨,看老爺還勾着頭站在那,都生出孝順的心,拿着黃油布傘去遮雨,被大管家狠狠地推開了。
那天的雨下的真大,地上很快就汪洋一片了,大總管立在那始終沒挪窩子,約巳時,那家主人乘一頂青呢小轎從皇宮回來,遠遠看到低頭跪在泥水裏的大總管就跺停了轎子,光着頭跑上前去扶住他,連聲說:“家人無知,賈兄何至於此,讓邵玉清做不得人了。”
大總管笑着說:“人老了不能久站,才站一會,就頭暈想坐,又怕坐倒了想睡,索性就跪着吧。”那個叫邵玉清的副堂主就哈哈大笑起來,兩人手牽着手如同多年的老朋友一樣,走正門直入廳堂。大管家換了衣裳,洗了個熱水澡,喝茶下棋,把酒言歡。
掌燈時,大總管回到家,小賈公子已經在門口恭候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