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起 (一)

風雲起 (一)

車聲轔轔中,一輛四馬雕花楠木馬車緩緩行在通往陳國襄南的路上。

車廂中,一位儀容儒雅、面色微有些蒼白的年輕公子,眼神流連於手中的竹簡之上,卻出聲問道:“我的臉,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阿璃笑眯眯地收回了目光,“世子長得很像侯爺,我一時驚訝,所以多看了幾眼,還望世子勿怪。”

世子緩緩抬起眼帘,銳利的眼神和略帶病態的臉色顯得有些不太協調,“你以前從未見過我?”

阿璃略作思索,說:“有一次,在宛城的東郊密室遠遠瞧見過。只是當時天色已暗,又隔得有些距離,所以看得不太清楚。”見世子點了點頭,又繼續問道:“我聽侯爺說,東郊密室莊園內所用的六十四卦方位變幻,是世子親手設計的?”

世子淡淡地笑了笑,“那座莊園從外牆到內室,機關重重,加上竹林中的暗器和秘道,豈是憑我一人之力就能設置出來的?風氏一族移居宛城已有近兩百年,在東郊修建密室之初,就有前輩高人利用先祖伏羲的六十四卦,設計出莊園內各處的基本佈局。我只不過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每隔幾年做些小小的變動,以確保萬無一失。”

阿璃似有所悟,“我這次回來,進到中庭月門時差點被暗器打中,當時還以為是自己踏錯了青石磚的方位……”看了世子一眼,“難道是世子最近做了什麼變動?”

世子輕點了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抬眼看着阿璃,“我聽父親講,當年你誤入東郊密室時,只有八歲。想來你當時並不懂得六十四卦的方位變幻,卻能誤打誤撞地避開重重機關,還打開了秘道入口,實在令人嘆奇。”

阿璃靠着車廂壁,頭微微後仰着,彷彿沉浸在回憶之中,“其實那時,我觸發了好幾處的暗器,只是幸好當時還是個又矮又小的孩子,因此沒有被擊中。”笑了笑,又說:“以前總覺得自己運氣很差,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我的運氣其實一直挺好!”

行了一陣子,馬車在一座朱門高牆的大莊園外停下。阿璃先跳下車,為世子掀開車簾。

車下等候的侍從烏壓壓站了兩排,其中兩人搬來了張馬凳子,另一人伸手來扶。

一個面色白凈的小丫鬟提着鎏金熏香爐,走在世子和阿璃的身側,怯生生地說:“管事說這幾天暑氣盛,園子裏人又多,怕氣味難聞,特地讓奴婢用薄荷葉配了這種熏香。”

世子輕嗯了聲,沒有說話。阿璃倒是客氣地答道:“這氣味很清新,你們費心了。”

小丫鬟見阿璃與世子同乘一輛馬車,言語舉止間又頗有威儀,猜想她或許是世子的侍妾,可再仔細一打量,發現她除了髮髻間的一支金絲白玉簪外,沒有戴別的首飾,衣裙也是極簡單的樣式。一時間搞不清楚該如何稱呼,只好囁嚅着說了聲:“謝……謝謝。”

一眾人出亭過池,行至迴廊時,遠遠見夕陽映照的池畔柳樹下、立着位身形婀娜的青衫女子,纖纖玉指正百無聊賴地輕撫過已經開始有些枯黃的柳葉,繼而一片一片地將葉子撕下,扔到地上。

世子的腳步一頓,神色微僵,似有幾分尷尬之情。女子這時也聽見了腳步聲,轉過頭來,待看清楚來人,又立刻背過身去,抬腿就走。

世子無奈地喊了聲:“青遙!”

青遙止住步子,靜立了片刻,轉身走了過來。她步履輕盈,絕色傾國,縱然只是青衫素顏,依舊能讓面前每個人的呼吸停了一刻。

阿璃想起半年前在東越國,自己以魍離的身份劫持了原本要成為東越王后的青遙。那一日,她生平第一次與人共乘墨翎,第一次弩箭出手卻未取人性命,第一次做了會間接傷害仲奕的事……

“延均……世子。”青遙行了個禮。

風延均眼有愁色,“你如今,連聲‘哥哥’也不願意叫了?”

青遙垂眸一瞬,手指捻繞着胸前的一縷青絲,再抬眼時,唇角已綻出一道笑容,甜甜地喊了聲,“延均哥哥。”

風延均見狀,卻是嘆了口氣,“你先回去吧,我晚些時候再去看你。”

進了內院卧室,侍從們收拾完畢,一一退下,只剩下阿璃和風延均留在內室之中。

阿璃倚在窗前,面朝著坐在床榻上的世子,說:“侯爺急着召我回來,隨同世子南下,想來是有什麼緊要的事需要我去做吧?”

延均看着地面,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句:“青遙現在一定很恨我吧?”

阿璃不解地問:“怎麼會?剛才公主見到世子很是歡喜。”

“是嗎?”話音未落,延均突然咳嗽起來,阿璃忙倒了杯水遞給他。延均喝了口水,喘息稍微平復,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粒丸藥服下。待呼吸穩暢后,才緩緩開口:“青遙從小便懂得利用自己的美貌,讓男子心甘情願地為她做事,她的態度越是殷勤,越表明是違心之舉。”

阿璃記起上次在山洞中,青遙好像也曾柔聲細語地對自己講過話……可是,她身為富甲天下的風氏千金,財富、地位,甚至美貌,俱是無人可敵,還有什麼事是需要倚靠別人去實現的嗎?

阿璃想了想,分析道:“難道公主猜到了上次劫持她是侯爺的意思?侯爺的人假裝從黑衣人手中救回公主后,一直沒有送她回宛城,而是住進了襄南別院,會不會因此讓她起了疑心?不過,即便如此,公主最多也只是會氣惱侯爺,怎會對世子生怨?”

延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阿璃一眼,“你尚不知道父親為何要你在眾目睽睽之下綁走青遙?”

“不知道。”阿璃的回答很乾脆。

“你從未有過疑問?”

“侯爺行事向來有他的原因,我只需照做,從不關心為什麼。”

延均世子盯着阿璃看了半天,嘴角似乎有了笑意,卻又引得幾聲咳嗽。“以前我以為,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魍離會是個狡詐、善於算計的人……咳,咳,後來,知道你原來一直在為父親做事,才明白為什麼你以往殺的每一個人,都明裡暗裏跟扶風侯府的利益有關。可我怎麼也沒想到的是,你居然是這麼個沒心眼的小姑娘。”

阿璃唇角微彎,“不是我不懂算計,只不過,殺手也是人,也會有自己的想法。前因後果了解的太清楚的話,難免不去探究是非曲直,可心裏頭一旦開始分辨是非對錯,就不能確保下手時的決絕。對一個殺手來說,一刻的猶豫不決就意味着失手、甚至丟掉性命。所以,我只關心如何完成侯爺交待的任務,不會管為什麼。”

延均低頭思考着阿璃的話,良久,幽幽地說:“可是這次要做的事,你若不知道前因後果,只怕出手時會更猶豫。”

他起身踱到阿璃身邊,凝望着窗外,“上古三皇之首的伏羲和女媧本是兄妹,后結為夫妻,誕育了十幾個子女,分別又與神族、人族通婚,繁衍後世,我風氏一族便東夷顓臾一脈的後裔。女媧補天時,留下了一塊剩餘的五彩神石,相傳有令逝者復活、朽物為寶的神力。這塊神石,原本由伏羲後裔的另一脈須氏保管,可須氏子孫卻一直沒有辦法讓神石釋放靈力。後來,顓臾國滅亡,我們的先祖在逃亡途中,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得到了女媧神石,發覺自己的鮮血竟然可以開啟神石的一部分靈力。先祖思索多日,揣測自己能有此神力的原因,是因為世代居於人煙稀少的東海封地,一直同姓近親通婚,所以保持了比其他伏羲氏後裔更純正的血統。所以,幾百年來,風氏也一直效法而行,以確保將伏羲女媧的純正血脈傳下去。”延均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世人常在背後稱為我們為禽獸一族,可又很羨慕我們因神石而獲得的財富。”

阿璃見識過女媧石釋放的靈力,不僅可以化石為金,化礫為珠,也能讓千年的石蛋孵出墨翎來。

“我自己的父母便是堂姐弟,我從小也是見慣了同族通婚的事,所以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可是,延羲和青遙卻是父親與……外姓女子所生,小時候也養在府外,因而對此很排斥。”延均嘆了口氣,“風氏的人丁一直單薄,到了我這一輩,除了一個體弱的堂妹,便只有青遙這一個女孩。”

阿璃隱隱猜到些什麼,又聽延均繼續說道:“我是風氏的嫡長子,註定必須娶同族的女子為妻。父親原本意屬我的堂妹。畢竟,青遙的血統並不純正……可我和堂妹都自小體弱,久病纏身,若再結為夫妻,只怕很難生下健康的子嗣。堂妹成年之後,父親終於意識到她的痼疾難愈,於是……想法漸漸有了改變。萬沒料到的是,延羲不知何時,竟已暗中說服了東越裴太后和陳王,定下了青遙和東越仲奕的婚事。父親雖然震怒,卻不敢直接逆了聖意,只得假意應允。”

阿璃接過話去:“所以才讓我出面劫回了公主,而且還必須讓所有人看到,藉此毀了公主的名譽,讓東越仲奕不能再娶她!”

延均頜首,“當今聖上跟以往的陳國國君不同,是個極有野心的人。雖然對風家依舊榮寵有加,卻同時又十分忌憚。一面拉攏我們,好讓扶風侯府的財力人力為他所用,另一方面,又生怕我們有了反叛之心。也不知道延羲跟裴太后說過什麼,讓她一心非要青遙不可,聖上又急於與東越聯姻,自然樂見其成。這幾年,陳國因為與衛國交戰,加上之前又屢次出兵暗夷,折損了不少兵力。如今糧草軍餉都不是問題,但人丁稀薄卻不是錢能解決的問題,要抗衡北燕,必須結盟。”

沉默了會兒,他看了眼阿璃,“你恐怕已經猜到,我這次來,是要與青遙成婚。”

阿璃抬頭看着延均世子,覺得他原本冷靜而銳利的眼神中,此刻卻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似愧疚,又似迷惘。

延均低頭看着自己手指上戴着的玉扳指,專註地彷彿在研究玉石的紋理。

“婚禮必須要儘快在襄南舉行,否則消息一旦傳出,聖上多半會出面干涉。父親此次不隨同我們南下、而是留在了宛城,就是為了防止朝中有變。延羲不願青遙嫁我,也必定會出手阻擾婚禮。幸而襄南的這座莊園,也用了伏羲六十四卦的佈局,機關重重,易進不易出。”他緩緩抬起頭,“阿璃,我與青遙的婚事,關乎風氏一族的興亡,若是事情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你無需顧慮延羲的身份,盡可出手傷之!記住,青遙說話,只能信五成,延羲說的話,卻是半句也信不得,你若與他交手,一定要多加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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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璃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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