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四)
兩人在繁鬧的市集中沉默地走了一會兒,沉浸在各自的心事裏。
阿璃突然“咳”了聲,故作輕快地打趣道:“我發現你們燕國的商販都特別殷勤,還很勢利。”
烏倫反問:“商販還能有不殷勤的?”
阿璃說:“別的地方我不知道,可在陳國,生意人並沒有這般客氣殷勤。如果碰上跟扶風侯府有牽連的鋪子,態度還會挺傲慢。”
烏倫若有所思,緩緩說道:“陳國因為風氏一族而富甲天下,百姓也生活富足,自然無需再賣力奔波。而燕國卻不同。我小時候,燕國的國力還很弱,北有月氏國,兵強馬壯,時常侵犯邊境,擄掠牛羊和牧民。南有東魏,一心想統一華北,屢次發兵攻打大燕,邊境一帶總是烽火不斷,百姓流離失所。如今,外患的問題雖是解決了,但要讓百姓過上跟陳國人一樣富裕的生活,卻是無法一蹴而就的。”
阿璃笑道:“既是如此,你們國君就該下令休養生息,讓你們遠離戰場,不再打東越和陳國的主意。”
烏倫駐足看着阿璃,微笑道:“不是我們打南朝的主意。陳國和東越之所以會聯姻,還不是為了結盟對付大燕?當今陳王雄心勃勃,即使燕國不舉兵南伐,我想,他也遲早會領軍北上。”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走到了市集之外的河邊。
河岸上的槐花開得正盛,清香淡淡,如雲似雪。
阿璃立在樹下,望着河對岸洗衣的婦人們。
漿洗衣物的拍打聲,孩童戲水的嬉鬧聲,勾起了遙遠而模糊的回憶……
烏倫低頭看了眼阿璃,見她輕蹙眉頭,眼中似有愁色。
他心頭莫名一緊,忍不住低聲喚道:“阿璃。”
烏倫一路上見阿璃出手闊綽,毫不拮据,夜明珠、冰蕊雲芝這樣的稀罕物亦可隨意相贈,加之她的神情舉止間流露着世家名門子弟獨有的從容張揚,因此猜測着,她或許是陳國高門世家的小姐。
可阿璃行事的方式,又跟他認識的貴族小姐們不太一樣。
即便是在尚武的燕國,也難得有女兒家能毫不介意地露宿野外,在樹枝上也能酐然入睡。
思來想去,他覺得阿璃只有可能是陳國將門之後。
可若是如此,一旦開戰,她的家人勢必捲入其中。
“你是在擔心燕陳開戰之事?”烏倫試探問道。
阿璃回過神來,彎起嘴角,搖頭說:“我為什麼要擔心?說實話,如果你們真的跟陳國開戰,我倒是希望你們贏。我雖是陳國人,可卻吃過陳國很多虧,他日你們若是攻破了陳國王宮,記得替我一把火燒了那御花園!”
她說得言辭鑿鑿,不像玩笑。烏倫雖有疑惑,但不禁也心下釋然,豁爾一笑。
兩人回到投宿的酒家,烏倫先上樓換了衣袍,再下樓去找阿璃。
阿璃要了壺清酒,坐在靠窗的一張桌邊,撐着下巴,聽鄰座的人閑聊。
烏倫走到她身邊,撩袍坐下。他換上了新買的藍色錦袍,質地華貴,愈發襯得五官分明、英姿颯爽。
阿璃揶揄道:“怎麼,你不扮馬販,改扮富家公子了?”
烏倫被阿璃問得有些發窘,倒了杯酒喝着。
這時,鄰座客人的議論聲陡然大了起來。
“你小子懂個屁!公主不一定是美女,你沒見大戶人家的小姐里也有奇醜無比的?”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朝旁邊一個年紀稍輕的人嚷着。
年輕那人也不示弱,“養在深宮裏的公主,旁人沒見過,也就罷了,可這月氏國的纖羅公主許多人都親眼瞧過,說是美艷無雙,不比陳國的青遙公主差。”
阿璃聽到“青遙公主”,開始留意起來。
中年漢子喝了口酒,說:“若是能比得過陳國的青遙公主,那也算配得上咱們大燕國的戰神。”
年輕人點頭道:“正是如此。三年前滅掉東魏的時候,聖上就想把魏國的平陽公主賜給大將軍,可大將軍執意不肯。想那平陽公主,也是出了名的美女,大將軍都看不上,這次娶纖羅公主倒是一口就答應了,可見這纖羅公主魅力有多大。”
旁邊另一人插嘴道:“我聽說啊,那可是大將軍親自去求娶的纖羅公主!”
中年漢子“嘿嘿”笑了兩聲,“既是美人,誰見了不動心?正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依我看,別說是一個纖羅公主,憑咱們大燕戰神的威名,娶上十個八個的公主也不足為過!”
阿璃聽到這裏,亦忍不住笑了,低聲對烏倫說:“想不到你們那位戰神居然是個好色之徒。”
烏倫面色微僵,手指緊攥着酒杯。
等鄰座的議論聲漸漸弱下去后,他才慢慢開口,“月氏國和東魏不同,位處大漠,旗下各部落分散而居,要在短時間內讓所有人歸心,聯姻遠比挨個追擊各個部族有效的多。纖羅公主是月氏國王唯一的嫡女,我......們大將軍為了讓月氏各部安心歸降,才提議的這樁婚事。”
阿璃研究着烏倫的神情,見他言語間似乎對慕容煜十分維護,於是說:“我打趣你們大將軍,惹得你不高興了?他是燕王的親弟弟,為了你們大燕的江山,自然凡事不擇手段……其實,若是娶個公主就能不戰而勝,倒是件好事,免去百姓和士兵的戰亂之苦。我巴不得他把陳國和東越的公主也都娶了,這樣南北就不用開戰了。”
烏倫苦笑了下,抬眼望着阿璃。
他眼中的神色複雜難懂,目光卻是篤定而灼熱。
阿璃被看得不好意思,低頭啜着酒。
烏倫的聲音緩緩響起,“我母親曾告訴我,姻緣天定。在沒有遇到自己姻緣註定的那個人之前,所有的想像都只是臆測。就如我們的大將軍,或許他曾以為,世間任何一個年紀相當、才貌相配的女子,都可以成為他的妻子……但有一日,當他遇到了命之所屬,才會意識到自己曾經是多麼錯誤……”
阿璃低聲問道:“可是,你又如何知曉,誰才是命之所屬?”
烏倫說:“我的心會告訴我。……”
他微微吸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說:“它會為了她的一個微笑而覺得幸福,也會為了她的一個蹙眉而覺得難受……有時候,它會跳得很快,又有的時候,它會忘了跳動……”
阿璃此刻亦分不清自己的心是在快跳,還是忘了跳……
她回到客房,從懷裏掏出那支金絲白玉簪,凝視了半晌,緩緩抬手插到了髮髻中,繼而又取了出來。如此反反覆復,在銅鏡前坐了許久。
就在這猶疑出神之際,她覺得胸口猛然一緊。
阿璃伸手捂在胸前,望着鏡中女子的臉色慢慢變得凝滯起來。
她起身匆匆整束行裝,待收拾妥當,出門走到了烏倫的屋外,靜立了良久,伸手敲了敲門,繼而推門而入。
烏倫負手立在窗前。窗外的夕陽,正以最後一線餘暉輕撫着天際。
阿璃咬了下嘴唇,快速說道:“我記起家中尚有急事需要處理,所以要馬上趕回陳國。”她把一個瓷瓶放到案上,“你手臂上的傷口不淺,這瓶冰蕊雲芝你留着,記得每日敷藥。”
烏倫怔了半晌方才緩過神來,“可是你家中出了什麼事?”
阿璃說:“只是一些瑣事,但我必須馬上回去。”
烏倫想了想,“那我送你回陳國吧。”
阿璃淡淡地說:“不必了。”她掏出玉簪,輕輕放到案上,低聲說道:“這個,還給你。”
語畢,她匆忙轉身,朝屋外走去。
烏倫疾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臂,“阿璃!”
他攬過她的肩頭,聲音暗啞地問:“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麼話,惹你不高興了?”
阿璃感受着肩頭上烏倫掌心的溫度,竟有了不顧一切沉溺其中的衝動。她徐徐轉過身、抬起頭,將烏倫眼中的震驚、關切、期盼和畏懼看得清清楚楚。
阿璃閉目一瞬,又旋即睜開,放柔了聲音,說:“跟你沒關係……”
她咬着嘴唇,艱難而緩慢地說:“烏倫,你跟我不一樣……我……我無父無母,孑然一身,浪跡四海。一生所求,無非是能自由自在地遊歷四方……”
烏倫說:“我也無父無母,是兄長把我帶大的。”
阿璃欲言又止,繼而搖了搖頭,“那不一樣。”
烏倫低頭看着阿璃,覺得此刻的自己,竟然有些悵然無助。
他行事一向從容,指揮千軍運籌帷幄之際,皆是一派昂然自若、條理清晰。可眼前的這個女子,時而如穿庭飛花般的嬌俏輕盈,時而又淡漠疏離的神秘孤絕,讓他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束手無策。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想。”他沉聲說道:“如果你是想要自由無拘的生活,我可以陪你遍游大漠江南,同看日出日落。月下暢飲,策馬馳騁……但凡是你想做的,我都可以陪着你。”
他的一腔情思,無從傾訴,因為有些承諾,他現在還給不起。
可他清楚,他不能失去阿璃。
烏倫拿起案上的玉簪,垂目看着,“阿璃,我是個性子執拗之人,下定決心做的事,從不放棄。”
阿璃的手再次按上胸口。蠱蟲的躁動在提醒着她,一個時辰內若不啟程返回宛城,便會有那錐心腐骨之痛。
她嘆了口氣,走到烏倫身畔,輕聲細語地說道:“可我現在必須回去……如果,你願意等我……我可以去薊城找你……”
烏倫驀然抬眼,眼中又有了那如暮夜星辰般的光華。
阿璃盯着腳尖,繼續說著:“追雲我就不帶了。我家中其實已經有了很好的坐騎,但是個難伺候的刁蠻傢伙,搞不好會欺負追雲……”
烏倫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阿璃,心中的主意漸漸拿定。
他抬起手,把手裏的金絲白玉簪插到了阿璃的髮髻中,“我最近可能不會在薊城。阿璃,你我定個約定可好?一年之後的今日,我在我們初次相遇的八方客棧等你。你可願意?”
一年的時間,他只需要一年的時間……或許,更短……
阿璃緩緩揚起頭,目光觸到了烏倫那帶着幾許焦急和渴望的視線。
記憶之中,她曾經做過很多次選擇。但似乎,每一次的選擇都只讓她一錯再錯,直到無法自贖。
“璃珠啊,弟弟身體不好,又是家裏唯一的男孩,阿爸阿媽想讓你代替他去陳國,你願不願意?”
“暗夷賤奴,比畜生更低賤,我讓你做什麼,你敢不願意?”
“阿離,種下這隻蠱蟲,你便是本侯的人了,從此要替本侯做事、殺人,你可否願意?”
可縱然對錯難辨,這一次,她的心卻告訴她,它不願就這樣錯過眼前的這個男子……
阿璃望着烏倫,鄭重地點了點頭,微笑說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