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二)
仲奕修長的手指輕撫了一圈手中的空杯,淡淡地說:“不喜歡。”
魍離又說:“青遙公主現在長得極美,被稱為天下第一美人。你若是見到她......”
“也不會喜歡。”仲奕不緊不慢地接過話去,“東越王宮裏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可她們一靠近,我仍會胸悶窒痛。”
他放下酒杯,轉過身,手肘置於船舷上,凝望着一池碧水,唇畔抿出一道淺淺的弧度。從側面看去,像是一絲溫柔的微笑,可再一細看,卻透着無盡的苦澀。
魍離默默地坐着,幾次想開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過了好長一陣子,仲奕終於轉過頭來,“阿離,你還是不肯讓我看你的真容嗎?”
魍離咧嘴笑了笑:“殺手最忌諱的事有兩件,一是泄漏僱主的身份,二是泄漏自己的真容。”瞄了眼仲奕的表情,“再說,你不是已經見過我的樣子嗎?”
仲奕輕笑了聲,“你那時只有六、七歲,還總是髒兮兮的,我根本沒看清楚過!”
魍離乾笑了一聲,說:“現在的樣子也沒多大變化,只是臉比以前乾淨了些。”
兩人相視而笑,心有默契。
十二年前,魍離還是暗夷族進貢到陳國的賤奴,每日佝僂着瘦小的身軀、清掃着御花園中的各處庭院。那時候,他常常在隱蔽晦暗的角落撞見仲奕,那位以質子身份被送到陳國的東越二王子。兩人的身份有着天壤之別,卻都經歷着人生中最刻骨銘心、也最屈辱的磨難。
那時,誰能料想,十二年後,魍離會成了令天下人聞名喪膽的殺手,再也不需要仲奕幫忙趕跑毒打欺凌他的宮人。而仲奕登基成為東越國君,讓曾經鄙視過他、背後嘲諷他為“棄子”的人拜伏於腳下。
但這一路走來,兩人皆是滿手沾血。魍離親手殺過的人裏面,有家財萬貫的商賈,有權傾朝野的大臣,還有手握重兵的王族。仲奕雖從未想過、也從未動手殺過人,可為了讓他坐上那至高無上的寶座,他的母親,東越裴太后,殺了他的太子哥哥、三弟、四弟和五弟,毒死了他那仁慈卻軟弱的父王......
日落漸黃昏,晚霞流金,染紅了天際。
仲奕看了眼天色,緩緩開口:“風延羲和母后都還在四處搜捕你,東越國通往北燕和陳國的沿路關卡都設有弓弩手,意在射殺墨翎,你要多加小心。”
魍離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這世上,能追查到他行蹤的人恐怕沒有幾個。
“仲奕,明年上巳節我們在哪裏見面?我覺得這個地方很好,要不還選這裏?”
仲奕撫了下額角,作愁思狀,“這幾年總是讓你來東越國,明年我們需得換個地方……換去北燕如何?我一直想去那裏看看。”
“不行!”魍離坐直身子,一臉嚴肅:“你是東越國君,萬一身份泄漏,豈不危險!”
“你如今把陳國和東越都得罪了,又不肯回暗夷,除了北燕,還能去哪兒?”仲奕打趣道。
頓了頓,他稍斂了笑意,說:“這樣吧,見面的地方你來定,見面的方式我來選,如何?”
魍離不假思索,“好!我還選在這裏見面!”
仲奕唇畔抿出道笑。“好,你已選了地點,我就來選見面的方式。明年此地,我要阿離你,以真容相見!”
夜風清涼,繁星滿天,黑雕墨翎平穩地展翅飛翔着。
魍離伏在雕背上,氣惱地自言自語道:“仲奕太壞了,竟然給我下套!”黑雕沒有吱聲,只是歡快地撲扇了下羽翼。
魍離氣哼哼地扯了下黑雕頸下柔軟的絨毛:“你們兩個是一夥的!自從他給你取了‘墨翎’這個文縐縐的名字,你是不是就把他看成主人了?我給你取的‘石蛋’不好聽么?你沒孵出來前,不就是枚石化了的鳥蛋嗎?”
墨翎落到一處水潭前,撲騰了幾下,把魍離跌下背來。
魍離手疾眼快,一個翻身,穩穩地立好,轉身作勢要打墨翎。墨翎嘎嘎叫了幾聲,丟下魍離,展翅而去。
魍離嘻嘻笑了笑,跪坐在水潭邊,伸手掬了捧水,又輕輕地灑出去,擊起的漣漪映出碎碎月影。
他緩緩摘下面具,褪下了外袍。袍下一副剛玉玉片串制而成的胸甲,是他十五歲那年收到的禮物。靠着這副寶甲,當年他才能在刺殺了衛國大將軍秦世景后,活着逃出衛軍大營。
他小心翼翼地卸下剛玉甲,然後一圈一圈地解開裹在胸前的白布。待到上身完全赤/裸時,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覺得心情格外暢快。
魍離仰躺在水面上,望了會兒月亮,又翻身潛入水裏,從水潭一頭游到另一頭,驟然探出水面,水珠紛紛落下,猶如珠落玉盤般地灑到了映着銀色月光的水面上。
墨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落回到潭邊,眯着一雙鷹眼,心滿意足地抖了抖背上的羽毛。
魍離揚手朝墨翎身上澆水,一面笑道:“吃飽了?不生氣了?這次捉的什麼吃?兔子?”
墨翎姿態高傲地移開了幾步,一幅不想搭理你的樣子。魍離躍出水潭,翩翩然落到墨翎身邊,一頭如瀑的黑髮此時濕嗒嗒地緊貼在前胸,遮住了兩處雪白的渾圓。
她嘻嘻一笑,摟住了墨翎的脖子,把頭埋到墨翎頸間的羽毛中蹭了蹭,討好地說:“你怎麼變得這麼小氣了?就因為我說仲奕壞?我不是不願意讓他看我的真容,只是怕他知道了真相,就不再和我做朋友了。”此時她的天突穴早已自行解開,清音嬌柔,輕聲喃道:“仲奕,不喜歡女人,連靠近些都不可以。”
魍離轉過身,一層層穿好衣物,重新坐到墨翎旁邊,伸出手去撓黑雕金黃色的腳趾。
墨翎撲翅想逃開,魍離笑嘻嘻地抓住它的腿,不讓它掙脫。
鬧騰了一陣,墨翎的羽毛凌亂,魍離則筋疲力盡地仰躺在草地上,說:“你力氣越來越大了,說不定你還真是鯤鵬的後代!”
魍離小時候,在滄雲河邊撿到了一個石化的鳥蛋,覺得形狀可愛,便留在了身邊,夜夜睡覺都捂在懷裏。鳥蛋本已經變成了石頭,自然孵不出小鳥來,可阿離依舊天天對着石蛋說話。未曾料想的是,一次偶然的機緣巧合,讓小阿離成了殺手魍離,也讓石蛋里沉睡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墨翎破殼而出……
“既然你跟鯤鵬有血緣關係,應該也能扶搖直上個幾萬里吧?若不是馱着我,你定能飛得很高,躲開弓弩手的追捕。”她自言自語地說著,繼而翻身坐了起來,“你先自己回家吧!我想去燕國逛逛再回去。”
她站起身來,抬頭望向懸於北方天際的紫微星。
仲奕一直想去看看的北燕,會有怎樣的不同?
×××
東越國靠近北燕邊界有座城鎮名叫八方鎮,因為地理優勢,經常有走南闖北的江湖人士和牛馬販子在此歇腳。近幾年,北燕集中兵力攻下月氏國,和東越、陳國之間的戰事稍緩,一些商賈索性在鎮裏開了各式店鋪,做起旅客的生意。
鎮裏最大的客棧叫八方客棧,也做酒水生意,樓下吃飯、樓上住店。
這一日,客棧的食客生意特別好,夥計們奔前走後地忙碌着,吆喝聲不絕。
靠窗的一張桌子上坐着一位白衫少女,腰帶上墜着的五色串珠瓔珞,頭上梳着用五色絲帶扎系的髮髻,余發垂於腰間,渾身上下並無一件首飾,反倒顯得人更加清麗脫俗,一雙清澈的眼睛時不時掃一圈在座的眾人,顧盼之間,帶着習慣性的警覺和幾分天真的好奇。
靠南的一張桌上,坐着幾個跑江湖的混混。其中兩個一直不懷好意地瞟着白衫少女,偶爾擠眉弄眼一番。
那少女看出端倪,輕輕一笑,不慌不忙地從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切着自己桌上的牛肉。她手法熟練,手中匕首也是異常鋒利,牛骨牛筋觸刃即斷,片刻工夫就將大塊牛肉切成薄薄細片。
少女順手拿刀插起一片放到口裏,一面斜眼瞅着那兩個販子。適才還帶着幾分天真無邪的眼神,此刻竟有了種迫人的飛揚傲倨之色。
兩名販子愣了愣,訕訕地收回了目光。
靠北的大桌上圍坐了七八個牛馬商販,默默地吃着飯。中間首位上的男子大約二十五、六歲,容貌俊朗,眉宇間流露出從容篤定的英武之氣,雖然一身粗布襦褲裝扮,卻難掩其氣宇軒昂。
另外一張大桌上坐着幾個生意人,正唧唧呱呱地議論着什麼,其中一人突然提到“魍離”二字,白衫少女立刻留了意,凝神細聽。
只聽那人大聲說道:“魍離這廝膽子也忒大了!竟敢劫持東越國君迎娶的王后,而且偏偏是陳國扶風侯的女兒,生生兒把當世兩大王族全得罪了,也不知道這筆生意收了多少錢!背後算計的人怕也是來頭不小!”
桌上幾人七嘴八舌猜着傭金的數目,有說百兩金,有說千兩銀的。其中一人突然意識到什麼,嚷到:“老王,你說‘當世兩大王族’?不對啊,扶風侯不算王族吧?”
老王撓了下頭,反駁道:“扶風侯不是王族,可那青遙公主的封號卻是陳王御賜的!”
旁邊散桌上一個以看相算命營生的老頭咳了聲,插話道:“陳國扶風侯可是比陳王還正統的王族。”
此話一出,堂上一多半數人的眼光就轉到老頭身上。
老頭見吸引住看官們的注意,捋了把下巴上的山羊鬍子,慢悠悠地說:“風,乃上古三皇之首伏羲的姓氏。伏羲娶了自己的妹妹女媧,誕育了許多兒女,其中一個兒子建立了顓臾方國,而扶風侯一脈,就是顓臾後裔。陳國君王只是虞舜之後,論血統尊貴,自然是不及三皇之首的風氏。”
一個漢子啐了口唾沫,說:“血統尊貴有屁用?老子還是蚩尤的後裔呢!怎沒人給老子封個將軍噹噹?”旁邊幾個人附和地拍掌大笑。
老頭倒不急不惱,笑着捋了捋鬍子,繼續說道:“單憑血統自是不能成就大事,可這風氏一族一直近親通婚,為什麼?為的就是維持世代相傳的靈力,以駕馭上古傳下的神物。據說,當年女媧娘娘補天時,剩下了一塊五彩神石,可令逝者重生,化腐朽為神奇。這塊神石,如今就在這風氏一族手裏。‘戰神慕容煜,富甲扶風侯’,扶風侯之所以有取之不竭的財富,全靠着這塊能點石成金的神器。”
眾人臉上仍有不信,但又隱隱露出艷羨的神色。
剛才自稱蚩尤後裔的漢子又說:“照你這麼說,扶風侯就該把女兒嫁給自家人,怎的要嫁給東越國君?”
老頭一時答不上來,旁邊一個燕人打扮的年輕販子接過話去:“那個東越國君,聽說有龍陽之癖,就算娶到扶風侯的女兒,也占不到什麼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