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一)
東越國西亭驛館張燈結綵,大門上掛着一排印着金色囍字的大燈籠,從正門、儀門到內廳俱是紅綢高懸、香燭輝煌。
驛館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幾個手腳利索的侍從,時不時跑去大門外張望一番,翹首期待着迎親隊伍的到來。
突然間,一陣喧嘩從後院傳來,隨之而來的是尖叫聲、侍衛呵斥聲和兵刃出鞘的錚錚聲。
伴着一聲銳利的哨音,一頭黑羽巨雕從天而降,張揚着鋒利的雙爪,直落向內院中的一處房頂。
幾個稍有見識的侍衛認出了黑雕,頓時駭然色變:“魍離!是魍離!”
呼喊聲中,屋頂上已躍上了兩個人,其中一人黑袍罩身,戴着副遮住大半張臉的銀色面具,長及腰際的黑髮本如綢緞般光滑,此時卻在大雕震翅的疾風中桀驁地飛舞着。他一手持着把銀制的弩弓,另一隻手攬着位身穿華麗嫁衣的女子,女子的新娘頭蓋早已掀落,裝點着南金翠翼的髮髻也有些歪斜,一雙秋水盈盈的眼眸流露着驚惶和期盼,掃過屋下院子中逐漸集聚起來的人群。
這時,一位身穿紅色吉服的年輕男子,在侍從的簇擁下奔進了院子。
他的面容異常俊美,五官和被劫持的新娘有幾分相似。只不過,同樣的一雙秋水寒星眸,在那女子的臉上,顯得嫵媚暗生,而在他的臉上,卻透着冷冷的陰戾。
屋頂上女子的臉上閃過一絲欣喜,欲開口呼叫,才發覺自己全身穴道已被封住,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黑袍人鎮定地收起弩弓,將懷中女子抱上雕背,自己足下一點,飛身坐到了女子的身後,屈身拍了拍黑雕的脖子。
黑雕展開大翅,拍打出風聲,似在作出回應。
院中的侍衛早已排開,搭弓拉箭,只等着帶頭軍官的一聲令下。
軍官滿頭大汗地抬頭望向房頂。雕背上的美人,此刻在兇猛黑雕的對比下,更是顯得嬌艷不可方物,眼波流轉間的楚楚可憐,動人心魂。
軍官心頭一跳,趕緊轉頭,朝着紅衣吉服男子行禮道:“公子,這可如何是好?魍離擒住了公主,若是冒然放箭,只怕會誤傷了公主!”
紅衣公子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屋頂,沉默片刻,斷然伸出手,“拿弓箭來!”
屋頂上,黑雕已震翅欲飛。
雕背上的魍離一直留意着屋頂下的一舉一動,此刻見紅衣公子取過弓箭,即刻足尖輕點黑雕腹部,反手取過背上的銀弩弓。
黑雕鼓動雙翼,用力一撲,躍入了空中。可因為身負兩人,終究有些不適應,不由得下墜滑翔起來,擦着屋檐一側飛了下去。
紅衣公子看出機會,拉滿的弓弦驟然彈開。羽箭載着千斤之力,疾刺向黑雕的頭部。
黑雕似乎感應到危險,奮力扇動雙翼,向上急沖,但即便如此,仍然趕不上羽箭的速度,眼看箭頭就要沒入腹部。
雕背上的魍離轉過身來,長發飛舞糾纏覆於銀面具之上,手中弩弓兩箭齊發。
“鐺”的一聲,先是紅衣公子射來的羽箭被擊落,繼而便是眾人的倉皇驚呼:“公子!”,“延羲公子!”
魍離低頭看了眼肩頭中箭的延羲公子,嘴角逸出一絲滿意的微笑,驅策黑雕趁機快速上升。
延羲揮手止退了想上前查看傷勢的侍從,反手將無羽銀箭拔了出來。鮮血頃刻間噴涌而出,他卻絲毫沒有理會,望着盤旋於上空的黑雕越飛越高,用內力將聲音送出:“魍離,你若敢傷青遙半分,我定要你死無全屍!”
魍離沒有答話,倒是黑雕發出一聲長嘯,猛地大力撲扇了一下雙翼,漸漸消失在眾人視線中。
黑雕馱着兩個人,乘風西行了半個時辰左右,緩緩落于山林中的一座石洞前。
魍離抱起青遙,走進了山洞。
青遙被鎖住了穴道,動彈不了,只能惡狠狠地盯着魍離。
魍離徑直把青遙放到洞中鋪放的乾草之上,自己則盤膝坐到了一旁,從懷中掏出一個精緻的銀盒,打開盒蓋,取出一根銀針,插入自己頸下的天突穴,閉目凝神運氣。
青遙見魍離似乎是受了內傷,不禁心下暗喜。
可出乎她的意料,才片刻的工夫,魍離便重新睜開了眼,抽出銀針,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收好。
魍離站起身,走到青遙身旁,手法極快地拂過她肩背上的幾個大穴,嗓音暗啞地說:“你現在可以說話,也可以自由行動。”
青遙試着動了動手腳,繼而踉蹌着站起身來,警惕地後退了兩步,斥問道:“你為何劫持我?”
陽光穿過洞口的藤蔓枝葉,在石洞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魍離立於青遙面前,細細打量起對面的女子。
風青遙,陳國公主,天下第一美女,果然名不虛傳。
魍離微微挑着眉,“你可知道我是誰?”
“我剛才聽見侍衛叫你魍離。我聽過你的名字,你是前年刺殺了衛國大將軍和鎮南王的暗夷族殺手。”青遙答道。
暗夷族乃九黎之後,偏居於陳國以南的一處荒蠻之地。當地群山起伏,密林連綿,充斥着瘴氣瘟疫和毒蟲猛獸,中原人鮮少涉足。直至二十多年前,陳國發兵攻打暗夷,之後又迫使暗夷族年年納貢,中原才漸漸跟暗夷有了往來。
“既知我是殺手,又何必問我原因?”魍離唇邊牽出道笑。
殺手的首要行規,就是永不泄漏僱主的身份和目的。
風青遙也打量着面前這個名聞天下的殺手。一副銀色的面具遮去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一雙眼神清澈的黑眸,弧形優美的嘴唇和下巴。雖然穿着寬大的黑袍,可看身形似乎還只是位少年。
青遙垂目片刻,放柔了語氣,說:“我不知道是誰雇的你來挾持我,可不管他開出什麼樣的價錢,我都可以多一倍地給你。”
她本就容貌極美,此刻又言語輕柔,半帶乞憐地看着魍離。換作尋常男子,難免不心生憐惜,可魍離卻不為所動,靜坐到一旁,眼睛望向洞口,默然無語。
青遙打量着魍離的神情,又說道:“莫非你不信我?‘戰神慕容煜,富甲扶風候’,這句話你總該聽過吧?我父親,就是陳國的扶風候。論財力,天下誰能比得過我風氏一族?”
魍離聞言眼底起了笑意,目光依舊投向洞口,漫不經心地說:“公主不必耗費唇舌了。”
青遙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驀地提高了聲音,“你劫走東越國君迎娶的王后,又出手傷了我哥哥,想要從東越國脫身,恐怕只能是妄想!東越國君和我哥哥必定不會放過你!”
魍離終於轉過頭來,眉眼含笑地看着青遙。
十二年前,在陳國王宮中見到的她,尚不是公主,更沒有眼前的這般盛氣凌人,只不過是個會偷偷落淚的小姑娘,總愛寸步不離地依偎在哥哥身邊。
想起往事,魍離起了戲弄之意,開口道:“延羲公子確實不會放過我,可東越國君卻未必會因為你而動怒。你難道,沒有聽過有關他的傳聞嗎?”
青遙臉色一僵,瞬間又恢復如常,神色自若地說:“我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后,事關國體,君上不會置之不理。”
這時,洞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五、六名黑衣人躍入洞中,為首一人朝魍離抱拳施禮。
魍離斂了笑意,起身踱到一旁,低聲吩咐道:“好好照顧公主。”
黑衣首領點了點頭,示意左右上前帶走青遙。
青遙自知反抗無用,索性順從地站起身來,拿出最高傲尊貴的姿態,昂首朝洞門走去,一身大紅的嫁衣在一群黑衣漢子中顯得格外嬌麗醒目。
快到洞口時,她盈盈轉過身來,冷冷地扔下一句:“魍離,我若不死,他日必報此仇!”
魍離微笑着向青遙躬身一禮,卻未答話,目送着一行人離去。
***
上巳節,東越雲海山桃花盛放,千里嫣紅,萬里飄香,一陣春風過後,花瓣如九天飛雪,漫漫傾落于山下的玉盤湖面,層層疊疊,碧底粉妝,道不盡的溫柔旖旎。
湖面上一葉輕舟,看似漫無目的地隨波而行着。舟上坐着一位白衣男子,氣質清雅、神情淡遠,時而仰頭看一眼天空,時而側頭望一下山間桃林,似在等待着什麼。
日過正午,他彷彿有了些倦意,緩緩躺於舟上,雙手枕在腦後,閉目而寐。
天空中傳來一聲嘯音,白衣男子依舊合著眼,長長的睫毛卻微微震顫了幾下,唇邊泛起了一道極其溫柔的笑容。
過了良久,他終於睜開眼睛,抬起頭,看着跨坐於黑雕之上的魍離,含笑道:“阿離,你打算讓墨翎再盤旋多少圈才肯下來?”
魍離聞言也笑了,翻身翩然躍入舟中,仰頭對黑雕說:“看仲奕多體貼你!”
墨翎叫了兩聲,又盤旋了一圈,才調頭往山林方向飛去。
仲奕坐起身來,從座位下拿出準備好的酒罈酒杯,抬眼看着魍離,“我還以為,你不會來赴今年之約了。”
魍離銀色面具下的神色尷尬,帶着幾分緊張地問道:“仲奕......你不怪我?”
仲奕倒了杯酒,遞給魍離,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口飲下,笑着說:“我為何要怪你?怪你劫持了我迎娶的王后?若是為此,怪你的人應該是我母后。”
魍離也舉杯一干而盡,遲疑了片刻,開口道:“我不能說出僱主的身份,但我可以告訴你,他對青遙公主並無惡意,公主現在......”
“不必告訴我,”東越仲奕打斷了魍離:“我若想把她找出來,自會想辦法。”說著,又斟上兩杯酒,遞過一杯給魍離,緩緩說道:“阿離,八年前我離開陳國的時候,就曾勸你跟我一起回東越。我雖然只是個傀儡君王,但要保你衣食無憂、也並非難事。可你為報那人的救命之恩,寧肯去過這種抱虎枕蛟的日子也不肯跟我走。我知道,你是重情重義之人。”他喝了口酒,神色恬淡地看着魍離:“也正因如此,你不會做任何能真正傷害到我的事。你我相交十二年的情誼,也絕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
魍離聞言,嘴角逸出一道釋然的笑,撩袍坐到了仲奕對面。
二人推杯換盞,聊着過去一年中遇到的趣事、見聞。仲奕新造了艘海船,遊歷了東海的幾處島嶼,還親自下海採過珊瑚。魍離新得了把削鐵如泥的匕首,愛若珍寶......
七、八隻酒罈倒空了,東越仲奕和魍離都有了些醉意。
魍離斜倚着船舷,墨黑的長發垂在身後,幾縷隨風而舞,幾縷散至水中。仲奕依舊姿態優雅地坐着,只是眼神中添了幾份迷離。
魍離猶豫了一下,問道:“你見過青遙公主嗎?……不是小時候的樣子,而是現在的模樣。”
仲奕搖了搖頭,語帶嘲諷地說:“沒有,親事是母后訂下的。我只知道,陳國風氏富甲天下,能娶風家小姐、陳國國君賜封的青遙公主,對我朝來說,是極好的聯姻。將來對抗北燕,不但有盟友,連糧草錢都不用愁了!”語畢,舉杯飲盡。
魍離握着酒杯的手指緊了緊,帶着些許躊躇,低聲問:“仲奕,你......你還是不喜歡女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