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光與影 一
豫州，許昌城中。
數日之前，謝玄剛剛接從建康傳來的訊息，桓溫聽說了庾希準備南下，要他儘可能把兗州軍馬拖在淮南一地。不過好言打發了使者之後，他這邊卻毫無動靜，整個徐豫兩州，也是歌舞昇平，更沒有一點要動兵的意思。
如今謝玄的日子，可以說過的相當逍遙。夏侯彝和劉牢之手下兩萬人在河內，東燕等地駐防，陳留更是駐了重兵，守好了豫州根本之地。軍政事務也都交給了各方面的專才，自己樂的當個甩手掌柜。
“啪。”
王徽之輕輕拈起一粒白子，落在了棋盤的東北角。
對面的謝玄看上去鬆了口氣，落子吃下中間的一大塊地盤，大笑道：“子猷，中原這邊，我可是贏了。”
王徽之微笑着又落下一子，方才淡淡道：“中原的先手固然來之不易，西北這邊，卻肯定是丟了，現在補救也有些來不及。”
謝玄一愣，再仔細看去，棋局果然如王徽之所言。他太沉迷於中腹的爭鬥，以致於無暇顧及全局，西北一角，黑棋已然被困住，能不能活都是問題。他搖搖頭，嘆了口氣。
“中原雖有先手，卻是四戰之地，四角立足不穩，這棋真是越下越難了。”
王徽之把手中的幾枚白子擲於棋盤上，笑了起來：“幼度這話就太妄自菲薄了。先手總比後手強些，況且棋之一道，歷來勝敗，都取決於中原的勝負，這個先手，也算是難得之極。”
“如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謝玄站起身來，慢慢踱出屋子，抬頭仰望。
本來是艷陽高照的天氣，不知何時，卻變得陰雲密佈，天邊已經隱隱有雷聲傳來，看樣子，是要有場大雨了。
這時候，一名信使火燒火燎的從外面闖進來，神色惶急：“大人，徐州有變！東海，下邳，臨淮，廣陵四郡失守！”
聽了這話，就連本來安然坐在席間的王徽之也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向屏風上畫著的地圖看去，再看謝玄時，卻沒有半分吃驚的神色，倒有些放下了心。孰不知現在謝玄表面看去是成竹在胸，實際上心中也是忐忑不已。
天邊劃過一道明亮的閃電，隨之而來的是一聲炸雷，轟然作響，讓人心底發顫。
“高子遠應該可以處理好這件事。”謝玄隨意撇了一眼地圖，自顧自的說道，“徐州並不重要，庾希想要，就暫時給他算了，反正我也會連本帶利的收回來。但是豫州是我立足的根本，絕不能有失。”
這時候，謝玄說話的表情和語氣，讓王徽之想起了從前那個隨意且敏銳的少年。但現在的謝玄比之從前更像一個手握權柄的重要人物，這個聯想，讓他自己也覺得有些悵然。
“還有事么？”最終，王徽之發現了一直都沒有離開，在那裏欲言又止的信使。
謝玄的注意力也集中到了那邊。
“怎麼了？”
“小……小人還聽說，王大人的弟弟也在兗州軍中……”
王徽之剛剛拿起一杯酒的手猛然一抖，酒液濺了幾滴出來，灑在了棋盤上。
謝玄似乎沒注意到，或者說他注意到了，卻視而不見。
看見王徽之可怕的臉色，那信使說話也有些說不清楚了。“小人也只是……聽……聽說……只是聽說……”
謝玄的眼睛中閃過一道光，但他的聲音依舊平靜的可怕。“是誰？說下去。”
那名信使咬了咬牙，說道：“兩個人，王操之和王獻之，這是一個自稱是謝府家人的人說的。”
“我知道了。”謝玄又想起了什麼，“等等，你說的那個人在哪？我有些事情要問問他。”
“大人，他受傷不治，死了。”信使回答，“臨死之前叫我們告訴大人防備……不知道要防備什麼。”
沉默。
這一切可不可能是陰謀？謝玄苦笑着，他考慮到了所有的情況，唯獨沒有考慮到在這場風暴之中，各個人也是要站隊的，更沒有考慮到像今天這種情況，一家人分別站在兩邊。
實際上，這也並不奇怪，門閥的傳承需要代價，為了整個家族，有時候必須讓族中子弟分別投向不同的陣營——三國時期的諸葛三兄弟分別出仕三國就是極好的例子。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有足夠的把握和信心，比如謝安就一點也不看好他。冷靜下來想想，其實謝安並沒有錯，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同樣無法把握未來的方向。唯一的優勢，便是在對天下大勢頗為了解的前提下，借力打力而已。
他要爭取的，僅僅是一條狹窄的小路，但願這條小路可以通向截然不同的一個歷史。不過若是失敗，代價也會相當慘重，至少家人……
家人？剎那間，他腦中靈光一閃，對於此事，完全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既然報信之人是自稱謝府家人，那麼可以完全肯定，謝道韞大概也在危險之中！
打破這個沉默的，倒是王徽之，猛然響起的話語，連同它的內容一起，幾乎嚇了謝玄一跳。
“操之，獻之的家眷，說不定都在庾希手上。”
“是的，很有可能，子敬絕對不會不幫我而去幫庾希。”謝玄立時冷靜下來。他說的是實話，單憑他與王家兩兄弟的交情，就知道王獻之至少會保持中立的。
王徽之知道，表面上的平靜，並不代表着謝玄的真實想法，這隻能證明他善於掩蓋自己真實的感情。實際上，從緊握的拳頭和冰冷的眼睛中，都可以看到他的憤怒。他就像寒光下的刀刃，看上去冰冷而危險。
“我們應該先弄清楚情況。”他說，“庾希挾持他們，一定是有所圖謀，我們要弄清楚的是，他圖謀的是你，還是在建康城中的我們王家？還有，你姐姐是不是在……”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沒有說下去。
“我即刻傳書給石無忌，讓他來安排，把建康城中的家眷都接來豫州。”謝玄沉吟一會，說道，“另外，我需要知道兗州軍中的確切情況，子猷，只能讓你去一趟徐州了。去查一下，他們是不是在那裏。”
又是一聲炸雷。
謝玄站起來，凝望着在天幕上劃過的那一道又一道閃電。
“他會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