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洶湧 上
北府將領之中,只有何畏給他的印象最為深刻。正直,忠心,嚴謹,對軍略極為熟悉,更難得的是無論何時都能冷靜的做出判斷,作為副手或是手下,這個人幾乎沒有缺點。夏侯彝知道謝玄派何畏給他當副手,固然是有些監視的意思在裏面,更多的應該是考慮到他的出身,對正統的行軍作戰之法並不熟悉,才讓這麼一個精通軍略的何畏來輔助。因此每當他要做事情的時候,就要去和何畏商議一下,以求儘可能做到沒有紕漏。
“難,很難。”
何畏的反應和預先想像的一樣,看完了那紙軍令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就圍着地圖沉思起來。
夏侯彝沒有打攪他,也站在了地圖前面,設想着種種突襲的方式。
自文石津去河北,只有兩條路,要麼去梁郡找水軍,走水路,要麼自陳留走陸路。而這兩條路,突然性都不大。東燕一線更是被鮮卑人看的死死的,絕對沒有從那裏渡河的可能。既要迅速拿下汲郡周圍,又要不被鮮卑人發現,這在他看來就和既要馬兒跑的快,又要馬兒不吃草一樣荒唐。
“我們可以帶兩千軍馬,自陳留去文石津乘夜渡河,在黎陽附近劫掠一番,就可以回軍了。鮮卑人的府庫,不一定比當地豪強家裏東西多。”
夏侯彝對何畏這個提議的后一條自然是舉雙手支持的,不過他還是有些疑問。
“這個路線是不是有些冒險?兩千人的隊伍行軍,不可能沒有一點形跡。”
“陳留附近山林不少,晝伏夜出,沒什麼問題。”何畏說道:“如果有平民發現,抓過來隨軍就是。過了河就好說的多,你那邊應該還有燕軍的軍旗和衣服,我們換上之後,在黎陽附近應該不會遇到大的麻煩——不是說現在河北那邊燕軍調動頻繁,編製很亂么?燕軍軍紀一向不怎樣,多出一支會劫掠自己人的隊伍也不會引人注意。最多找幾個伶俐些的,會說鮮卑話的軍士就萬事大吉。”
夏侯彝盯着他的副手看來看去,像是第一次認識。他實在想不清楚,這個正統軍人出身的副手從軍人到土匪的角色轉換怎麼會如此自然。
看見夏侯彝古怪的眼神,何畏問道:“可是有什麼不妥之處?”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當年不去投軍,而是去干打家劫舍這行當,到現在絕對比我有前途。”
何畏不置可否,仍然是面無表情,不過夏侯彝敏銳的目光終究是捕捉到了他臉上的一絲笑意。這傢伙也不是平常表現的那麼不近人情,他想。
此時的淮南,卻下起了細雨。
春雨如絲,瀝瀝而下,再加上料峭微風,卻讓人有了些微寒意。
然而平民百姓更多的是喜悅,這個時節的雨,大抵意味着一個豐收的年頭。況且在這如絲的細雨之中散步,倒也有三分如詩如畫的感覺。
不過,路上的泥濘,也是那些急着趕路的行人們最討厭的東西之一。
比如現在急着去陳留的謝玄。
近萬流寇圍城本身就不是什麼好現象,何況他自己清楚,這所謂的流寇根本就是兗州庾希的軍馬!淮南到陳留三百多里,本來若是天氣好的話,一日的疾馳就可以到了。但是由於這場雨,至少會耽誤兩天。
平日裏,兩天時間根本算不得什麼。
但現在就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情況。
在自己的治所,被一群流寇攻下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到時候庾希以此為由參他一本,這下就更熱鬧了。
他有些不耐煩的控馬慢行,像所有習慣於疾馳的駿馬一樣,他的坐騎也對這慢吞吞的走路方式很不適應,幾次想撒開四蹄奔馳,都被他狠狠按住。雖然煩悶,他也不大言語,只是看着行軍隊伍的時候,眉頭又皺上幾分。
“大人,我們已經到了汝陽,是不是讓弟兄們休息一下?”
旁邊的親衛輕聲提醒。
謝玄點了個頭,讓軍士們去找地方下馬休息,自己也下了馬,抬頭看着灰濛濛一片的天空。行軍不快,全是由於有了輜重。若是他能把輜重留在後面,領着這五千輕騎趕路,或許明日午間能到……
他又搖了搖頭,先放棄了這個想法。
兵法上說得明明白白: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里而爭利,則擒三軍之將!
一邊的謝琰也下馬走過來,說道:“這麼下去不是辦法,說不定我們還沒到,人家就已經攻下城了!哥,給我兩千狼騎,我先趕過去,明日之前一定可以到陳留!”
謝玄淡淡注視着堂弟,問道:“你明日之前趕過去又有何用?”
“我去和陳留守軍裏應外合,趁其不備,兩面夾擊那些流寇,應該可保必勝。”謝琰自信滿滿,“當年的慕容恪也是十五歲便大破石季龍的軍馬,一戰成名……”
謝玄冷笑着打斷了他的話。
“一戰成名?好容易!這種天氣,不說你明日之前能不能趕到。就算明日之前可以趕到,也必定人困馬乏,況且敵軍五倍於你,你拿什麼去退敵?”說到此處,他已然是聲色俱厲,“為將者最忌輕敵冒進,狼騎都是千里調一的精銳,都是高子遠一個一個手把手**出來的!兵者,死生之地,國之大事,須不是你小孩子過家家!”
看着謝琰被訓的不敢抬頭,他心中又是一嘆,口氣亦逐漸緩和下來:“小琰,這不是我們在建康玩鬧的時候了。你如果出錯,就是大事,我照不了你,到時候也沒法和三叔交待。況且,你當庾希是什麼人?他假扮流寇圍住陳留,就是要等我帶兵過去,我又不得不去。”
謝琰抬起頭,問道:“那是為什麼?哥,若是我們不聞不問,大概也可以吧?或者讓高子遠,劉牢之他們出面,庾希為何偏偏料定你非要自己去?”
他只得苦笑,自顧自的說著:“你以為庾希是沒腦子的蠢材?能外任一鎮刺史的,哪個又是庸才了。他是看中了此次圍城,我不得不救。我若是不救,他劫掠一通,回頭向建康上報,那位桓大司馬可是在後面緊緊盯着我呢。隱瞞不報,這個罪名如何?”
謝琰心中震駭,想說些什麼,卻終究還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謝玄嘆道:“如今在外,我樹敵也着實不少,都在想辦法置我於死地。我和子猷小心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下去,尚且感到如履薄冰,何況是你!你可知道為什麼我一直不願意讓你領兵?那些人為了對付我,就會轉過頭來對付你。依你那好大喜功的莽撞性子,戰場之上走錯一步,吃虧都是輕的,很可能是戰死,你要我怎麼放心!等你真學會怎樣用兵的時候,我又如何不會把北府兵里的精銳交給你?”
他抬頭看看天色,現在已然是午後了。
謝玄重重地拍了拍堂弟的肩膀,看着他控馬遠去的背影,忽然覺得心中壓抑之極。
他清楚的知道,這次就算能剿滅這群流寇,他也不能對那位遠在兗州的始作俑者如何如何。
要做大事的時候,多半便逞不得那一時快意。
曾經想過的快意恩仇,詩酒風流,更不知道是哪輩子的事情了。
手中握着濕滑冰冷的戰槍,他突然有種想仰天長嘯的衝動,嘯聲到了嘴邊,卻只變成一聲悠悠的嘆息。
這一切,就如暴風雨之前的大海,寂靜,但是波濤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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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碼字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