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山洪
翌日，孔辰安靜的坐在山神廟外的石頭上，旁邊一顆古老的松樹蒼勁蓬勃，從懸崖邊的石頭上長出，頂着孤單無助，硬是一枝獨秀，遮天蔽日，籠罩着半個山頂。
這棵老松樹的世界裏是不是也只有它自己？岩石是不是擠壓它？烈日是不是暴晒它？風霜雨雪是不是摧殘它？它矗立無數年受過什麼樣的磨難？
孔辰靜靜的想着，不清楚八歲大的心中，怎麼會有這般複雜的念頭。八歲，不是應該在父母懷抱中撒嬌承歡么？不是該和同伴們在學堂念書識字么？為什麼？為什麼偏偏讓他經歷這般世道苦辣？
風起雲湧，天暗了下來，隱隱約約有滾滾雷聲孕育，要變天了么？
“要下雨了辰兒，快點進來！”
夫人在廟中喊道，孔辰應了一聲，並沒有像以往一般聽話乖巧的跑過去，而是靜靜的望着天空，眼神中有几絲迷茫，心緒翻飛：
娘常說風雨雷電都是天上的神仙在掌管，那麼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們有煩惱么？會被人欺負么？會常常受到別人歧視呵斥么？會無端端的要對別人低三下四的磕頭行禮么？......
不會，一定不會的！
還有什麼人比神仙厲害？若是能成為神仙就好了！
“辰兒！快點進來，要下大雨了，不要呆在外面！”
夫人扶着廟宇的木門，焦急的呼喚打斷了孔辰的思緒，天空中烏雲黑壓壓的幾乎壓到地面，老天似乎想要把山神廟壓塌。
還未等到電閃雷鳴，雨點已經忍不住的霹靂啪嗒砸下來，孔辰對着夫人淡淡的笑了聲，躲進了山神廟。
山神總算對他娘倆不薄，不是么？至少躲在山神廟中，不用像在家中一樣，沒地方遮風擋雨。
這時一個胖夫人頂着飯籃從外面衝進來，見到孔辰母子竟然站在門口，一張肥臉扭曲的直顫。
“好啊！好啊！你們娘倆是真想把村裏的人害死是吧！看看，看看，你們睜開眼睛看看，這大冬天的，為什麼會憋着這麼一場大暴雨？這是山神在發怒啊？這是山神在怪罪你，你倒是好，還敢站起來，你這還叫贖罪么？哼，虧我還聽村長的吩咐來給你娘倆送飯，你們還配吃飯？哼！我看還是餓死算了！”
夫人連忙陪着笑臉解釋：“不不，胖姐...咳咳咳...你誤會了，我從昨晚至今，一直跪着，剛剛雨急才...”
話未說完，胖夫人便打斷了她，“閉嘴！誰是你胖姐？告訴你，我和你們家沒有半點關係，和你身邊這小妖怪更沒有一點瓜葛，我來給你送飯是聽村長的吩咐，你少跟我這麼親熱，誰不知道跟你家小妖怪親近的人全都沒有好下場？我沒有功夫聽你胡扯，你愛跪不跪，反正山神發怒也是你們死！”
胖婦人對着山神塑像拜了幾拜，倒出剛才頂在頭頂的籃子裏的飯食，再次把籃子頂在頭頂上，慌慌張張的朝廟外暴雨中衝去，躲避孔辰彷彿躲避瘟神一般。
轟隆隆！......
一聲巨雷響起，宛若千軍萬馬奔騰，整個山頂都在顫抖，山神廟中，骯髒的地面上，被胖夫人倒出來的幾個沾滿雨水的饅頭兀自在翻滾！
這天真的是變了！
三天！整整三天過去了！天已經不分黑夜白日，除了烏雲密佈只剩下電閃雷鳴，狂風暴雨！
彷彿真的是神靈在發怒！
孔辰從未見過這麼大的雨！甚至在恐怖的夢魘中也未看到過！
雨滴大若傾盆，宛若山神廟的正上方，蒼天裂開了一個缺口，天河之水滾滾而來！落在山頂上，沖刷起塵土，沖刷起草木，甚至沖刷起岩石，混合在一起，朝着山下滾滾而去！
電閃雷鳴，狂風驟起，如此惶惶天威，整個世界都在顫抖！只餘下門外懸崖岩壁上伸出的老松樹兀自巋然不動！
三天來，一波又一波的村民來到山神廟，祈禱山神息怒，咒罵孔辰母子，世風日下，人情冷暖竟然不如畜生妖孽！
夫人跪在地上，淚水早就流盡，三日滴水未盡讓她原本病重的身體更加雪上加霜，彌留之際的迴光返照反而讓她更加精神，甚至有了年輕是的幾分色彩。
溫柔的抱着孔辰，講許多她尚年輕時的開心事，為孔辰描繪出童話般的未來，教他唱着不知名的兒歌，囑咐他至善至美的處事道理。
可越是這般，孔辰心中越是難過！
好像獨自一人徜徉在汪洋深處，腳下的獨木小船正在一點一點的漏水！
這種無助的感覺竟然硬生生的施加在一個八歲大的孩子身上，最可惡的是，這八歲大的孩子正在感受着這世間最愛他的人，也是唯一愛他的人，慢慢的離他而去，越走越遠。
“娘！等我長大了！就把所有欺負過我們的人，全都殺了！一個不留！”
孔辰咬着稚嫩的嘴唇，眼神中分明沒有了應該有的幼稚，只剩下仇恨燃燒起的熊熊火焰！
這六八歲大的孩子，算是在惶惶天威之下，冥冥神靈面前立下毒誓么？
“閉嘴！”
夫人一把推開孔辰，抓着他的肩膀，竟然一巴掌抽在他的臉上，啪的一聲，清脆無比。
“你爹你娘沒有本事，不像村長那般有權有勢，又博學多才什麼都懂！但是你要知道，我們孔家，歷代以來，從未做過什麼壞事，從未出過一個惡人！別人對我們不好，我們難受，若是我們對別人不好，別人一樣會受苦受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自己都不想遭受的災難，你怎麼想着施加到別人身上？蒼天有眼，好人終究會有好報，若是我們困苦一輩子，那也是我們的命不好，是我們命該如此！你記住，日後你長大了，一定要做個好人！答應娘！聽到沒有？你答應娘？”
夫人情緒激動，使勁的搖晃着孔辰，狀若瘋癲，可是孔辰卻沒有被嚇着，在孔辰心中，此刻的娘親是如此的高大！如此的讓人尊敬！雖然對於八歲的他來說，很多話並不是很理解，不過依然不能影響他心中對他娘的尊崇！
此刻在孔辰心中，縱使是所有村民頂禮膜拜的山神，也不及自己娘親萬分之一。
“娘，我答應你！以後一定會做個好人！”孔辰定定的點了點頭。
轟隆！
又是一聲巨響，孔辰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大的雷聲，彷彿聲音從耳邊響起，一直震到心中，山神廟整個屋頂一下子被炸飛了，一道淡藍色的光柱蜿蜒流轉，直接把山神塑像劈的粉碎。
孔辰竟然沒有絲毫害怕和緊張，心中只是在想：山神是怎麼了？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么？怎麼也會被神仙的雷給劈了？
夫人一把抱起孔辰，奪門而出，全沒有了往日的病態，環視四周，彷彿處身在瀑布之下，山頂上的積水竟然到了腳踝！
泥水夾雜着石塊朝着山下滾去，隱隱約約聽到山腰上傳出村民的哭嚎聲。
“快，爬上去，抱緊樹枝！”
夫人大聲喊着，生死關頭反倒是沒有一絲緊張，環視一圈，舉着孔辰朝懸崖邊的老松樹上托去。
這歷經千年風霜的老松樹早就有雙人合抱粗細，還好一人多好有一個分叉，孔辰費力的爬到分叉上，艱難的抱着樹枝，頂着暴雨驟風，回頭看向母親。
又一道閃電化過天際，雷聲滾滾而來，孔辰清晰的看到母親的臉上閃過一抹神采，這抹神采讓人想起沉淪在地獄中的仙子終於羽化登天。
在這一抹神采閃過後，夫人所有的生命精華化成一句話；“好好活着！”
再然後，這具孱弱重病的身體便隨着暴雨泥水朝着懸崖下滾去！瞬息之間便消失無蹤！
“娘！！！！”
這聲凄厲的叫喊聲穿過滾滾轟鳴雷聲，回蕩在整個天地！
有什麼痛楚比親眼看到自己的娘親滑落深淵更加讓人心碎么？有什麼悲傷可以掩蓋整個世界的坍塌么？
你感受過么？當你最重要的人離你而去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悲哀？
傷心？
痛苦？
此刻的孔辰，竟然完全沒有了萬般情緒，無怒無喜，無悲無礙，哭不出，喊不出，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世界與他沒有半點關係。
這是絕望的感覺！
山下村民的慘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糟雜，最後終於沉寂在風雨聲中，消弭於滾滾雷聲下。
老天彷彿就是為了降罪千山村的人，當村莊被山洪衝垮，所有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雨過天晴了！
烏雲一絲不剩！藍天如洗！太陽正中天，璀璨無比，萬道光芒明晃晃的穿過千年古松的枝葉，化成一朵朵絢麗多彩的光暈籠罩在孔辰身上，彷彿在輕聲的嘲笑着什麼！
而孔辰並不在乎，此時此刻，在他心中，這個世界已經顛覆了，天地已經不存在了，亘古永恆的時間也到了盡頭，下一刻，將會是死亡！
死了吧！就這麼死了吧！
此時此刻，八歲的孔辰心中，彷彿是經歷了百年凄苦的老人，一樣的悲涼，一樣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