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棄婦之淚
天真愕然地抹了一下臉,看見手指上滿是水光,還有點點黑色,大概是眼妝糊了。
她乾脆從包包里拿了濕巾和化妝鏡將睫毛膏和眼線全部擦掉,然後又開始吃pizza,一口接着一口,似乎非常享受的樣子。
房間裏氣氛沉默。
“我說,你還是哭完再吃吧,我爸沒在跟你搶……”半晌,Sean終於忍受不了眼前詭異的一幕,望着一直流淚不止的天真說道。
“我哭我的不行嗎?”她拿紙巾擦了一下眼淚,“你沒見過人哭么?”
她記得讀書時生物課上講,流淚是一種人們與生俱來的簡單行為,無需學習,人人都會,就跟嘆氣打噴嚏一樣。電影裏修鍊成人的白蛇對着小青淺淺一笑,原來你還不知道什麼是眼淚,也好,知道了就不會有那麼多快樂了。
故事的後來,小青流下了第一滴淚,說,我終於知道一滴眼淚來得有多麼不容易。是因為,從此她懂得了人間的喜怒悲歡。
“Sean,她在告訴你她進化得很好。”空氣里沒頭沒腦地飄來一句。
“爸,什麼意思?”Sean好奇的聲音響起。
“在所有的靈長類動物中,人類是唯一會哭泣流淚的。”秦淺瞟了一眼表情僵硬的女人,耐心地教導兒子,“因此人類學家認為眼淚是適者生存的結果,流淚分兩種——反射性流淚和情感性流淚,在情感性流淚中含蛋白質比反射性流淚多,並且情感性流淚有一種類似止痛劑的化學物質。”
“所以,人悲傷時掉出的眼淚中,蛋白質含量很高。”他緩緩道。
天真狠狠地咬了一口烙餅。
“為什麼?”Sean又問。
“這種蛋白質是由於精神壓抑而產生的有害物質,壓抑物質積聚於體內,對人體健康不利,所以多哭可以減輕壓抑感。”
“聽說鱷魚沒有眼淚,那它是不是活得特別悲傷特別壓抑。”Sean認真地聽着,得出了一個頗具創意的結論。
“誰告訴你我悲傷,我壓抑了?”天真終於忍無可忍開口。
“我沒說。”秦淺一手撐着額倚在沙發上,語氣清淡。
“其實我想告訴你我有點困了,”他取下眼鏡揉了揉眉心:“如果你哭完了也吃完了就早點下班吧。”
天真失語——原來他說了那麼多廢話就是向她下逐客令,這讓她想起那個“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典故里不願管飯的主人,可她顯然不是一個有覺悟的客人,也沒那個智商去反駁他。
她站起身默默地把茶几收拾乾淨,又撿起電話把電池裝了上去,遲疑了一會,她還是決定不開機。
“單身女子夜歸,如果遇險還要擠出時間來開機,危險係數挺高的。”Sean慢吞吞地開口。
天真拿着外套的手一顫,轉頭瞪向他——這小鬼居然這麼惡毒地詛咒她。
“你住哪?”秦淺突然問。
“CanaryWharf.”她答道,套上衣服拿了包準備走人。
“我送你吧。”他說。
“不用了,我坐地鐵就好了,很方便。”他突然變得這麼有風度讓天真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她訥訥地推辭。
“走不走?”他已到門口,望着她表情有些不耐煩。
“來了來了。”天真只好跟上他的步伐,臨走還不忘掐了一把Sean的俊臉,氣得他連聲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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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淺的車開得很穩。
天真偷眼瞧了一下他面無表情的側臉,其實自看見他第一眼起她就覺得他像個建築設計師而不是時裝設計師,瞧他那模樣,長得跟堅硬的花崗岩似的,一點兒都難以讓人聯想到布料的柔軟。
想到布料,她就想到設計和剪裁,目光不由瞟向他把着方向盤的那雙手。
乾淨修長的手指,看起來挺藝術家的。
光亮微閃,是他無名指上那圈婚戒。
想起媒體上那寥寥可數的幾個報道,她不由有些感慨……其實Sean這個小鬼也挺可憐的,小小年紀就沒了娘。
據說秦淺的老婆是在他事業達到巔峰之時出車禍意外身亡,雖然偶有八卦拍下他和誰誰出雙入對的照片,但照他把戒指戴得這麼嚴實來看,他還算是蠻長情的。
“你嘆什麼氣?”他忽然出聲。
“啊,”天真不敢據實以報,只好望着夜色中輝煌的倫敦塔橋嘆道,“這橋真宏偉,可惜我沒看過橋面吊起來的樣子,也沒在上面那層走過。”
“萬噸巨輪通過時橋面才會弔起來。”秦淺答。
天真點頭:“貝聿銘說,風格產生由解決問題而來,果然很有道理。”
如果沒有一批技術人員的工作,羅浮宮前的玻璃金字塔便不會那樣光彩奪目,這倫敦塔橋上兩邊各一千噸的橋面也無法在一分鐘內就升起。
“如果你想走上面那層,我現在停車就可以成全你。”秦淺顯然沒有和她一樣沉浸到對藝術的感嘆中去。
天真看着車窗外的凄風冷雨,不由哆嗦了一下,看着他困難地一笑:“不用了,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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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淺開了CD,有些熟悉而陳舊的旋律,像是老鷹樂隊的調調,但天真一時想不起來歌名,便問他。
“Thegirlfromyesterday.”他說。
“她留在家裏並努力想弄明白,一個曾經如此親密的人,怎麼會突然離開去了遙遠的地方,而她就成了留在昨天的女孩。她不知道什麼是對,也不知道什麼是錯,她只感覺到漫長等待的心痛,在他離開的日子裏她沒有數過自己哭泣了多少次,因為她在心裏堅信,某一天他會回來……”
天真靠在座椅上仰着頭,靜靜地聽着歌里唱的故事。
“你睡著了?”秦淺問。
“沒有,”她回答,“你見過人睡覺睜着眼睛么?”
秦淺的目光掃過她的臉:“眼睛睜得還挺大。”
天真不說話。
她要是不努力把眼睛睜這麼大淚水就會流下來了。
“這可真是一首棄婦歌。”她輕聲感慨。
秦淺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手指在方向盤某個鍵上按了一下。
後來他們就在電台嘈雜的談話節目聲中到了她公寓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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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天真禮貌地看着他。
秦淺沒有說話,搖下車窗,點燃了一根煙。
“那我走了?”天真想他應該是打算把煙抽完再走人,於是準備先下車。
“等等,”他吐了口煙轉過頭來,黑眸靜靜地望着她,然後緩緩開口:“跟我去巴黎吧。”
天真愣了半晌,覺得眼前這一幕太像愛情片里的場景了,煙霧繚繞中男主角表情英俊而沉鬱,深深地凝視着女主角說,跟我去巴黎吧。
巴黎啊,那是浪漫之都,多麼具有情感含義的地方……她想到了就覺得口乾舌燥,心跳加速。
“明天把你自己排到行程里去,好好做點功課,別給我丟人。”男主角冷冷地開口。
旖旎的鏡頭瞬間破碎,天真訕訕地望着他:“我知道了。”
看來他還挺了解她,她除了知道PremiereVision是法國面料博覽會之外還真沒什麼別的概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