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一去紫台連朔漠

第九十一章 一去紫台連朔漠

傍晚,沈昱宸回了羅浮園,隔水亭的荷花已經開了,一舟入水清闊,紅霞如帔。小樓中有人素衣翩躚,眉目清淡從容。不知不覺間,遺世獨立的柳清持也染上了人間煙火氣。

沈昱宸上前抽去她手中的書,順勢坐到了軟榻的旁邊,聲色低沉道:“明知我到了也不看一眼,我竟還及不上一本書么。”

柳清持坐起,隨口道:“書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

“若你要的只是這些,有我便夠了。”沈昱宸雙目清亮,這兩樣他恰巧都有。

柳清持細細看了他的容貌,好一會兒才打趣道:“若論顏如玉,尚且無人及得上慕公子風雅俊逸。”

“其一,我無須與舅舅爭,其二,逝者已矣,莫要叨擾。”他這聲舅舅叫得極為自然。

柳清持一愣,脫口道:“真會攀親。”

沈昱宸道,“哪裏是攀,難道有錯?”

“自然是沒錯的。”柳清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兄長’二字才凸顯了個口型,便被他一語堵在了喉間,“你若敢把那兩個字叫出來,莫怪我今夜不留情面。”

柳清持臉上緋紅,一把推開逐漸靠近的人,“我不過看本書打發時間,哪裏被你扯出這麼多有的沒的。”

原來是無聊了,沈昱宸忽然道:“我聽聞當年柳先生國士無雙,今有意想見識一番,可願?”

柳清持目露異色,“何意?”

“雲岫於桫欏山遇刺,梁族傷我皇室貴胄,不可不除。”沈昱宸說的隱晦。可她還是聽出來了,“可有證據?”

“我需要什麼證據,沈家天下,豈容外族作亂?”沈昱宸反問,眉宇間隱隱几分冷傲凌厲。

柳清持淡然一笑,“倒也不錯,你本就不需要什麼證據。”名不正言不順又如何,率土之兵,莫非王臣,既非王臣,雖千里亦誅之。

沈昱宸心中自有論斷,“雲岫遇刺一事蹊蹺,倒不見得就是冤枉了顧恆,唯一可能對雲岫動手的便只有姑姑與梁族,而姑姑的親衛的確不在都城,姑姑當年逼王叔殺死顧王妃,如今已有悔意,不該再去動手殺雲岫。梁族若藉此事令王叔與姑姑反目,也不是沒可能,今日王叔血洗了曉風樓。”

柳清持微聲嘆道:“祈王竟能為沈雲岫做到如此地步,想必是悔了。”

“但願悔之未晚。”沈昱宸目色清明,王叔看似閑散半生,心中又何嘗放下過一分一毫?

次日清晨,阮和取晨露烹一壺清茶,待柳清持睡醒步下樓來,便見她早已備好了一切,格外有些不同。

待柳清持坐下,阮和上前行禮,“今日是阮和最後一次照顧姑娘了,日後,怕是沒有機會了。”

“你要走?”柳清持放下茶杯,“昨日你都聽見了?”沈昱宸提了一句沈雲岫於桫欏山遇刺。

“嗯。”阮和輕輕點頭,眉梢微擰,連擔憂,都是安靜的,絲絲縷縷從如水的眼中流淌而出。

“我知勸你無用,你孤身上路,且珍重吧。”柳清持心頭微嘆,數次得以離開的機會擺在她面前,她卻選了最艱難的時機,沈雲岫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阮和一笑,回房取出早已收拾好的行裝,走過這她守了六年的羅浮園,今日一別,便是無歸期。宮門處並無人阻攔,琴師的行蹤向來自由,羅浮園中唯一的侍女阮和自然也無人阻攔。出了宮門,阮和的身影漸消失在人群中,錦璇姑姑若是離開王府,便只會去一個地方了,昔日梁國故土,太師府。

豐都,蘭橋之畔,年年風光依舊。散發精舍中的老者日復一日地在江上垂釣,偶爾也能釣上來個新奇的物件兒,比如勾上來的這枚玉佩,入手溫潤,雕琢細膩,乃是玉中極品,倘若它能不順帶個人的話,就更完美了。柳弁老先生如是想,手中鉤子一甩,勾住那人的衣領,緩緩將人拖了過來。

命童子撂起那人的頭髮,一看,呦呵,熟人,對兩旁侍立的童子道:“看看還有氣兒沒,有氣兒就給你們師兄送過去,若沒有……沒有也送過去罷,好歹留個全屍。”

童子依言將人送到了傅府。傅臨淵一驚,沈雲岫前腳才剛從豐都離開,這沒過幾日便又氣息奄奄地回來了,世事難料啊!命人準備好乾凈廂房,為他換過衣衫,瞥見後背兩道狹長的傷口,已被水泡的發白浮腫,觸目驚心。

傅臨淵擰緊了眉頭,這個傷,頗為棘手,在水中泡了許久,至晚身體必然發熱,卻不知能否挺過去了。望着昏迷不醒的男子,傅臨淵不禁暗嘆,都道是王孫公子,天人之姿,卻不曾想也有這般落魄的時候。回書房寫了道摺子,差人送往都城,沈雲岫身份尊貴,祈王公子危在旦夕,是件大事兒。

“李大夫可請來了?”傅臨淵向家僮問道。

家僮面露難色,“人是來了,看了一眼便走了,只留了四個字:聽天由命。”

那便只能聽天由命了。傅臨淵守着沈雲岫,他們二人,也算是一見如故了。初見時他便有預感,沈雲岫將與豐都牽扯不斷,卻不料此次流放竟是碧水城,他繞道也要來豐都轉上一圈,不料才走了六七日,又這般半死不活的回來了。

至晚,沈雲岫果然發起熱來,渾身滾燙,傅臨淵命人用溫水擦拭其身,徹夜守候。沈雲岫病情反覆不定,如此兩日,才漸恢復正常體溫。卻一直未醒。第四日,傅府有客來訪。

“不是說了不見客么,打發走。”傅臨淵面色不佳,出言訓斥家僮。

“那人自稱是祈王爺。”家僮很委屈,他不敢不報啊!

傅臨淵腳下一轉去了前廳,果然有一人獨立其間,面目冷峻,傳說祈王俊逸風流,便是如今滿身風塵,依舊不掩氣度風華。

“見過祈王爺。”傅臨淵上前見禮,並不懷疑他的身份,長得與沈雲岫有五分相似,看來是得了消息匆忙趕來,人之常情。

“免禮,雲岫何在?”祈王無意客套,直言不諱。

傅臨淵在一側帶路,“王爺請跟我來。”

“大公子身負重傷,沿着江心一路飄下,被人救起,這兩日才散了熱,中間迷迷糊糊醒了兩次,不過片刻又昏過去,一直未醒。”傅臨淵帶他到沈雲岫房中。

“有勞照料。”祈王走近,望着床榻上閉目安眠的人,唇色蒼白無血,死一般的沉寂,瞬時排山倒海地負罪奔湧上心頭,從被中握住沈雲岫一隻手,幸好還有溫度,幸好還活着,一切都還有救。

傅臨淵見狀即刻退了出去,祈王孤身一人日夜兼程地趕過來,他一個外人自當迴避。轉到廚房去看着藥罐,待熬好了才又送回了沈雲岫房中。祈王依舊在床前守候,寸步不離。

傅臨淵道:“王爺遠道而來,不如先去歇息,大公子也該換藥了。”

祈王並不領情,“讓人換藥便是,本王在此守着,不妨礙。”

傅臨淵神色平淡,人家父子情深,他自然不會攔着,將手中托盤放置在桌上,上前解開沈雲岫的衣衫,將人翻了個轉,露出纏滿繃帶的後背來,解開露出可怖的傷口,饒是當年橫掃八方的祈王殿下見愛子重傷至此,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你是大夫?”祈王見他熟練地上藥包紮,不禁開口相問。

傅臨淵頭也不抬,只顧着手上的病人,“略通一二。”

柳氏門人通曉百家,並不只是說說而已。待他處理好了傷口,這才端過葯碗,恰好是入口的溫度。

“讓本王來吧。”祈王說道。

“好。”傅臨淵當即讓位,有人願意動手,他自然不會推辭,“王爺的卧房就在隔壁,寒舍簡陋,招待不周,還望萬分見諒。”

祈王頷首,接過葯碗,喂沈雲岫喝下。兩次看着自己的兒子危在旦夕,不管從前怎樣的視若無睹,此時此刻再不能泰然自若。生死一線,只差一點,又是生死相隔。

如此過了兩日,沈雲岫才悠悠醒轉,昏睡多日,光亮刺的他有些睜不開眼,隱隱約約只聽見父王在叫他的名字,待適應了光亮,看清了人影,下意識道:“父王怎麼來了?”

乾澀的聲音落在祈王耳中,才真切體會從前所為有多離譜,兒子身受重傷,父親前來看望竟也成了奇事。心中暗嘆,祈王緩聲道:“你出了這樣大的事,父王怎能不來?”

“我沒事,謝父王掛心。”沈雲岫隨口應答,欲要坐起身來,後背一痛,險些叫出聲來,又硬生生忍住了,微皺了眉頭。

“背上有傷,莫要亂動。”祈王出聲提醒,將他的表情看在眼裏,明明是父子,卻彷彿是對待外人,傷不願在他面前說,疼亦不願讓他知曉。

轉身去倒了杯水,他們二人疏遠已久,這般相處,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喝口水,嗓子都啞了。”

沈雲岫本躺着,見父王欲要喂他喝水,連忙忍痛起身接過水杯,“多謝父王,我自己來。”

“總算醒了,不枉這幾日日夜守候,從閻王爺手裏搶人的滋味可不好受。”傅臨淵踏入房門,看着啜着茶水的沈雲岫調笑。

“傅兄!”沈雲岫面有異色,“這裏是豐都?”

“正是。”傅臨淵頷首。

“我怎麼會在豐都?桫欏山……”沈雲岫細細回想,將腦海中的思緒理清,當時他已離開豐都,於桫欏山下遇蒙面刺客,被人砍了兩刀,拋入水中,隱約只聽見其中一人說了一句‘回宮復命’,宮中何人會要他的命?兇手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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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浮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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