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峰迴路轉雲出岫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
傾瀾微雨,聽說當年祈王題下這牌匾之時是何等的少年得意,瀟洒風流,滿座賓客,高陽如艷,不及伊人笑語,似水柔情。廊下朱欄外的芭蕉不展丁香結,卻也向春風愁了幾度光陰,繁卉遍栽,綠蕉倚欄,雅緻樓閣,輕簾曼卷,流觴仕女,高懸於堂,砂壺器具,冰冷無炙,似也在訴說著某種清冷、寥落、沉寂,像是春光的逝去,在明媚的陽光里望着東風搖落枝頭豆蔻,飄零遍地紅英。
眾人傳言,祈王待顧王妃情深意重,生性多情,恰似無情,心卻只繫於伊人。
如今祈王已長年不踏入傾瀾微雨,王府中最華貴的居所只住了他一人,他也曾問過府里的老僕,父王與母親是否真如眾人傳言的那樣相知相惜,誓盟白頭,回答是肯定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卻多了嘆息與悲憫。每當此時,他總是微笑着致謝轉身,言談得體,進退有儀,始終是最優雅的王孫公子,血液里的高貴與生俱來的氣度,已足夠讓他用最溫雅的笑容將一切隱藏在麵皮之下。
父王是愛母親的,他在心裏想的明白,只是他們之間必然不會只有愛情,母親顧微瀾是亡國郡主,梁太子顧慎堯獻國以降,不加抵抗,甘願俯首為臣,被天下恥笑又如何,可嘆如今顧慎堯已死,梁國潛在之力卻還是靖朝心腹大患。紅顏無辜,家仇國恨不該由一個女子來承受,祈王慧覺,也不曾冷落了她。只是她終究是個薄命人,夫妻不過三載,便拋下尚不滿兩歲的兒子撒手人寰,自此祈王極少再踏入傾瀾微雨。
父王對他太過疏冷,不像父子間的親密無間,也不似嚴父教子,父王從來不過問他的功課,好與否,在他眼裏彷彿就是放任自流。身邊人說,這是祈王心裏傷痛,見到他必然會想起已故王妃,徒惹悲傷,因此才疏冷了些,況且王府從來不曾虧待了他,一應所用俱是最好。可他後來還是沒有完全相信,在母親逝世的第二年,父王就另娶當世名儒林孝言之女為妻,弟弟懷稷出世后,父王頗為高興,將懷稷抱在手中笑個不停,那時他還很小,後來長大了才明白,是真的不同,父王待他與懷稷似乎無甚差別,可懷稷卻更像是父王的兒子,不必刻意去探尋,一眼就能明了。林王妃待他這個前王妃之子也很好,事事關心,一如待懷稷,她是個很溫柔嫻靜的女子,心裏只裝得下夫與子。他們在一起更像是一家人,他卻在無形中添了一層生硬。
簾外光景甚好,華美的樓閣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圃,草木欣榮,花妍葉盛,蔥蘢馥郁。從屋裏出來,遍地的暖陽驅走心情的陰鬱,指尖劃過那些生長的花木,柔軟輕微,美麗無害,做一棵普通的花木也許很不錯,有人照料,生命短暫,卻不吝惜美,生長的季節過後,生於土,歸於塵,未嘗不是一種圓滿。在石桌前坐下,身後的甘棠樹撐開濃蔭,抬頭望去,還有不少飽滿的棠梨垂下,很是誘人,眼角有暖意化開,又漸漸消散。石桌上早有下人備好了紙墨,尚顯稚嫩的臉上已有了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成熟,十二歲的少年,生在王侯之門,卻也那麼的不盡人意,不管他如何用功,似乎永遠也引不來父王一個溫和讚許的眼神。
像所有敬仰着父親的孩子一樣,他心目中的英雄就是父王,在戰場上的祈王是不敗戰神,英姿颯爽;在儒者名流的面前,祈王是賢者仁心,名士風骨;在鶯燕如林的眾美人心中,他又是謙謙君子,風雅意趣。他所見到的父王是那麼的悠閑自在,烹茶奏曲,閑誦書卷。他望着父親年復一年的排遣時光,臉上的神情是溫和、舒適、懶散、愜意,還有那笑容永不達心底的寂寞蒼涼。他想要引起父王的注意,可父王的眼裏似乎什麼都沒有,這其中也包括他的兒子云岫。
前幾日,他好不容易發現了龍池,帝君失蹤三日,這是唯一的線索,父王與長寧姑姑也是跟着龍池才尋回了帝君,他功不可沒,然而父王回府之後,卻依舊沒有多看他一眼,一切安穩如常,只是命人送來一柄玉如意,以作嘉獎,隻言片語也無一句。他曾有過期待,歡喜,到頭來只化作一個謙和有禮的笑容令來人代謝父王。
點墨落筆,字跡清標灑逸,頗見功底,將心中積鬱的心事傾吐而出,寄給遠方的友人,從來沒有見過面的知交,琅玕。看着白鴿飛過高大的府牆,在空中成一個點消失不見,他緊鎖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琅玕是他唯一的朋友,機緣巧合偶然相識,至今未曾謀面。記得去年春分也是像今日這般情景,身後的甘棠開了一樹雪白馨香的花,他坐在樹下,任筆尖牽動心中那不可對人言說的情緒流淌,然後再將它埋在狹小樹洞裏,任其腐化成泥。
那一日是不同的,只聽見一聲清脆的鳥叫,便看見從滿樹白花里竄出一隻輕盈靈巧通身雪白的鴿子來,兩隻眼睛滴溜有神,叫聲輕軟脆嫩,落在石桌上,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同白鴿玩了些時候,也是一時新奇動了心思,將本該永不見天日的心緒捲起系在了小鴿子的細腿上,鬆手將它放飛,也許他只是太壓抑太孤單,就算看到的那個人不懂他的感受,那麼至少他也不是一個人在承受。
終究是他的幸運,也是鴿子的幸運,三個月後,在青梨垂枝的時候,它一聲婉囀的叫喚,又落在他的身邊,帶來一封信卷,內斂渾厚的字跡,友善、親切、撫慰、入心,落款處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叢翠竹,旁邊是他的名字琅玕。從那一日起,生長在高牆朱廊中的祈王府大公子沈雲岫就有了第一個朋友,琅玕,他像兄長言辭懇切,字句入心,像朋友無話不談,調笑嘻戲皆可玩笑,像知己難得,天涯若比鄰。他再也不用獨自承受,有個人在遠方知曉他最真切的想法,在琅玕的面前他是真實的。
沈雲岫起身回屋,踏上兩級石階,傾瀾微雨的牌匾懸在他的頭頂,眼角捕捉到朱廊外那一片碧綠的芭蕉,闊大的葉子伸展,不由得又轉了方向,停在了蕉葉下,母親該是極喜歡着蕉葉的,正巧近臨着卧房。他卻不喜歡,雨打芭蕉瀟瀟夜,滿室清寒之氣,又是一夜晝永難眠。父王是從不會來的。
“大哥!”遠遠的聽見一聲叫喚,一個輕快的男孩雀躍着跑過來,飽滿的額頭上還沁出了不少汗珠,停下的時候已是氣喘吁吁。
沈雲岫扶住他的身子,從懷中取了塊乾淨的帕子幫他擦凈,“這麼熱的天,跑什麼,累成這個樣子。”
懷稷小他四歲,從小就愛膩着哥哥,倒是這傾瀾微雨的熟客,沈懷稷坐在廊下的長椅上,小小的身子趴在朱欄上乘涼,“還是大哥這裏舒服,這片芭蕉種的真好,可陰涼了。”
“進去,才出了汗,不能受涼。”不由分說,就將弟弟抱起回屋,命人端來茶水,督促他喝下。
小懷稷舔了舔乾燥的唇,才想起今日來的目的,“大哥,以後我就跟你一起學功課好不好,葉先生太嚴苛了,我老是受罰,大哥就從不挨葉先生責罰,跟着大哥肯定學的好。”
沈雲岫聞言不禁笑了,道:“葉修先生乃當世的學問大家,若非有林老的緣故,他怎麼肯來王府教學,你貪玩兒倒成了他的不是。”
“我聽大哥的。”沈懷稷連忙表態,“娘親也同意。”
“罷了,以後每日未時我同你一起去六博樓,負責看着你。”沈雲岫輕笑,王妃既然同意,倒也不擔心。
“好!”得了准信,自然喜笑顏開,“對了,大哥,昨日我進宮見到帝君,好像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宮裏人都說,帝君愈加勤勉了。”
“這是好事,百姓之福。”
“就知道你這麼說,都是一樣,”小懷稷翻起眼珠拉長舌頭做了個鬼臉,又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大哥我困了。”
沈雲岫起身,拉起弟弟,“進屋睡去。”
看着懷稷安然躺下,他這才隨手取了本書,靠在榻上有一頁沒一頁的翻着,不消多時倦意襲來,漸漸合了雙眼。恍惚一陣輕微的響動飄入耳來,一道極亮的光芒劃過閉上的雙眼,睜眼就看見一個中年婦人站在懷稷床邊,右手掩在寬大的袖中,正在拿什麼東西,沈雲岫心中一凜,不動聲色的起身,輕輕走到她身後,“錦璇,你要做什麼。”
那名喚錦璇的婦人身體一顫,似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匆忙轉身垂首賠笑道:“大公子,奴婢是看二公子睡得沉,天熱易汗,給他擦擦汗。”那掩在袖中的右手伸出,手上拿着一條素色帕子,“驚擾了大公子,實是罪過。”
沈雲岫面上陰寒這才消去,“你先下去吧,以後如果懷稷在,你不必進屋伺候。”
錦璇低頭應了聲是,轉身就退了出去。沈雲岫取過扇子,坐在床畔為熟睡中的懷稷扇涼,眉宇輕鎖,神色陰晴不定,但願是他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