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陌上當時相扣挽
第三日,柳清持一早就把他叫醒,帶他來到前院,龍池拴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樹上,旁邊打了口井,地上堆着些草料。
寶馬見到主人似乎有些興奮,綠衣女孩上前拉扯韁繩,又拾了些草料喂它吃下,向來不許生人近身的寶駒此時卻異常溫順,很配合的進食。
沈昱宸見此情景大為驚訝,“這幾天是你在照顧龍池,它怎麼肯吃你喂的東西?”
柳清持也不看他,只管顧馬,“因為它知道我救了它的主人,畜生尚且知感恩,人卻只會鬧氣猜疑,馬都比你懂事。”
沈昱宸知她還在為昨日的事鬧心,也是他不對,輕聲一嘆,她的確是帶他來治病的,她給出的也誠然是天底下最好的葯,“對不起,我誤會你了,還有,謝謝!”
從樹上解開韁繩,柳清持回頭道:“好了,今天帶你出去走走。”
兩人牽着馬出了家門,沈昱宸這才仔細看了看這幾日的棲身之處,與村中各屋舍相距稍遠,大門漆柱都落了些顏色,原來她們一家也只是暫居於此。時辰尚早,晨風吹的清涼滿面,路上遇見不少勞作的農戶,經過兩人總會點頭笑着招呼。
柳清持一路帶他走到入村處,鬆開韁繩拍了拍馬身,“去吧。”得到了指令,馬兒揚蹄奔走,很快便拉開了距離。
“你把龍池放走了。”沈昱宸擰眉,他並不擔心找不回,卻對她私自放走龍池心有不悅。
柳清持道:“它去找人來接你了,你失蹤的這幾天都亂成了什麼樣子,接你的人很快就到,現在你且看看你的子民。”
她帶着他往回走,所見景緻與來時一樣,不同的是多了些嬉鬧的孩子,他們衣着樸實,笑容舒心,繞村而過的河裏有一處長滿了野荷,此時正是蓮葉田田,游魚嘻戲,還有不少農婦臨岸浣衣,亦有些年輕人撐了小船採摘蓮蓬,水面盪開陣陣漪波,有個穿水紅衣裙的清秀少女蹬了小舟上岸來,手裏捧着一大把飽滿蓮蓬,順勢分給了一眾孩子。
看着兩人稍有些猶豫,也還是上前笑着送過兩支,“小姐來了也有些日子了,我瞧着面善,若不嫌棄,也嘗嘗我們這野物兒,”說著又看了一眼沈昱宸,“這位少爺倒是從來沒有看見過。”
柳清持雙手接過,開顏笑了:“多謝姐姐,這位么,是個貴人,村裡如果有什麼難處,姐姐不妨跟他說說。”
清秀少女聞言彎了眉眼,揚聲道:“今天是我的運氣來了,日子過的倒好,也不缺什麼,貴人有心念善,就請費心為這群孩子添個學堂好了。”她指着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天真明朗,歡快活潑。
柳清持剝開一顆蓮子給他,沈昱宸接過,仔細看了看,他從來沒有這樣吃過東西,他的衣食住行都被打理的一絲不苟,精緻美觀,賞心悅目,送入口中,果然清香非常,一絲苦味染上舌尖,他不禁皺了眉,卻見清持吐出一顆蓮心,望着他道:“果然是高高在上,吃了人家的蓮子,可別忘了人家要你做的事。”
“知道了。”沈昱宸輕聲應道,“為何我一直沒有見過你父親。”
柳清持道:“他不想見你,他們已經離開這裏了。”
“離開?”他面有疑色,昨晚慕姨還在,今天就已經離開了。
“嗯,就在今天早上,等接你的人來了,我也該走了。”
沈昱宸心下一驚,“你要去哪裏?”
“自然是去我該去的地方。”父母多年未出山,此次出來是為尋訪拜祭故人。
沈昱宸默然不語,是啊,她只是突然出現的一個人,自然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今天過後,怕是再見也難,這三日,她時常冷言相諷,卻也是為了他的心病,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他,也從未有人如此的知悉他,此時聞之要走,心中卻有些失落,“你願不願意跟我回宮,你也···算是我的妹妹,我能夠照顧你。”
柳清持搖頭,“我會來找你,但不是現在。”
“那是何時。”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三年,也許是十年之後。”柳清持站在岸邊地勢較高處,望着農田阡陌延展到天邊,在這片土地上勞作的農人簡單、質樸、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天的賜予,只要日子能過得下去,就萬事不勞心,一顆簡單的心承載不起太大的慾念。而他們都是他的子民,他所應該給予他們的遠不止這些,戰爭在他父親手上匆匆結束,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留給他一個最嚴峻的考驗,十五年的休養生息,掩藏在平靜下的動蕩,不知它何時給你摧毀的覆滅。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幫我,就只因為我的名字是沈昱宸?”雙眼緊緊盯着她,這是他最想不明白的地方,兄長是慕汐月與父親所生,柳父又豈會冒着讓慕汐月憶起往事的風險執意讓她來見自己?
“你可知我的父親是誰,”不等他回答,她已接了話頭,“柳若塵,布衣之身出入朝堂,胸藏萬卷心懷天下,謙懷信義萬民敬仰,淡泊之心四國國士,風華正茂卻歿於天災早早死去。”她住口不言,忽而一嘆,又緩緩道,“我父親生於書香世家,遊歷四方,有經天緯地之才,知禍福,斷生死,他本為帝王之師,協助靖宇帝臣服四國,偏卻動了自己的命格,只能假死遁世,泯然於塵。”
綠衣女孩忽而垂下目光,站在他的身前是那麼的纖柔瘦弱,沈昱宸心中劃過一絲異樣的恐慌,他感覺到就在這一刻,她也成了日日跪拜在他身前的臣子民眾中的一個,柳清持如水般平淡柔和的聲音響起,“而我,是代父出山,輔君之臣。”
這是她的宿命,天意不可違,父輩未完成的使命都將落到他們的頭上。
沈昱宸看着她垂眸而立,目光冷靜不含情感,猜不透也看不出的帝王心緒,忽而嘴角勾起一絲自嘲般的諷刺,失去了心懷之物的悵然失落,“原來,你也跟他們一樣。”
柳清持低頭不語,日頭漸盛,天穹雲卷,有風吹動着無邊的莊稼,埋頭苦作的農漢,河岸上的浣衣婦人也早已歸家,數千莖荷款擺身姿,清香遠送,今日是個好天氣,不會再下雨。
“走吧,回去。”許久,才聽得她輕聲的一句,卻只是回去。
有些事,一旦明了就不再是最初的模樣。回去的路上兩人並肩而行,柳清持向來不多言,他卻是心情異常失落傷懷不願多說,走至半途,一陣急促整齊的聲響傳到兩人耳中,嘚嘚馬蹄由遠而近,沈昱宸轉身回望,一眾人馬為首者暗藍錦袍溢彩流光,俊朗如玉的面容上一改平日的浪蕩無矩,竟是難得的嚴肅重視。
沈昱宸眼皮一跳,王叔,他親自來了,此次事態的嚴重性怕是難了。
眾人速度極快,不過片刻已到了他的身前,祈王翻身下馬,下拜行禮道:“帝君無恙,臣之幸也。”
沈昱宸抬手示意起身,“朕一切安好,王叔免禮。”隨行侍衛忽而分開一條道,隊伍中心還護着一架八寶玲瓏香車,從中走出一位淺黃華貴宮裝的女子,面容嚴謹端莊,目不斜視,一步一動禮法分明,走上前來,跪在祈王身側,“恭迎帝君回朝,君康泰,民心安矣。”
沈昱宸俯身將兩人扶起,“此次是朕之過,思慮不周以至朝野動蕩,這便回去罷。”又轉身喚道,“清持,你···”欲出口的話噎在了喉中,身後空無一人,哪裏還有那如夢似幻的綠衣姑娘,雙目四掃而過,沒有,哪裏都沒有,離開,她難道連一句道別都沒有就已擅自離開嗎?
當即拋下眾人,匆匆往那宅院走去,不過兩步,便聽見一道清晰明辨又壓制着惱怒的女音,“帝君欲何往?”
沈昱宸停住轉身道:“長公主祈王同來,余者原地待命。”
回到那空曠蕭條的宅院,尋遍了每一間屋子,卻已是人去樓空,彷彿此間從來都是一處無主的空庭,繞過舊紅曲廊,後方小院裏一池清水如璧,十二支蓮花亭亭凈植,清姿立水。祈王兄妹跟在他身後,此刻才見他終於停下。
長寧公主上前道:“鬧夠了能否回去了?”
沈昱宸卻無心辯解,他在這裏見過兩個至關重要的女子,一切卻恍然如夢,只一眼再不見蹤跡。
“清持是誰?”沈寧芊忽然發問。
“她是慕汐月的女兒,剛剛還在,現在已經不見了。”沈昱宸尋人不見心有不甘,此時竟將滿腔怒氣發泄到了向來敬重的姑姑身上,卻不妨她在聽到這個名字后霎時變了臉色,滿是悲涼、激動、慌亂的神色。
“你見過慕汐月,你見過她?”迫切顫抖的聲音里竟帶了一絲凄艷,沈寧芊,沈氏一族所虧欠最深的只有慕汐月,她善舉無數,從無害人之心,只嘆命運不公,徒然跌宕起伏。
沈昱宸此時已想明白,她只怕沒有想過要回來,果然她還是不露痕迹的離開了,不忍見姑姑如此,便開口道:“姑姑你放心,她如今過得很好,我們也該回去了。”
“是該回去了,”祈王極其悲苦鬱悶,深有感悟,“你要再找不回來,咱們家可要上演一出妹逼兄死謝罪天下的大戲了,幸好雲岫看見了龍池,否則誰知道你竟躲在這麼個偏僻所在,叔叔對你可是有求必應,你倒好,轉身就把我給出賣了。”
沈昱宸嘴角微揚,這幾日最難過非祈王莫屬,姑姑的震怒非常人能受,“遇上些小變故,所幸無大礙,害姑姑王叔擔心了。”
沈寧芊道:“也罷,她如今好便好,倒是你,也長大了,今後你想做什麼姑姑都不攔你,只是莫要再像今日這般胡鬧。”
“好,我不會再胡思亂想了,姑姑,我跟你回去,我會是一個好君王。”不管是出於何種原因,柳清持的話終歸是落在了他的心裏,那一句‘你不如他’,是他心上的一道疤,慕汐月的溫情撫慰是抹去疤痕的良藥,他不比那個人差,他的身上也承載了那個人的信念,那就帶着他所擁有的一切繼續前行,走完他們本該耀眼驕傲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