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恬淡少年
吟笑兒獨自走在街上,心情差極了。她追了那個男人整整五個月,今天終於追到了,卻讓他跑了兩次。
她為何要追江二少?
連千千也不知道。
吟笑兒沒有告訴她,因為這是難以啟齒的男女之事。
想到師父來了,吟笑兒心裏稍有安慰,不過在去見師父之前,她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吟笑兒向城郊走去,心情越來越沉重。
雖已入夏,城郊的山丘還是一派蕭瑟荒涼。
吟笑兒跪在山丘上凸起的一塊土包前,怔怔地發獃。
這是一座剛剛堆起、還沒有立碑的墳墓,裏面埋着的是吟笑兒最親近的人。
“姐姐,我一定不會放過江雲生,早晚會讓他來給你陪葬!”
她頹然的表情變得十分堅定。
拭去淚水,吟笑兒起身從墳旁的柳樹上折了一段柳枝插在墳頭,又看了幾眼才離去。
穿過一片綠柳林,逐漸聽到“當——當——”的敲打聲。
吟笑兒要找的就是這種聲音。
樹林的盡頭有一間木屋,屋前整齊地排列着十幾塊石碑,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正蹲在地上刻着什麼。
但吟笑兒的目光卻被稍遠一些的長桌吸引了。
桌旁立有一人,正在低頭專心寫字。
吟笑兒走近了,他也沒有抬頭。
吟笑兒不想打擾他,便站在一旁等着他寫完。
這人身邊還站着一個妙齡少女,也沒有抬頭吟笑兒,而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寫字的人,盯着他的眼神、他的運筆手法、他蘸墨的姿勢,就是沒有看他寫的字。
少女看得很專註,就像那人寫得很專註的一樣。
吟笑兒見到這幅情景,也看得呆住了。
“姑娘要刻碑嗎?”
吟笑兒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人已經寫完了,正抬頭看着她。
一張看一眼就會忘記的臉。
這人的五官實在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面部也沒有什麼表情,但整張臉散發出來的淡泊氣質卻深深地吸引了吟笑兒。這種與世無爭的恬淡表情讓她的悲痛減輕了大半。
他看起來不過二十歲的年紀,怎麼會有退隱江湖之人才會有的淡然之氣呢?
吟笑兒又看呆了,一時忘了要說什麼。
“我師兄在問你想寫什麼呀?”
少年身邊的少女見吟笑兒不答,便大聲問道。
“我……我想要一塊墓碑。”
提起墓碑,吟笑兒心裏一陣傷痛。
恬淡少年溫柔問道:“刻什麼字呢?”
吟笑兒想了半天,才開口道:“謝柳妍之墓。”
她差點又哭出來。
少年看出了吟笑兒的悲傷,淡淡地道:“姑娘請節哀。”
儘管只有一句話,儘管可能只是一句客套話,但吟笑兒心中燃起一陣暖意。這是姐姐死後,她聽到的第一句安慰的話。
少年遞過紙筆,道:“還麻煩姑娘寫一下故人的名字。”
吟笑兒卻不想動筆。她看到案上少年那飄逸俊美的字,實在不想班門弄斧。雖然她的字並不難看,但她不想在少年面前出醜,尤其是這個少年身邊還有一個漂亮可愛的小姑娘。
這小姑娘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大,卻像孩子一般天真可愛。吟笑兒覺得她和那個千千小鬼有點像,圓圓的臉,不笑的時候臉上也會有一對討人喜歡的酒窩。吟笑兒雖然並不討厭千千,但是眼前這位可愛的小姑娘卻並不討她的喜歡,連她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
“質樸,拿一塊墓碑來。”
少年對在一旁刻字的男孩說道。
那個叫質樸的男孩抱着一塊空碑走過來,道:“師兄,這碑字少,讓我來刻吧。”
小姑娘聽了,也搶着道:“師兄,讓我來吧,都好幾天了,我還一塊都沒刻過呢。”
吟笑兒見恬淡少年正在猶豫,忽然一股怒火竄起。
“不行,我就要你來刻!”
恬淡少年無奈一笑,對師弟師妹道:“瞧,客人有要求了。”
女孩也沒有失望,閃着大眼睛道:“好吧,那我看你刻。”
吟笑兒再不高興,也不能說“不許看”。
她將姐姐的名字寫好后遞給少年,少年看了一眼,便將空碑平放到地上,拿出一隻筆開始刻字。
吟笑兒很是奇怪,少年刻字不用釘鎚,也不用刀,光用一支筆能做什麼?
她不知道,這不是一隻普通的筆。筆頭不是毛髮,而是硬石。
更讓吟笑兒驚訝的是,少年在石碑上刻字,竟如同在紙上寫字一般流暢,一個“謝”字一氣呵成。
想必這少年功力不俗,將內力注入石筆之中,收發自如,不僅能夠“入碑三分”,書法亦是飄逸俊美,功夫着實了得。
吟笑兒對少年的好感又多了三分,不禁問道:“你的書法如此出神入化,功夫也很了得,為什麼會做起刻碑的生意?”
恬淡少年沒有回答,他身邊的小姑娘也沒有回答。
吟笑兒又問了一遍。
小姑娘終於忍不住道:“我師哥寫字的時候不喜歡有人打擾。”
吟笑兒被無視,又被搶白,更加不喜歡這個小姑娘了,暗罵道:“多嘴的小丫頭,又沒有問你!”
哪知恬淡少年沒有回答,卻有一個聲音回答道:“那是他作踐自己!練了十幾年的書法,竟然用來做死人的生意,對得起師門嗎?”
一個底氣十足的聲音從東邊傳來。
吟笑兒這才注意到有人走近了。
來者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一身白衣,飄然似仙。他走路腳下無聲,不用猜也知道是個內功高手。
而最引人注意的還是他手中的一支筆。
那是一支三尺長的毛筆,筆身似乎是用銀白色金屬打造的,筆頭卻是純金的,沒有筆穗,整支筆看起來像一根棍子。
吟笑兒見過判官筆,卻沒見過用這種長筆做兵器的,大為好奇。
小姑娘和質樸也都抬頭看着那位神仙般的人物,只有恬淡少年依舊低頭寫字,他正在寫“之”字。越是簡單的字越難寫,所以他寫得格外認真,似乎沒有聽見來者說了什麼。
白衣人顯然對這個專心刻字的少年產生了興趣,繞到他背後看他刻字。
“還是老樣子,有其師必有其徒,一樣的沒出息。”
白衣人只是看了一眼,便輕蔑地說道。
少年還是沒有理會,認真地完成了“墓”字的最後一筆。
“姑娘,刻完了。”
少年起身,將墓碑立在吟笑兒的面前。
“一字一兩,一共五兩銀子。如果需要上色,就再加一兩。”
吟笑兒吃了一驚。
她並非驚於少年刻得如此之快,也不是因為他對來者不聞不問,而是驚訝於這個墓碑竟會如此之貴!
她不禁一聲苦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字,還好我刻的少,不然連死都死不起了。”
“庸俗!”
白衣人再次強調了自己的存在,毫不掩飾輕蔑的口吻。
“再好的字用錢來衡量,也是個‘俗’字,俗不可耐。”
少年微微一笑,說道:“學手藝本來就是為了混口飯吃,在下俗人一個,不會附庸風雅,姑娘不要見怪。”
少年雖是對吟笑兒說的,但白衣人聽了,卻變了臉色。
他一直在這裏冷嘲熱諷,卻無人理他,本就生氣,此時又聽少年嘲諷他附庸風雅,更是氣憤,忽然一個側身,長筆點向少年,掌風雷動,兩招便將少年手中的石碑奪了過去。身法之快,令人瞠目。
四個年輕人都是一陣驚呼,就連恬淡少年也有些沉不住氣了。
“你……”
眾人以為白衣人會一氣之下將墓碑毀掉,沒想到他竟將石碑翻倒在地,躍起身子,在石碑的另一面刻起字來。
白衣人身子懸空,手中三尺長筆如同浮塵般舞動,筆走如飛,這身手卻將恬淡少年比了下去。
片刻后,白衣人收筆入懷,一個兔起鶻落,抽身而回。
“學着點吧,沒出息的小子!”
話音剛落,白衣人便沒了蹤影。
“師叔留步!”
少年大聲喊道,但已無回應。
四人呆了片刻,走近石碑,只見上面寫着十六字飄逸神採的行楷:
“石獸碑表,興長虛偽,傷財害人,莫大於此。”
吟笑兒不解,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宋書·表德論》中的一句話,意思是……是用來諷刺刻碑的。”
恬淡少年不願多做解釋,怔怔地盯着這十六個字,既羨慕,又沮喪。
小姑娘問道:“師兄,那人是誰,你為什麼叫他師叔?”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就是師父的師弟,也就是我們的師叔柳臨帖。”
“師叔?為什麼從來沒聽師父提起過這個人?”
“因為在你們入門前他就離開師門了,具體原因……你們不知道也罷。”恬淡少年不想當著外人的面談論師門醜事,便轉移了話題,嘆氣道:“我跟師父學習書法十幾年,本覺小有所成,但今天看來果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小姑娘見少年神情沮喪,連忙安慰道:“師兄不必妄自菲薄,他不過是比你多吃了二十年的墨水而已,等你到了他的年紀,一定比他強。”
吟笑兒雖然對那個白衣人很是好奇,但那畢竟是別人門派的事情,不便過問。只是原本少年給自己刻的那塊碑不能用了,她在等待少年給她一個說法。
哪知恬淡少年竟蹲在地上,認真地研究起白衣人的書法。小姑娘蹲在少年的身邊,痴痴地看着少年。質樸覺得自己有些多餘,便走開刻起自己的石碑。
“什麼意思?他們當我是空氣嗎?”
吟笑兒今天本就心情不好,沒想到竟在這裏頻頻受到冷落。
氣不打一處來的她揮起長鞭,朝着恬淡少年眼前的石碑揮去。
少年一驚,身子向後微避,反手抓住鞭尾用力一收,將吟笑兒拽了過來。
吟笑兒一個踉蹌,鞭子脫手。她本想甩個鞭子引起少年的注意,卻沒想到少年居然會使這麼大的力氣奪鞭。
“你不要欺人太甚!當我不存在就算了,為何搶我的鞭子!”
吟笑兒又羞又怒。
少年以為吟笑兒要毀碑才出手奪鞭,被她這麼一說,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道歉:“對不起,我看字看得入迷了,忘了還欠姑娘一塊碑。”
少年連忙走到吟笑兒身邊,恭敬地將鞭子還給了她。
吟笑兒沒好氣的接過鞭子,憤憤地道:“你不欠我什麼,我又沒給你錢,你那位師叔說的沒錯,既然你那麼痴迷書法,還刻什麼墓碑。我找的不是書法家,而是刻碑的俗人。”
吟笑兒扭頭就走,既覺理直氣壯,又覺羞愧難當。她也不明白為何會發這麼大的火。
但少年並沒有攔住她,也沒有再次道歉,就這樣讓她氣乎乎的走了。
這讓吟笑兒更加生氣了。
“姑娘留步!”
行了一段路,她聽到身後有人叫住了她。
吟笑兒雖然沒有停下,但明顯放慢了腳步,直到身後那人追趕上來。
“姑娘……”
吟笑兒帶有一絲驕傲的表情轉過了頭,卻發現來者並不是心中所想的恬淡少年。
是質樸。
竟然是質樸?!
吟笑兒又羞又氣,收起了驕傲的表情,只剩下惱怒。
“你來做什麼?”
她見質樸氣喘吁吁地跑來,手上推着一個小車,車裏放着一塊石碑。
“姑娘,剛剛那塊碑不能用了,我給你重新刻了一塊。肯定沒有師兄寫的好,你如果不嫌棄就拿去,我不要你的錢,就當是給你賠禮道歉。”
吟笑兒有些意外,看着車上的石碑,上面用古隸書寫着“謝柳妍之墓”,果然是稚拙古樸,和恬淡少年完全不一樣的風格。
質樸的話聽起來很真摯,吟笑兒不好意思再發脾氣。
“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你師兄的意思?”
“自然是……師兄的意思。”
吟笑兒向遠處望去,似乎看到木屋那邊,恬淡少年和小姑娘正朝這邊看過來。
“他怎麼不自己來送……”吟笑兒小聲嘟囔道。
質樸裝作沒聽見,將小車拉到吟笑兒手邊,道:“石碑就放這了,至於車,姑娘用完了,如果方便就給我們送回來,不方便就隨手丟哪吧,我走了。”
還沒等吟笑兒說什麼,質樸就一溜煙地跑了回去。
吟笑兒看着車中的石碑,哭笑不得,真是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