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麼,時至今日,我們應該如何繼承巴金的遺志,來戰勝這團邪惡的戾氣呢?
對此,我這個樂觀主義者有點悲觀。照理,我們也應該呼籲**以更完善的法制來保護文化創造者,並讓全社會明白,文化保護的功勞不下於文化創造。但是我又知道,這會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很多傳媒為了自己的銷售量,已經成了這團邪惡戾氣的鼓動者,它們以自己的話語權,或多或少站到了文化創造者的對立面。因此,不管再過多少年,還是會有一批批真正的中國文化創造者被渦旋在裏邊逃不出來,而且也總會有一代代正義的精神導師試圖驅除它卻無功而返。
文化人要想不受傷害,也有一些別的路可走,周圍很多人也確實這樣走了。但是,那已經不是真正的文化之路,他們,也不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化人。
這種情景,怎麼能讓我樂觀起來呢?
但是,有時我又會產生一點依稀的樂觀,覺得這團邪惡的戾氣只會傷害卻不會葬送中華文化。
理由是,我在反覆梳理中華文化發展歷程后形成了一個深刻的印象:一種大文化,是一個龐大人群的生活方式和精神價值,它滲透在千家炊煙、萬家燈火之間。中華文化的悠久生命力,並不是靠官方的餵養和寵愛,也不是靠文壇的商榷和爭執,而是靠廣大華人的崇敬和守護,才維持下來的。它的靈魂,就是“止於至善”的天下大道。
法國思想家狄德羅說過,一種偉大文化的終極生命力,一定不會是富華精細的。它不會是修剪過度的皇家園林,而是粗糲嶙峋的海邊礁石;它不會是宮廷御池的節慶噴泉,而是半夜山間的狂風暴雨;它不會是沙龍名嘴的激烈爭辯,而是白髮夫妻的臨別擁抱;它不會是巴黎學府的字音考據,而是泥腿首領的艱難跋涉。
是的,在很多情況下,倒是一些並不太熟悉文化而又崇敬文化的民眾,從大感覺、粗線條上維護住了中華文化的尊嚴。
我小時候,村裡不識字的農民見到路上一張有字的紙,哪怕是一角舊報紙,也一定不會踩踏。他們必定會彎腰撿起來,捧在手上,恭恭敬敬地走到廟門邊的一個焚香爐前,燒掉。焚香爐上刻着四個字:敬惜字紙。
鄰村漁民出海打魚,如遇大風季節,一定在出海前走很遠的路,到一個讀書人的家裏求得一大沓字紙,壓在船底。他們說,天下沒有比文字更重的東西了,就靠它壓住風浪。
農民彎腰撿起來的字,漁民遠行求得來的字,他們都不認識,但他們懂得尊重。連不認識也尊重,這就構成一股狄德羅所說的終極生命力,邪不能入。
什麼時候,人們能對中華文化少一點捨本逐末、洗垢求瘢,多一點泥途撿拾、浪中信賴?
當然,我在這裏說農民和漁民,只是要表達他們身上所包含的象徵意義。我所真正企盼的人,只能出現在中華文化大踏步向前邁進的時刻。只有這樣的人,才能使那些陷阱和戾氣擋不住路,也追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