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本來,明代有過一些大呼大吸,是足以釋放鬱悶的。例如,十五世紀初期的鄭和下西洋,十六世紀晚期的歐洲傳教士利瑪竇來華。這樣的事情,本來有可能改變中華文明的素質,進一步走向強健,但中華文明的傳統力量太強硬了,它終於以農耕文明加游牧文明的立場避過了海洋文明,也在半推半就的延宕中放過了歐洲文明。這種幾乎是必然的選擇,使明清兩代陷於保守和落後的泥潭,嚴重地傷害了中華文明的生命力。
我曾經在鄭和的出發地江蘇瀏河鎮勞動過很久,又曾經在利瑪竇的中國友人徐光啟的墓地附近長期居住。每當傍晚徘徊,總是感慨萬千。
我踢着江邊的泥塊想,鄭和的起點本來有可能成為一段歷史的起點。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們的歷史和我們自己都將會是另外一個面貌。但是,等鄭和最後一次回來,這個碼頭也就封了。封住的當然不僅僅是碼頭,還有更多更多的東西,多得一時算不過來。
在徐光啟墓地,我想得就更多了。十七世紀的第一個春天,徐光啟在南京見到利瑪竇,後來在北京兩人成為密友,不僅一起翻譯了《幾何學原本》,而且徐光啟成了天主教徒,利瑪竇也更深入地了解了中國文化。他們的友誼使人想到,中華文明和歐洲文明本來也可以避開戰爭走一條和平之路的,卻偏偏走了岔道。
鴉片戰爭后英國人和其他列強佔據上海,驚訝地發現有一處居民一直過着天主教徒的生活,那便是徐光啟後代聚居的徐家匯。於是,列強們也就在那裏造教堂,辦氣象台和圖書館了。徐家匯成了中華文明和歐洲文明幾度相遇的悲愴見證地,默默訴說著中國歷史的另一種可能。
雖然事隔好幾百年,我還是感到鬱悶,由此可以推斷當時的社會鬱悶會達到什麼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