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群體事件
好在不知道是哪位正義之士,把放貸者逼死少婦重傷男主人的內情發到了網絡上。由於前一段時間山東某事件造成了很大影響,這起類似事件也迅速吸引了全國網民的目光。黎城官方一開始還沒當回事,負責宣傳口的領導隨口安排手下的工作人員聯繫網站刪帖,沒想到一夜之間,輿情泛濫,鋪天蓋地都是黎城的負面新聞。
在這個重要關口上,王局長走了一步臭不可當的棋。他安排得力手下鎖定了原始發帖人的IP,然後按圖索驥,把針紡廠的鄰居,也就是那個早餐店的老闆給抓了,罪名是擾亂社會公共秩序,編造謠言,給黎城帶來了嚴重負面影響等等。其他幾位踴躍評論和轉發的網民,也被跨省追捕。
萬通市場周圍的商販們不幹了,惡徒欺凌百姓時警方不作為,打壓正義之士又亂作為,不知道誰帶的頭,上百家小商戶率先罷市。緊跟着,萬通市場周圍的商家盡數閉門歇業。王局長傻了,派了大量警力上街,強制要求商戶開門營業,哪家不聽指令,將以擾亂市場經營的罪名法辦。
見過逼奸的,沒見過逼着開業的,一場衝突就這樣不可避免的發生了。小地方的警察,一向囂張跋扈慣了,在公安局二把手的督促下,開始使用暴力手段對付手無寸鐵的黎城百姓。年長的人還知道不能硬碰硬,小年輕們仗着一腔熱血,誓不後退,掀了幾輛警車,打傷幾名聯防隊員。
這一下事情就徹底鬧的不可收拾了。在外地開會的黎城市委書記郭安通和市長吉桂聽到這個消息,匆匆忙忙趕了回來,他們顧不上調查事情真相,立即聯繫當地駐軍,強力打壓黎城民眾繼續示威。群體事件發生的第二天早上,一大隊士兵開進了黎城城區,封路,斷電,屏蔽網絡信號,就連全國各地紛紛趕來的媒體記者,也被黎城官方驅趕了出去。
對眼前發生的一切,程黎平簡直不敢相信。雖然心裏滿是憤慨,但他並沒有上街,而是想辦法聯繫了南方的朋友,把黎城發生的一切,爆料給了相關的媒體。在外地工作的黎城籍人士也無法忍耐,紛紛用自己的渠道向上級政府舉報。
事情還在持續發酵。黎城位於華北平原,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為了阻止日軍西進,蔣介石下令炸開花園口,開封以東成為黃泛區,數百萬百姓死傷慘重,離家逃荒。戰爭勝利后,華北平原一片蕭條,人煙稀少。其它省份大膽的淘金者來到這裏,開始繁衍生息。所以,黎城的底子類似於美國的西部草原,民眾大多剽悍而富有反抗性,平日裏有吃有喝也就罷了,真的逼到了絕境,迸發的力量驚天動地。
一天之內,黎城大大小小的看守所就全住滿了人,醫院也擠的水泄不通。待到傍晚,累了一天的警察和士兵飢腸轆轆,卻連口飯也吃不上。黎城的所有飯店全部關門,甚至臨近的縣城,也拒絕把飯菜賣給他們。有良知的警察率先撂了挑子,最典型的是公安局刑警大隊大隊長杜德仲,他摘下警帽放在郭安通書記面前,一字一眼的說:“作為一個黨員,我清清楚楚記得自己入黨時的承諾。作為一個警察,我時時刻刻記得自己許下的誓言。但是我們現在所做的,對不起百姓,對不起國家,更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刑警大隊的警察們跟着脫下警帽,靜靜的站在杜德仲身後。公安局一把手唐可卿漲紅着臉,怒聲吼道:“杜德仲,你眼中還有沒有紀律,有沒有國法了?”
王副局長也跟着怒斥:“老百姓給政府添亂也就算了,你一個國家培養出來的副科級幹部,也沒有分寸嗎?”
吉桂板著臉,揮着手說道:“先把杜德仲停職,抗令的警務人員先回局裏吧。”
郭安通乾咳了一聲,道:“不用這樣上綱上線,有些同志心裏不理解,這個很正常。可是你們要記住,穩定壓倒一切,只有穩定,黎城才有未來。”
稀稀落落的掌聲響了起來,郭安通雙手下壓,做出一副讓大家安靜的樣子,繼續說:“我和吉市長都在外地開會,發生這樣的突發事件,我們心裏也很難過,也不願意採用這樣的手段。但是,任何時候,都有一些渾水摸魚的犯罪分子,利用這樣的機會醜化政府名聲,挑撥民眾與政府對立,這是底線,決不能容忍。我相信我們的市民都是理性守法的,也希望大家能體諒我們的苦衷。”
政法系統出身的郭書記果然高明,一席話說的在場的幹部們熱淚盈眶。杜德仲低着頭,一句話都不說,這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已經鐵了心抗命到底,當他看到老百姓自發團結起來對抗強大的國家機器時,他就知道民心向背了。
少了他杜德仲,地球照樣轉,在郭書記的鼓勵下,幹警們發揮頑強作戰的優良作風,終於把這起群體事件平息下來。從第一天事發到事態平息耗時整整一個禮拜。
由於停水停電,黎城城區一片混亂,街頭上各種生活垃圾堆在一起,臭氣熏天。正當吉桂市長向上級領導彙報的時候,省委省政府一條簡短的通知下到黎城市委。
“黎城市委書記郭安通同志在群體事件中處置不力,負有領導責任,暫時停職檢查,黎城市市長吉桂同志免職,公安局局長唐可卿撤職,副局長王敦儒撤職。”
對於這群領導來說,這個通知無異于晴天霹靂。通知下發的當天下午,省委副秘書長龍藝生同志來到黎城,宣佈黎城市委書記由省委機關事務管理局二處處長譚家霖接任。黎城是省直管縣級市,主官標配副廳級,譚家霖一個處級幹部,擔任黎城市委書記,明顯就是暫時過渡。至於黎城市市長一職,由黎城本地的一位副市長補了上來。
郭安通心裏很不服氣,因為他和吉桂一樣,認為自己是躺槍的。話說回來,郭安通確實也有苦衷,當他和吉桂得知黎城動亂的消息時,事態已經不可控了。但是,得知內情的領導告訴郭安通,這個處罰是省委書記親自拍板的,沒有迴旋的餘地,還是老老實實反省去吧,等待新的任命。
那位領導沒有忽悠郭安通,因為省委書記確實很生氣,儘管他很有涵養的沒有發火,可他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話,決定了黎城黨政兩位主官的仕途。
那句話是:“明明是一起簡單的刑事案件,被他們弄成聲勢浩大的群體事件,可真有本事,如果放在亂世,國家都要毀在他們手裏了。”
郭安通無可奈何,只能怏怏不樂的走完流程,離開黎城回省城賦閑去了。
消息傳來,黎城的百姓們喜極而泣。一場禍端,莫名其妙的發生,又莫名其妙的結束,但很多人都遊離在生死邊緣,明白了安定生活的不易。被關押的群眾也被放了出來,按照國家標準得到一定的經濟補償。有些激動的年輕人自發在街頭燃起了*,感謝上級政府的英明決定。
萬通市場這個主要的事發地,成了歡慶的海洋。程黎平幫爸媽收拾好了攤子,正準備去水果批發市場進貨,程紅彬的電話打了過來,道:“平哥,你在哪呢?”
程黎平道:“萬通市場,什麼事?”
程紅彬道:“我爸找你有事,你快來我家。”
不用多想,程黎平也知道是什麼事,應了一聲,騎着自行車回程家村。老程叔站在門外,滿臉喜氣洋洋的神情,看見程黎平回來,朗聲笑道:“大侄子啊,你說的還真准,姓王的倒台了,你腦子瓜靈活,來幫叔合計合計,怎樣才能把他們欠我的工程款拿回來。”
亞亞叫道:“哎呀,爸,你讓平哥停好車子,進屋來說。”
“對對對,看我這老糊塗。”老程叔腳步生風,一馬當先的進屋了。
看着老程叔充滿希望的樣子,程黎平實在不忍心刺激他。要知道,上頭那則通知,是有內在含義的。郭安通是停職,說不準隨時都能恢復原職,吉桂的免職還好說,或許會平調到外地。至於跟老程叔的工程款密切相關的王敦儒,現下只是撤職,上級並沒有對他立案調查,討要工程款還遙不可及。
“咋了?有難度?”老程叔也沒心情抽煙了,結巴着問。
程紅彬大大咧咧的擺手道:“這能有啥難度,爸,你放心好了。咱黎城從上到下,這次擼了個遍,誰還敢頂着國法胡來?”
程黎平點點頭,附和着說道:“紅彬說的對,老程叔,你別急,姓王的和姓曹的欠下的帳不知道有多少,上頭也要一一核實,您耐心等等就好了。”
老程叔嘆了口氣,又摸了一根煙點上,道:“道理我都懂,我是想把款子要回來,城北那塊工地,還要接着干。你不知道,那些民工,跟我十多年了,我不能開工,他們就得背井離鄉。”
程黎平看着老程叔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來,有些莫名的感動,但這種事他也幫不上忙,只能寬慰老程叔幾句。那些款子,都是別人吃到嘴裏的肉,輕易哪會吐出來,就算吐出來,也是用在打點關係上,根本不可能物歸原主。看來,老程叔的滿心希望,註定是要落空了。
程紅彬跟着程黎平走出家門,遞了一根煙,才抿抿嘴唇,說道:“平哥,我爸的錢,要不回來了是吧?”
程黎平看着自家的院子,搖頭道:“可能性不大,不過,也不是沒有希望。我聽說公安局有個大隊長,不願意對百姓用武,現在頂替王家老大的位置,當了副局長,你讓老程叔找他試試看。”
程紅彬吸了吸鼻子,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可不信他能好到哪兒去。”
程黎平無奈的笑了,說道:“當官的確實有敗類,但還是有不少好官的,要不然早就亂套了。紅彬,做事別那麼極端,要吃虧的。”
程紅彬沉默了片刻,沒有接口,抽完了一根煙,才笑嘻嘻的說:“平哥,看你這口氣,見過大場面的,怎麼就能憋着干這小買賣呢?”
程黎平淡然一笑,道:“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