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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乙是泰州人,對於自古就著名的揚州,充滿好奇。每天整理完海葉閣的書籍,就到街上閑逛遊玩、喝茶聽曲。趙府的管家怕他迷路,問他要不要派一個小廝陪着,他說不要。

“迷路揚州,才是文士風流。”他在心裏說。

乾隆年間的揚州,繁盛到了極致。皇帝的幾度南巡,鹽商的巨大資本,享樂的歷史傳統,層層疊疊加在一起,使這座古城的一切市囂都變成了樂曲,一切塵氛都變成了花香。鄭板橋當時就寫了一首題為《揚州》的詩,其中有兩句:

千家養女先教曲,

十里栽花算種田。

用至朴之句,道盡了奢華。

奢中之奢,是崑曲戲班的風行。專業戲班和業餘戲班很多,觀劇索價不菲卻又日夜爆棚。不知崑曲者,就不能成為揚州貴人。說起來,蘇州也算是最有資格的富貴之城了,又是崑曲的養成之地,但當時有詩云:“拾翠幾群從茂苑,千金一唱在揚州”。這裏所說的“茂苑”就是蘇州,與揚州一比,它只成了戲班的出發地。

在當時,大量戲班和名角的名字,成了揚州市民的常識。甚至,連各班班主、教習、樂手的名字,也都知道。

名角總是名角,一旦登場就會成為全城盛事,結果他們也就不多登場了,成了各個戲班“奇貨可居”的資本。例如,要想看顧天一、任瑞珍、吳仲熙的戲,就很不容易。更神秘的是那些業餘戲班的名角,他們是從哪裏來的?本職是什麼?亮麗登台之後又到哪裏去了?是本城人嗎?都不清楚。因為不清楚,更成了街頭巷尾的熱烈話題。這些業餘戲班的名角中,有費坤元、陳應如、徐蔚琛、王山靄、江鶴亭、劉祿觀、葉友松,尤其是後來名氣更大的汪穎士、楊二觀等等。

由於他們的家門、性別、功名、財富都疑竇重重,那麼,如果有幾個著名的財主和官員塗了臉匿身其間,刻意模仿,也不是沒有可能。

除非,實在是公認的表演天才,那就不是富豪和官僚所能模仿的了。

公認的表演天才而又完全不知來歷的,當時揚州城裏有四個。其中,天才中的天才,是演正旦的吳可聞。

吳可聞,扮相艷麗無雙,表演爐火純青,唱功幾若天人,但是,何時出演,能演幾場,無人知曉。就像是晚春山谷的一縷輕雲,影蹤不定,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在揚州城,凡是看過吳可聞演出的人,都高人一頭,甚至趾高氣揚。但他們,對於吳可聞,也“無可聞”。

三位閣老在閑談中也曾經多次提到過吳可聞的名字,但他們似乎不是在說一個名角,而是在說一種“稀緣”,就像他們在無意中碰到一個價值連城的珍本。不同的是,閣老們都見過不少珍本,卻沒有看過吳可聞的任何一次演出。

“一個大城市就像是千萬人的一次大迷藏。有人在躲,有人在追,躲得越快,追得越猛。”岑乙邊走邊想,正好走過一個戲院的門口。

戲院叫“梓園”,岑乙彷彿聽閣老他們說過,吳可聞偶爾登台,就在梓園。這讓他頗為興奮,走前幾步看,又走後幾步看。園子關着門,看來今天沒有演出。但他滿腦子都是場子裏的喝彩聲,因此明明走過去了又回過身來再看一遍。

沒有演出的戲院門口,比其他街區都冷清。戲院門口有一個麻石板鋪成的小廣場,此刻也杳無人影。岑乙正四處打量,忽然發現右首街口的一個石柱后,飄閃過一襲黑衣。

這黑衣他非常眼熟。

原來,他被盯梢了。

盯梢者,就是一個月前安排他進趙府的人,那飄閃的黑衣。

岑乙很想見他。

當初什麼也沒有說明白,只是由老家泰州的一位王舉人領着找來的,王舉人曾授過自己課業。黑衣人自稱姓何,宿州人,一見面就客氣地褒揚了岑乙幾句,說“文史悟性極高,為人謙和收斂”,那一定是從王舉人那裏聽來的。然後,黑衣人便把岑乙拉過一邊,避過王舉人,提出要岑乙到揚州趙府應事。

岑乙剛抬眼等待他說出去趙府的理由,卻聽到了一個早就企盼的優渥代價:立即用青石修建岑乙父母的墓園。

岑乙三歲喪父,母親則在一年前剛剛離世。

這個代價,能讓一切中國孝子做任何事情了。但當時岑乙還是看了一眼讓在遠處的王舉人,王舉人沒有表情,岑乙卻即刻產生了安全感。自己的這位業師,純粹是學問中人,不可能牽涉任何黑幕。

岑乙順利進入了海葉閣,但幾乎天天在想,那人到底要我做什麼?

黑衣人沒有留下聯繫方式,只說由他找來。但怎麼在街口一閃,就不見了?

岑乙追過去,在街巷間着急地東張西望,沒找着。

那麼,明天、後天我再到這裏來吧,表示我在等他。

明天、後天,每次來了都要在梓園的門口痴痴地看。好像一直沒有要開演的意思,徹底冷清。這與揚州其他戲班子的場子就不同了,那裏永遠熱鬧,這班走了那班來。梓園一定是由於吳可聞登過台,很多演員就不敢來了。

太大的名聲,總是跟着太大的寂寞。不僅自己寂寞,還包括自己曾經活動的場所。因此,是吳可聞害了梓園。

每天來了半個月,見到黑衣飄閃過六七回,卻不見他過來。

你不過來,是你自己的事,我反正來等過了。那麼多回,都看見了,再也不能怪我。岑乙心想。

這天他又從梓園門口回到趙府門口,一位門房遞過來一個信封,說是一個黑衣人送來的。

信封里,是一張戲票,十天後,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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