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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所說的落水事件,發生在清代嘉慶五年,按照國際公曆,也就是一八〇〇年,十九世紀的第一年。

說準確一點,是十九世紀第一年的夏天。

世上很多偶然小事,一探根脈卻讓人震驚。這個落水事件,就牽連到中國最大的文典《四庫全書》、中國最大的貪官和珅、中國最大的海盜王直,跨時好幾百年。這實在太讓人好奇了,那就請允許我費點事,從遠處說起,再慢慢繞回來。有的段落比較複雜,我不知道能不能講明白。

先從《四庫全書》說起。乾隆皇帝在晚年為了彰顯“盛世修典”的氣派,下令召集全國各地學者,在他眼皮底下把中華文化幾千年的全部重要文獻彙編在一起。這事,最難的不是學識,而是張羅。

那麼多學者,名氣不小,脾氣很大,方言各異,舉止古怪,誰能把他們拉扯在一起?那隻能靠“全朝實權第一人”和珅了。

和珅對各地學者照顧得熱情周到,又派出一批年輕的書吏殷勤侍候。那些書吏其實也是他的“情報人員”,幫助他更精準地掌握了漢族文人,特別是南方漢族文人的思想動態。

這天,一個書吏向他報告,徽州籍的王進士與餘姚籍的徐進士一見面就爭吵起來了。

“一見面就爭吵?為什麼?”和珅問。

書吏就把爭吵的過程仔細描述了一番。

兩位進士一見面,餘姚的徐進士就對徽州的王進士說:“從名帖上看,貴府在歙縣,是出硯台的好地方,我家幾代都用歙硯。”

但是,這位徐進士把“歙”念成了“西”。這是不奇怪的,這個字本來就有兩種讀法,“西”的讀法更通行。但在歙縣的地名上,卻是另一種讀法。對中國傳統文人來說,別人讀錯自己家鄉的地名是不可容忍的,他們總是高看家鄉的知名度。

“我要糾正一下,我家鄉歙縣的歙,不讀‘西’,讀‘麝’,‘麝’香的‘麝’。順便,請告訴一下你家長輩,那硯台的正確讀名是什麼。”王進士的語言十分犀利,除了保衛家鄉的名號,還因為,自己在進士榜上的排名遠遠高於徐進士。

受到王進士的搶白,徐進士一下來氣了。只要是中國人,最忌諱人家要教訓自己家的長輩。他才思敏捷,冷笑了一下就說:“我家長輩不會忘記貴鄉的地名,因為二百四十多年前貴鄉有一位強人,在我們家鄉留下了幾筆重債。很巧,他也姓王。從此,我們那裏的人怕提貴鄉,把硯台的名字也另讀了。”

“留下幾筆重債?”王進士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說重債是客氣了,是血債,而且是滅村屠城的血債,在明代嘉靖年間。”徐進士提醒王進士。

王進士立即明白過來了,說:“我知道,你在說五峰先生的事。五峰先生確實是我的本家,我們整個王家都不諱避,整個歙縣都不諱避。”

“五峰先生?那是他的號,還是直呼其名,叫王直吧。整個明代,倭寇成為第一大患,而倭寇的第一首領,非貴家的這位先祖莫屬了!”徐進士提高了聲調。

王進士似乎早有準備,平靜地說:“這事說來話長,我現在不想與你辯。只問一件事,倭寇,是日本海盜,王直,是中國徽州歙縣人氏,他怎麼會成為第一首領?如果他是第一首領,為什麼不叫徽寇、歙寇?”

“這……”徐進士語塞了。

王進士用鼻子“哼”了一下,轉身就走。……

書吏描述完這段爭吵,就不再作聲,但兩眼直直地看着和珅,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

和珅也直直地看着他,說:“就吵這個?明朝的事,倭寇王直,二百多年了,還有什麼意思?”

書吏說:“開始我也覺得沒有意思,但我後來侍候徐進士回寓所,他還在給我說王直的事。有一句話,我覺得需要向您稟報。”

“什麼話?”和珅問。

“徐進士說,直到今天很多南方長者還在疑問,王直的財產富可敵國,卻一直沒有找到。”

這一下和珅果然來了精神,問:“你是說,王直被殺后,財產不知去向?”

書吏點頭:“不知去向。”

和珅不再講話。這話題,觸動了他的神經。

他十分清楚,乾隆朝經濟繁榮,但由於奢靡過度,又由於自己一直在營建一個龐大的私家財富大城堡,朝廷的庫帑已出了問題。乾隆皇帝並不知道財政的艱難,誰也不敢對他實言。萬一乾隆皇帝察覺了什麼,下令盤查,自己就會很不安全。因此,如果能用朝廷的力量追尋到王直的遺存,至少可以補充庫帑。

如果追尋不到,那大筆財富就有可能落入當代強人之手。此刻,天地會秘密團體正蔓延南方,福建又興起了由蔡牽領頭的漁民、船工暴動。他們當然很需要錢,如果能夠得到、或者將要得到王直遺存,那必定是一場大災難。和珅想,既然民間有那麼多傳言,即使那些強人還沒有得到,也不會不聽到,因此,也一定在尋找。

這是一場世代相傳的地下暗戰,這是一場決定榮衰的秘密爭奪。而且,與平日自己的貪污、侵吞不同,參與這場暗戰和爭奪,還能獲得一個有利朝廷的好名聲……

想到這裏,和珅的眼睛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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