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門之題
問:
秋雨老師,您在為我們講授《中華文化史》,我想問一個起點性的傻問題:到底什麼是文化?我也在各種學術書籍中找過文化的定義,都太長、太雜,什麼都包括了,等於什麼也沒有說。但在日常生活中,真正算得上“文化人”的,範圍卻很小,主要是指從事人文學科的那些人,有時連工程技術人員也挨不上。我們這些同學都信任您的明快、簡潔,請您給我一個答案,好嗎?
答:
凡是傻問題,往往是根本問題。考古學家心中的“文化”最大,是指人活動的痕迹。行政官員心中的“文化”最小,是指宣傳加娛樂。一般民眾心中的“文化”最雜,是指古文、英文加文憑。其實,文化的要害另有所在。你看,這些年不少跨國婚姻終於離散,最多的原因是“文化差異”。這就關係到了文化的要害。那麼,就請你聽聽我給文化下的一個最簡短的定義:文化,是一種由精神價值、生活方式所構成的集體人格。
問:
確實是一個明快、簡潔的定義。但我對“集體人格”的說法還是不太明了,能解釋兩句嗎?
答:
一切文化的最後成果都是人格。中華文化的最後成果,就是中國人的集體人格。中國現代作家中真正明白這個道理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魯迅。他把集體人格說成是“國民性”,寫《阿Q正傳》《葯》《孔乙己》都是在探究集體人格。這個問題,比魯迅大六歲的瑞士心理學家榮格(CarlGustavJung)說得最深刻,可以讀讀他對歌德《浮士德》的分析。
問:
魯迅所解釋的國民性,有很多比較負面。那麼,您所說的文化,包括精神價值、生活方式和集體人格,也都有正面、負面的區別吧?
答:
對。所以一些社會改革家最後都提出要“改造國民性”,努力把人們引向正面的集體人格。在中國古代,儒家的人格理想是“君子”,佛家的人格理想是“覺者”,道家的人格理想是“至人”。相比之下,“君子”和“覺者”的影響更大。你們如果要從集體人格上研究文化,可以把“君子”和“覺者”作為重點。
問:
“君子”、“覺者”、“至人”,這些人格理想有沒有共同點?
答:
有。那就是大道。各個文化派別對大道的理解並不相同,但它們都認為天地之間有一種超越日常功利的精神價值,使人們活得更真實、更自在、更善良、更友愛。
問:
現在社會上最熱門的“文化”正好相反,大多是宮廷權謀、三國計策、生存智慧、制勝方略,幾乎全都在油腔滑調地揚惡抑善。秋雨老師,這一切,都是對大道的玷污和干擾嗎?
答:
對。更迷惑人的是,不少文化人不斷論述着惡的深刻、善的淺薄;不斷展示着惡的痛快、善的窩囊。結果,很多文化課變成了讓人變壞的課。
問:
這是文化的墮落嗎?
答:
這是文化的常例。大道一直是寂寞的。幸好,大道只寂寞在文本上,而不是人心中。孔子說,每個人只要挖掘自己,就能找到仁,所以他說“為仁由己”。在儒學後期,我家鄉的哲學家王陽明更是提出了“致良知”的命題,認為埋在人心底的“良知”,可能是造就任何一個覺悟者的起點和終點。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有時也會說“天良發現”、“天地良心”等等。這些說法表明,人心中有很多與生俱來的道德起點,與天地大道相呼應。這也是中國哲學對人本性的信心。
問:
我們從小就聽說,人應該被文化改造。照秋雨老師的說法,人的天性高於文化,是嗎?
答:
對。可以問問一切剛做父母的人,嬰兒的眼神、表情、動作是不是很接近未被污染的人類學課本?因此,老子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莊子認為,人們平日學到的東西,大多屬於“機心”,也就是機智巧變之心。這種東西一多,純白的自然天性也就不再完備,於是神情恍惚,大道也就難於進入了。
問:
這麼說來,文化教育的終極意義很可懷疑?
答:
正因為很多文化教育削減了人們的“赤子之心”,所以就需要有另外一種文化教育來抗衡,讓人在更高意義上恢複本真。簡單說來,有人在堆積障礙,有人在排除障礙。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前一種人比后一種人更風光、更得意、更受人追捧。
問:
這不是很悲哀嗎?
答:
就像都市之夜,最風光、最得意的一定是經銷商和消費者,而不是清道夫。經銷和消費的時間一長,再好的東西也會變成城市垃圾和身體垃圾。我在十年前冒着生命危險考察世界各大古文明遺址,發覺文明歷史越長的地方現在越壞,幾乎成了一種“反比例定律”。我想,那是幾千年來“經銷商”和“消費者”太多了,而“清道夫”卻已傷殘凋零。最後,真正傷殘凋零的是那些都市,那些地區,那些國家,那些文明。
問:
我聽您多次說過,中華文明是各大古文明中唯一沒有湮滅和中斷的,難道它一直擁有足夠的“清道夫”嗎?
答:
中國第一個哲學家老子就是一位偉大的清道夫,他的文化遺囑就是永遠做減法,走向極簡。由他領頭,諸子百家中沒有一家是複雜的。也有人想多說一點,但抬頭一看這位最有輩分的老祖宗默然在上,也就不敢說了。這個起點,造成了中國文化早期的“輕裝”狀態。後來越來越臃腫,因此也越來越遲鈍,再要找“清道夫”就很難了。幸好,中國文化的體量巨大,僅覆蓋面積就是世界其他文明總和的十幾倍,由此產生了一種自我蕩滌作用。這就像大海,算起來每天有多少垃圾傾注在裏邊,卻因為大,日夜翻卷、移動而自我凈化,構成了一切小邏輯都解釋不了的“體量邏輯”。
問:
您所說的“體量邏輯”很深刻。體量大,除了空間,還有人口,那也是一個“做減法”的大海。歷來被寫在文化史、思想史上的種種“大事”,絕大多數民眾一無所知,因為文盲的比例十分驚人。這會使文化財富和文化垃圾一起走向低效。我們學校里幾乎所有的老師都把這種現象看成是落後,他們都嚮往着西方那些沙龍、學派直接影響廣大民眾的情景。我猜想秋雨老師未必這麼認為,您甚至會覺得,中國民眾對學理的隔膜不見得是一件壞事,是嗎?
答:
你很棒。所謂“低效”,從另一方面看,也就是“低消耗”,近似於物理學上的“低熵”。從古到今,中國民眾對於抽象學理缺少消費慾望。幾千年來他們只記住不多的幾句聖人教言,自在度日。背得多一點,是為科舉。那些評古論道、咬文嚼字的人,不多,與千家炊煙、萬家燈火關係不深。如果這些人成了氣候,空論、激論、偏論泛濫,對誰也沒有好處。
總之,根子上的農耕文明使中國民眾很難信奉一切離開腳下大地太遠、離開直覺經驗太遠的東西。躲避灌輸,不喜餵食,有可能是生命的一種自救。天下長壽之人,大多簡食薄飲。中華老矣,回首渺茫生平,得壽的原因之一,是不很喜歡精神文化上的濃脂厚味、巍樓巨廈。
問:
在我們剛才簡短的請教中,秋雨老師隨口道出的一系列重要觀念,與目前文化領域的多數教授講的都不一樣。例如,您認為文化的最後成果不是文本形態,而是集體人格;您認為世間很多文化行為起到的是負面作用,真正的文化大道反倒與人心良知相關;您還認為中華文明因“低消耗”而長壽……這些觀念我都是第一次聽到,但是怪了,一聽就接受,而且很興奮。我通過看在場其他同學的眼神,知道他們與我有同感。順着您的思維高度,我想問一個難題:既然中國文化對高深學理比較淡漠,它又通過什麼方式把民眾的直覺經驗與大道人心、集體人格融合在一起?
答:
我的回答也許會讓你們吃驚:藝術。每一種文化都有自己的重心歸向,有的歸向於宗教,有的歸向於徵戰,有的歸向於科學,有的歸向於政治,有的歸向於自然,而中國文化,則歸向於藝術。請你們注意孔子在《論語》中對於這個問題的兩度概括。第一度概括為:“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第二度概括為:“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這就是通過修身的方式獲得人格享受。李澤厚先生把“游於藝”、“成於樂”說成是“人格的完成”,我很贊同。
問:
中國很多人都習慣性地把文化看成是政治的附庸,即使在講述古代文化課程,說著說著又纏到政治上去了。講古代文人的生平,也常常強調他們的仕途坎坷。因此,您說中國文化在本質上更偏向藝術,我聽起來有點新奇。但是細想之下確實也有道理,中國的唐詩、宋詞在社會上的普及程度,在其他國家很難想像。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一直是歷代最流行的“公眾人物”。連那個政治人物李煜,風傳世間的也是他作為藝術家的一面。這一些,能不能成為您的觀點的證據?
答:
可以,但事情比這些證據大得多。按照古代聖哲對於中國文化的設計,“禮樂”二字,是中國文化的主幹傳統。“樂”是藝術,這一點你們也明白;但我要告訴你們,連“禮”也是藝術化、表演化、程式化的行為方式。因此,所謂“禮樂傳統”,也就是古代聖哲為中國社會構思的一種“美的宗教”。
“禮樂”是比較隆重的儀式,而在日常生態中,中國文人習慣用詩書琴畫來“怡情養性”,也就是用藝術標準來塑造情感模式。因此在中國文化中,藝、詩、樂等等美學行為,成了情感的終點、人格的終點、社會的終點、精神的終點。
問:
您多次說過,我們目前在攻讀的《中華文化史》課,必須改變這種歷史誤解。對此,我們作為學生,應該作哪些努力?
答:
我提四點要求,請你們參考——
第一,對中國文化的誤解,從古代就開始了。因此,我們要擺脫歷史性的心理暗示,讓精神價值、集體人格、禮樂傳統等等重要命題一一從附庸的地位解放出來,獨立行走。
第二,搶救你們的感覺系統,警惕你們的思維習慣,拒絕課堂上常見的刻板、枯燥、人云亦云、咬文嚼字,激活你們的生命活力,創建一種活躍而睿智的教學氣氛。
第三,每次開課前可以作一些簡單的準備,減少進入新課的陌生感。但切忌準備過分,以免在課前形成固執的觀念,而應該在課程中自由尋路,不斷重塑自己。
第四,請密切配合我們的課程對於偽完整、偽均衡的徹底突破。在我看來,學術文化上的完整和均衡,大多是為了虛撐規模而削足就履的結果。我只願選取一些關鍵門徑進入,一旦獲得了大感覺便戛然而止,不再滯留和廝磨。例如,我認為中華文化生命力的精彩勃發,從春秋戰國到唐宋已大體完成,以後的成果只屬於餘緒的範疇了,因此我所投放的注意力也完全不同。這就像對一座名山的鑒賞,只需細細品味幾個最峭拔壯觀的景點已經足夠,而不必走遍山區每一個村寨、溝壑。如果走遍,反失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