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尾聲 四
凈州南站。廣播響起,是一個冷冰冰的,女人的聲音,“從凈州市,發往,鼓山的G1244號列車,即將到站,請要上車的旅客前往A14號檢票口排隊檢票。請旅客保持紀律,共同營造良好氛圍。”
邊澤拎着包,疲憊地觀察往來的旅客,他注意到有一個打着傘的人,坐在東面的快餐店。周圍人似乎沒有注意到怪人,此人有寬闊的脊背,精神幹練的短髮,如果只是這樣瞧,應該是一個男性沒錯,他就那麼怡然自得地撐起傘,在這個多雲天的室內環境。
郁姝寧小碎步跑了過來,她的左臂彎里摟着深紅色的襁褓,右手提着一袋充饑食品,“走呀,檢票去呀。”她對丈夫笑了笑,又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好熱鬧。阿澤,你說這些乘車的,大部分都是些什麼人?是旅遊的嗎?”
“那裏有個打傘的人。”
“哪兒?”
“剛才還在那裏的。”
打傘的怪人和邊澤一家三口同車,並且座位挨得很近,只隔了一條走道,他就那麼大大方方打着傘,周圍的座位空蕩蕩,是他提前訂下的空位。
邊澤有些壓不住好奇,他忍不住湊過來詢問,“朋友,你為什麼打傘?”
怪人轉過頭與他對視,邊澤趁機打量他,這是一個年輕的男子,面容端正,而氣度大方,眼神明亮而堅定,讓人聯想到一些特殊職業者。
“我在搞行為藝術呢。”
邊澤點點頭,並沒有信服,但接受了這個理由,兩個陌生人很快交談起來,年輕人非常有禮地稱呼邊澤為“邊先生”,而不肯更親昵地喊一聲“邊叔”、“邊老哥”,邊澤對這樣一個很有精氣神,無處不讓人信賴的青年極有好印象。
年輕人注意到郁姝寧懷抱里的小嬰兒,因此冒昧地想瞧一瞧他。
小嬰兒非常安靜,相貌也很可人,車裏許多婦女乘客都很喜愛這個娃娃,年輕人當然也被允許參觀幼年體的邊寧領袖。
“很漂亮的小孩。”年輕人纖長而堅硬的手指輕輕劃過嬰孩的胸膛和咽喉,卻只是溫柔的愛撫,“他以後一定會有所作為的。”
“借你吉言!”郁姝寧幾乎匆忙地討回了孩子,她對年輕人的舉動有強烈的危機反應。
列車已經啟動,奔行在軌道上,年輕人告罪一聲,起身要往車廂末端的洗手間去,因為那支寬寬的黑傘,他的行動非常遲緩而艱難,傘珠一刻不停地戳碰到乘客和座椅,他不停道歉,再三地聲明行為藝術,而等他要過車廂門的時候,更是非常困難,需要收起一部分傘面,寬寬的三角錐也變成長長又尖尖,他塌腰縮肩,很平穩地滑入了廁所。
這趟旅程里,廁所的門就沒有再打開過。
年輕人消失了。
……
一個落雨的夜晚。
邊澤站在窗邊等待遠山背後的汽笛。在陰沉潮濕的雨幕籠罩的大地,原本沉鬱、漫長而雄渾的汽笛,如今也變得氣若遊絲。
這是他與妻子陪伴邊寧身邊的最後一個夜晚。從明天起,這個孩子就完全交由祖父母撫養,而他們這對年輕的夫婦,將奔赴凈州為這個家庭掙取錢財,他們會滿足邊寧的物質需求,撫養費絕對是足夠的,但離別的感傷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道盡。
天上狂飆濫雨徹夜不絕,邊澤就沉默地在窗邊呆坐了一晚。
妻子已經哄兒子睡下,年邁的父母在隔壁鼾聲大作。
雨聲嘈嘈的漆黑凌晨,只有滿腔心事陪伴邊澤。他在這個時候,藉著村莊零星路燈稀疏的光芒,凝視水淋淋反射銀白寒光的道路。他忽然又瞧見一個撐傘漫步的人,彷彿一隻黑色燕子,滑移在潮濕的森白水面。
在這樣神秘肅穆的大雨奔流之夜,邊澤總疑心自己見到了一些驚奇的景象,而等他試圖拍攝打傘者的相片時,那人已經完全消失在長長的、無光的,兩邊長滿茅草的鄉間道路盡頭。
……
沿着村子北面的馬路,走上半公里就到福利學校。邊寧的祖母會騎一輛電動車載着他去上學。
學校老師要麼是特崗,要麼是支教實習,否則不會有人來這樣偏僻的地方,領着不多的薪水,過着貧瘠的生活。
許多年輕的老師,他們都是從大城市來,待一兩年就會離開,而一些很老的教師,基本在附近的鄉鎮安家落戶的,會常駐學校。
邊寧就在這樣的教育環境裏學習成長。
他的同桌是個輕度弱智,性格很呆,常年受到母親的家暴,皮膚上的瘢痕新舊交疊,脊背、雙臂和大腿上尤其多,當他張開四肢,就和蝴蝶翅膀似的。這些是他在廁所被欺負的時候展示出來的。那年他們讀三年級,邊寧說服了玩伴們,一起在放學時候用石子砸同桌家的窗玻璃,小石子像飛行的雀一樣,吱吱地擊破了玻璃,午睡的女人被砸得抱頭鼠竄,孩子們聽着屋裏女人刺耳的尖叫,一個個笑得很歡暢。
後來同桌依舊在被打,並且受傷更加嚴重了,學生們被大人警告不準再調皮。
邊寧還是會站在那個女人家門外,朝窗戶丟石頭。原先是大家一起做壞事,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因為他沒爹媽管教,村人又罵不過他祖母,所以邊寧是唯一還在丟石頭的。
他照例丟了石頭,屋子裏沒有人的聲音,往常那個女人還會罵兩句雜種的。但今天,她持着菜刀,躲在門后。
邊寧沒有接近那戶人家的大門,只是遠遠凝視破窗后陽光斑駁的漆黑水泥地面,他回想起家裏的老廚櫃,木頭做的,積壓着厚厚的灰塵,有一股腐敗的酸味,柜子深處的碗碟總是那樣放置着,沒有人去使用,被照顧、洗滌的只有前排的碗碟。
他就這樣轉身跑開。
在田野旁的水泥路上,他看到秋天收割過的稻田上有個打傘的人正繞着一個膨大、金黃的秸稈堆慢慢走圈。邊寧也停下腳步,就這麼看着,而持刀的女人在他背後跟隨了一段路,同樣看到那個打傘的男人,她便悄悄離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