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他們的願望
林城其實是個歷史底蘊比較深厚的城市,但蘇南在這裏生活過兩年,顧易北因為業務需要也是常來常往,再好看的名勝古迹也早就逛膩了。
來林城的那天正好是周五,蘇南現在工作情況不明,已經徹底自己給自己放了長假。她之所以沒有立刻辭職,是不想就這麼背着個泄漏公司機密的罪名離開。而顧易北最近一段時間不是特別忙,休息個周末還是沒問題的。
前一晚的激烈纏綿不夠,兩人周六又廝磨了整個上午才磨蹭着起床洗漱。酒店附近新建了個美食城,顧易北聽了前台服務生的推薦領着蘇南去了那裏。裏面各地小吃種類倒是不少,口味卻都不怎麼樣。蘇南點了碗刀削麵,只吃了兩口就被膩到不行,最後顧易北自己秉着不浪費的原則把她的那份吃光了。出門后,他又在路邊攤買了份煎餅給她。
兩人沒打算今天回去,離開的時候並未退房。顧易北開着車在市內轉了兩圈,突然方向盤一轉,將車子拐上了去市郊的路。“去哪兒?”蘇南這時剛將最後一口煎餅含進嘴裏,邊咀嚼邊說話,口齒不甚清晰。“去龍岩寺轉轉。”顧易北見不得她滿手滿嘴是油的樣子,抽了兩張紙巾遞過去,板著臉,語帶嫌棄,“擦擦,別把車弄髒了。”她也不在意,笑嘻嘻地舉着手,從後視鏡里看他:“不要,總裁大人幫我擦嘛。”
“哧——”顧易北聽着她甜膩的聲音一秒破功,“小妖精不適合你。”說著將紙巾放到她腿上,“乖,自己擦,我開車呢。”蘇南也知道安全第一,聽話地拿起紙巾自己動手。等擦乾淨嘴上和手上的油,她忽然想起他剛才的話,歪着頭問他:“小妖精不適合我,那什麼適合我?”“你自己想。”顧易北避而不答。
“不嘛!”蘇南伸手捅了捅他肌肉結實的大腿,又捏起嗓子,將小妖精扮演到底,“告訴人家嘛,人家想不到,你告訴人家嘛……”顧易北手一抖,差點將車子的行駛軌跡開出個“S”形。“快說!”蘇南捅他的指頭加大幾分力氣,聲音忽然變得兇狠,“不說一星期別想上床!”他英俊的臉上有種不可言說的表情:“南南,小妖精不適合你,小白痴比較合適。”
“顧易北!”女人奓毛的聲音響徹車廂,她改捅為掐,卻因為他腿上肌肉太過結實手指打滑,險些傷到指甲。蘇南惡狠狠地翻了個白眼:“這個月你都別想上床!”
顧易北十分克制地從後視鏡里看她一眼:“蘇南,今天是這個月的最後一天。”而且,他也不介意偶爾試試客廳和陽台。
從林城市區到龍岩寺大概半個多小時車程,接下來的二十分鐘裏,蘇小白痴一直冷着臉,沒再和身邊的人說一句話。欺負到她的顧易北明顯心情極好,食指節奏歡快地敲擊着方向盤,甚至還時不時地哼上幾句歌。可她和他置氣從來不會超過三十秒,只是故意繃著個冷冰冰的表情,只等他主動來哄。
龍岩寺大門外有停車場,車子停下時,顧易北解了安全帶,又湊過去解她的。蘇南坐在車座上沒動,看着他毛茸茸的發頂忍不住伸手抓了兩把。“手感好嗎?”他停在那裏沒動,低沉的聲音裏帶了縱容的笑意。“有點扎手……”蘇南說著笑了出來,“像仙人球。”
顧易北屬於那種典型的濃密黑硬發質,他一貫喜歡將頭髮打理得很短,腦袋又圓又扎手,的確有點像仙人球。“呵呵!”他被蘇南這形容逗笑了,輕輕晃動着腦袋,故意在她手心磨蹭了幾下,正要直起身,卻被她忽然擁抱住。撲面而來的都是他熟悉的馨香,他的側臉又正好壓在她柔軟的胸脯上。
顧易北忽然呼吸紊亂,他從來不是個重欲的,無論在哪方面,可偏偏只要沾上她,就一切都變得不一樣。“小南!”他嘆了口氣,聲音有些嘶啞,“注意一下場合。”
蘇南沒有像平時那樣嗔罵他,也沒有放手,只是隔着擋風玻璃,望着遠處的山門,兀自出神。“你怎麼了?”被她擁在懷裏的人敏銳地感知到她的情緒。“顧易北……”蘇南說話間放開了他,語氣並無什麼特殊,“你怎麼突然就想起來這裏了?”“沒什麼。”他執起她的手,輕輕吻了吻,“以前許過一個願,現在後悔了,想求佛祖不要當真。”
顧易北的母親可能是那種有佛緣的人。她不是在經歷了顧父的去世后才突然了悟紅塵,而是年輕時便對這些有着濃厚的興趣。後來隨着人生閱歷的改變,她也開始潛修。顧易北在這方面倒是沒有遺傳母親,更未曾受過半點影響,他不算是極端純粹的唯物主義,卻也從不求神拜佛,只是對任何宗教信仰都存着一份尊重和敬畏而已。
這世間或許有命運一說,有人生來贏在起跑線卻輸在終點,有人起手拿了一副爛牌,最終卻成了贏家。就算老天爺給你選了條路,走不走、怎麼走,還是自己說了算。
顧易北活了三十年,只在佛前許過一次願,就是在林城胃出血那次。
不知道真心相愛的人之間是否真的存在心靈感應,那次他在酒店房間的衛生間裏疼到暈厥,迷迷糊糊之間,一直聽見蘇南在耳邊哭着:“顧易北你醒醒……你不能死……求你醒醒……你死了我怎麼辦?你快醒醒……”結果他真的醒了過來,咬牙堅持着給住在隔壁的康路撥了電話求助,及時就醫,撿回了一條命。在醫院時昏昏沉沉,他也總感覺她就在身邊,只不過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給自己獻血的人竟然真的是她。
後來病好出院,顧易北陪着母親來龍岩寺和那位居士朋友道別。逛到寶相莊嚴的佛祖金身前,他鬼使神差地跪在蒲團上叩拜下去,向佛祖許了個願:“如果還能夠再見面,我希望蘇南過得不好,這樣我便有理由將她重新拉回自己身邊,再不放手……”
龍岩寺香火極旺,不少遠處省市的香客也都慕名而來,八百一十級台階通往山腰正殿,沿途一路叩拜上去的,不在少數。
蘇南上到一半的時候便已經有些邁不動腿。她的體力一直都不錯,這些年東奔西走討生活更是越發壯實,只是昨晚……她臉頰發熱,決定不去想了,咬牙又爬了將近三百級台階,終於徹底堅持不住,甩開他拉着自己的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歇會兒……我不行了……”顧易北低頭看她一眼,皺着眉強行將人拽了起來:“站起來歇,地上涼。”山上濕冷,時不時就下場小雨,山石堆砌的台階冰涼,有些地方還斑斑駁駁地長着青苔。她剛才不管不顧,正好坐在一片苔蘚上。“我不想起來。”蘇南嘴上這麼說,還是藉著他的力道站了起來。地上太涼,又潮濕,她一坐下去就後悔了。可站起來也同樣不舒服,她想往他身上靠,又想起在佛寺門前太不莊重,只好作罷。顧易北扶着她站好,略探頭過去掃了眼她身後,見褲子沒濕才收回視線。
“顧易北……”蘇南開始哼哼唧唧地和他耍賴,“你到底許了什麼願啊?還帶後悔的……我實在上不動了,要不我在這兒等你吧,或者你乾脆在這裏拜拜。佛有千眼,能看得見。而且只要你誠心,同樣會靈驗的。”顧易北沒理會她,望了眼已經不遠的建築:“還差一百多級台階就到了。蘇小姐,麻煩你拿出點當年追我的毅力來可好?那樣我們一會兒就能到了。”
蘇南撇嘴:“毅力是建立在體力基礎上的。”而她昨天體力消耗過度。顧易北從她這頗為幽怨的語氣中聽出一絲深意,他垂眸看了她兩秒,忽然就悟到了什麼。“哈哈……”愉悅的笑聲從薄唇中溢出,他湊近她耳邊輕聲說了一句,“我下次注意。”然後轉身上了兩級台階,緩緩蹲下身。蘇南看着他的動作,不由微怔。“上來。”低低的兩個字傳進耳朵里,蘇南盯着他寬闊的後背,有些遲鈍:“你要背我上去?”“不然呢?”顧易北反問,“難不成你背我?”
她是肯定背不動他的,不管從前還是現在。以前學校後面有個小山包,每次兩人一起上去的時候,她都故意耍賴走不動路,非要他背着上去。雖說她的體重這些年沒太多變化,可畢竟那時候他正當年少,體力旺盛,現在……
“蘇南……”久久等不到後面的人動作,他轉過頭來看向她,漆黑的眸中流露出一絲瞭然,“你擔心我背不動?”她的確擔心他背不動,可這種話不能直說,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喜歡女朋友質疑自己的,尤其他這種骨子裏帶了幾分自大的人。
“沒有。”蘇南一本正經地搖頭,把他剛才的話搬出來做擋箭牌,“就是覺得場合不對,畢竟不是普普通通的爬山。”“嘁——”顧易北笑了出來,“佛祖告訴我們要樂於助人,我只是背你上去而已,有什麼不對的?”蘇南翻了個白眼,重重地撲了過去。顧易北悶哼一聲,然後低笑着托着她站了起來。
周圍果然有人側目觀看。她心頭微窘,乾脆將臉埋在他的頸窩,眼不見為凈。如同記憶中一樣,他的後背依然那般寬闊結實,蘇南閉着眼睛,就好像他倆還走在學校後面的小山坡上。
身上多了個人肉沙袋,顧易北也並沒有表現得多吃力,緩慢的步子有種說不出的從容篤定。蘇南感受着輕微的顛簸,莫名生出一絲恍惚,似乎他們就要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向時間盡頭,天荒地老。天荒地老……多麼虛無縹緲的詞,她卻從未像此刻這般覺得它如此真實。她突然眼眶潮濕:“顧易北,你說這條路要是沒有盡頭該多好。”“一點都不好!”顧易北沒好氣地反駁,“要真走不到頭,我腿就累斷了!”說著,他掂了掂她,“小南,你是不是該適當減個肥了?”蘇南一陣無語,忍不住張嘴在他脖子上咬了口。煞風景的男人!但他成功驅趕了她心中那突如其來的低落。
剩下的一百多級台階足足用了一刻鐘方才走完,顧易北中間沒有停歇,行進的速度卻十分緩慢,就像是那些朝拜的人,一步一頓,一步一祈禱。邁上最後一級台階后,他往前走了幾步,將她放下:“到了。”他有些氣喘,額頭上掛着汗珠,肩膀上的襯衫也被汗水浸濕了。
正殿前的廣場視野開闊,鼎爐中煙霧繚繞,誦經聲從遠處隱約傳來,讓人不自覺地生出敬畏。蘇南左右環顧了一圈,總覺得兩個人剛才的行為實在太不莊重,急忙雙手合十,衝著正殿方向拜了拜,道歉懺悔。顧易北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轉頭看着正殿的方向,他何嘗不是在懺悔?他不知道那年佛祖是否真的聽進了他的心愿。當得知她罹患抑鬱症、吞服安眠藥自殺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驚恐。
有什麼比永遠失去她更可怕?!公平正義或是恨,這世間的所有,總要活着才能去計較。所以,還有什麼比一條命重要?所幸,她還活着。他慶幸,亦悔恨,如果那時他沒有許下那樣的願望,她是不是就不會遭受這麼多苦難?如果諸天神佛真的靈驗,那麼希望他們能聽見他剛才的祈禱:餘生她所有的痛苦災厄,都由他一人來背負。
憑進門的門票,進入龍岩寺的香客可以免費領取一小盒環保香。顧易北沒有敬香跪拜,倒是蘇南領了香在殿外點燃敬上,又去殿內的佛像前跪拜了許久。“你許了什麼願?”起身時,顧易北問了一句。她沒有回答,直到走出殿外才看着他狡黠一笑:“不能告訴你,說破就不靈了!”
顧易北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並未追問,雖然她不肯說,但他直覺她的願望應該跟他有關。他轉身往殿後走,看起來像是因為她不回答而賭氣。蘇南也沒哄他,抬腳跟上去的同時,轉頭又看了眼殿內莊嚴的佛像。她的願望的確和他有關,她這一生活到現在,總共二十七年,從二十二歲以後,她所有的願望都和他有關。
顧易北說他什麼都已經知道了,可蘇南並不能確定,這五年的時光里,有關她的事情,他知道的究竟詳細到什麼程度。很多事情他不追問,她也不會主動提起。
其實那一年來這裏許過願的不只是他,她也曾來過。在看見他生命垂危被推進手術之後,在她想要放棄生命又突然反悔之後,她希望自己活下去,長命百歲,關於那個叫作顧易北的男人,他所有的困苦都由她來承受。那時她不敢奢望還能夠和他走到一起,現在她也後悔了,她貪心地希望兩個人能夠平平安安走完這一生。
佛家有來世,講輪迴。那些這輩子欠下的,下輩子由她一人承擔。
龍岩寺面積不大,穿過廣場是前後兩重殿,再往後是飯堂和禪房。寺里每天中午都提供免費的齋飯,只不過數量不多,先到先得。顧易北領着蘇南一路往後,路過飯堂時正好遇見一個小和尚。對方以為兩人也是來用齋飯的,便雙手合十,歉意道:“兩位施主,今日的齋飯已經派發完畢。”“小師傅……”顧易北學着他的動作還禮,“我們不吃齋飯,我們來找天一居士。”小和尚有些驚訝:“真不巧,天一居士今天一早剛離開。兩位找他有什麼事嗎?”“沒什麼事。”顧易北說道,“我母親和他是好友,剛好路過這裏,便看望一下。”小和尚沒有再多問什麼,沖兩人又施了一禮,隨後便離開了。顧易北轉頭看了眼蘇南:“走吧。”說完便牽着她往回走。
下山比上山省力得多,這周圍雖然沒什麼其他可遊玩的地方,但是山林樹木繁多,滿眼鬱鬱蔥蔥,看起來舒心暢快,空氣也是清新宜人。顧易北特意敞開車窗,開車沿着山路繞了兩圈。山風“呼呼”地灌進車廂,蘇南解開了頭髮,任由一頭長發肆意飛舞,難得覺得輕鬆愜意。
車子開回市區的時候,蘇南接到了徐兆林發來的微信:事情怎麼樣?等你回來見個面吧。
她沒有回復,下意識轉頭看向身旁正在開車那個人,莫名就有種心虛的感覺。“怎麼了?”顧易北從後視鏡里看她一眼。“那個,徐兆林給我發微信了。”他“嗯”了聲,沒說什麼。她心裏沒底,只能繼續主動交代:“他問我事情怎麼樣,還約我回去后見面。”“那你就見見他吧,畢竟人家幫忙了。”顧易北答得十分自然。可蘇南看着他的眼神,卻半點不輕鬆,這世間絕對沒有白來的大度。“小南……”顧易北被她看得有些不爽,“我不是那種不講理的霸道男朋友,干預你和其他異性正常交往,這種無理取鬧的事我什麼時候做過?”蘇南撇了撇嘴,不置可否。顧易北的確從來都不無理取鬧,因為他總有那個本事站在“理”上,讓你覺得無理取鬧的是你自己!
計算機系狼多肉少,像蘇南這樣長相甜美的小師妹,一進校門不知道多少人惦記着。剛開始她倒是有不少追求者,即便是拒絕了一批又一批,也仍是不乏前赴後繼的勇士,後來她和顧易北正式確立了關係,那些狂蜂浪蝶一夜之間便銷聲匿跡。
誰會不自量力去和“全校男神”“標杆人物”搶女朋友?而顧易北也表現出了十足的自信,用他當時的話說就是:“蘇南放着我不要,去找那些毛頭小子?好歹也是我看上的女人,雖然笨了點,但也不至於瞎。”這話也不知怎麼就傳進了蘇南耳朵里,她千辛萬苦圍追堵截才把男神弄到手,當然不會瞎了眼又去找別人,可這話聽起來就是讓她不爽,於是她十分幼稚地故意和學生會裏的一位學長頻繁走動起來。那位學長也恰好就是校園裏少數對“標杆人物”存有敵意的存在,再加上學長對蘇南是有着那麼一點好感的。
顧易北對此也早就知曉,並且看起來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對兩人之間頻繁的接觸和互動,他甚至都未曾過問一句。直到某一天早上,那位學長忽然就和她斷了聯繫。其實對於是否有這麼一個朋友,蘇南都是無所謂的,可經常走動的人一聲不響就這麼在生活中消失了,她還是有點擔心。後來她找到圈子裏的人一問才知道,N大和非洲某國高校有一個聯合支教活動,學長去了那裏,還是顧易北向領導舉薦的他。
蘇南沒去過非洲,對那塊高原大陸了解也不多,每次聽見這兩個字,能夠聯想到的無非就是飢餓和酷暑,還有永無止境的盜獵。聯想到那位學長清瘦的身板,還有常年蒼白的臉色,她心中生出了內疚和不忍。顧易北對於陌生的人和事從來都不關心,他為什麼會舉薦這位學長,答案顯而易見。於是蘇南顧不上還有半堂課沒聽完,課間休息的時候就跑出去找他。
顧易北那天沒什麼事,一個人在租住的那間校外公寓裏看書寫代碼,像是在等着她自己送上門來,竟然還準備好了她愛吃的點心零食。蘇南倒也不是真為了個外人去興師問罪,可或許是因為愧疚,話出口時語氣並不太好。人總是這樣,禮貌體貼留給陌生人,對於親近的人則無所顧忌地肆意發泄。
當時顧易北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小南,你以為我為什麼會舉薦他去?”“難道不是因為我?”蘇南擰着眉反問。“的確是因為你。”顧易北不緊不慢地保存了剛剛寫好的東西,將電腦關機,“他搶我的女朋友,向我挑釁。我什麼都不做,還叫男人嗎?”“可是我……”蘇南想說“可是我就是想氣氣你”,話不等說完便被打斷。“你不用自責。”她心裏的想法,他一清二楚,“我舉薦他只是說了一句話,去或者不去,是他自己的決定,沒人逼迫他。而且你當非洲是龍潭虎穴?他去這一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至少不會在某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讓他忍不住想動手將對方除之而後快。
蘇南徹底偃旗息鼓。學長是社會關係學院的,本人也一心想走仕途。誠如顧易北所言,去這一趟會給他加不少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見她消停了,顧易北從書桌後面站起來走了過去。“小南。”低沉的聲音語調平靜,聽在蘇南耳朵里卻讓她心裏無端發毛。他最終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個子站在那裏,投下的影子正好將她整個籠罩其中。“為了發泄一己私慾,推薦你那體弱多病的學長去非洲受罪。我在你心裏,就是這麼狠毒的人?”蘇南抬頭看他一眼,又飛快垂眸,不敢與他對視。“我……我……”她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
顧易北狠毒?顧易北怎會狠毒呢?他是她心目中的男神,她的萬能機器貓,她的大英雄。就算他對別人怎麼樣關她什麼事?他對她從來都是有求必應、全心全意就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委委屈屈地咬着下唇,“我不知道他自己也想去,我就是……就是覺得有些內疚,所以……”“你內疚什麼?”顧易北盯着她毛茸茸的頭頂,聲音冷了幾分。別的男人受罪,她心裏內疚?簡直欠收拾!
蘇南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卻敏銳地察覺到他更加不悅,慌忙安撫着他的情緒:“我是為了氣你才故意和他走得近的,誰知道……誰知道……”誰知道顧易北不聲不響地把人弄去了異國他鄉,可仔細想想,又好像並不是他能做到的。
“幼稚!”他抬手輕戳了戳她額角,像極了教訓女兒的老爹。蘇南噘嘴,不敢反駁。顧易北眯了眯眼:“就為了氣我,所以紅杏出牆?”“沒有!我才沒有出牆!”她又急又氣又委屈,“都說了只是為了氣氣你而已!而且誰讓你說那種話來氣我!”“我沒有氣你。”他嘆了口氣,看着她的眼神縱容又無奈,“小南,我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你……”蘇南險些被他氣炸,結果對方惡人先告狀:“如果不是事實,那你看上了別人?”“沒有!絕對沒有!”她急急地否認,並沒有發現她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繞進去了。
“好了。”大棒之後,自然要給上兩顆甜棗,顧易北放柔了語氣,伸手將她摟進懷裏,“我知道小南最喜歡我,幹什麼非得為了個外人吵架?”蘇南想了想,的確如此。歸根結底,學長就是去月球也得他自願才行。顧易北又不是什麼小說里的霸道總裁,不過是老師們比較喜歡他罷了,還能決定別人的去留生死?為了不相干的人和沒意義的事吵架,的確不值。
“以後別再做這麼幼稚的事了。”他輕輕拍着她的後背,“你也考慮下我的感受。就算我再大度,就算明知道你是故意氣我,看見你和別的男人走得那麼近,我也會吃醋的,明白嗎?”蘇南聽得心裏一陣酸一陣甜,顧易北竟然會為了她吃醋!她一直以為不安、嫉妒的只是她自己,畢竟他那樣優秀,那樣的高高在上。她對學長的那點內疚頃刻間都轉化成了對他的虧欠。只這麼一句話,她發現自己竟然更喜歡他了。
“顧易北……”她用力揪住他的衣襟,攥出一道又一道褶皺,“我以後不會了,對不起!”“嗯。”他低低地應了聲,忽然將她打橫抱起,比起口頭上的道歉,他更喜歡身體力行的補償。
不管顧易北是不是真大度,蘇南還是應了徐兆林的邀請,準備回A城后和他見一面。一來是因着郝佳那層關係,二來,她尋親的事徐兆林幫了不少忙。就算他想要追求她,但也沒有做什麼過分的事,於情於理她都不該避而不見。兩個人一共才認識兩個多月,她不覺得徐兆林非她不可,會在知道她和顧易北複合之後死纏爛打。他要財有財,要顏有顏,不需要這樣。大家都是成年人,話說開了,行事還是有分寸的。
只是等蘇南真回到A城,徐兆林卻因為臨時有事放了她鴿子,等到再約好時間見面,已經是半個月之後的事。徐兆林在康路的茶樓里訂了位子,他一早就到了,等蘇南進門的時候,壺裏的茶已經衝過兩泡了。“你喝什麼?”他一邊問了她一句,一邊招呼服務員上新茶,態度熟稔自然,彷彿兩人只是相交多年的老友,絲毫沒有任何尷尬。
見他如此,蘇南也不自覺放鬆許多。她隔着桌子在他面前坐下,笑了笑:“我喝不慣茶。”不管是什麼種類的茶,到她嘴裏都有種大青葉口服液的味道。“那你吃些點心。”徐兆林將桌上的碟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對服務員吩咐道,“就這樣吧,我有事再叫你。”等到人退出去,關了門,他才開口說道,“抱歉,讓你白歡喜一場。”“你太客氣了,又不是你的錯。”蘇南垂眸沉默了一秒,再看向他時眼神無比真誠,“徐兆林,我很感謝你,真的!”
不是徐總,而是直呼其名,他注意到她稱呼上的變化,微怔了怔,隨即搖頭低笑出來:“還是朋友吧?”蘇南:“當然。”徐兆林看着她:“蘇南,我的確沒有非你不可,但我也是認真喜歡你的。你和顧易北的一些事情我聽郝佳說過了。可惜了,沒有早點遇見你。”蘇南笑而不語,知道兩個人這算是徹底把話說開了。徐兆林是個很好的追求者,如果她的生命中沒有出現一個顧易北,她其實也會對他心動。
“還打算繼續找嗎?”他問道。蘇南“嗯”了聲,將在林城聽見的消息給他講了一遍:“已經有了這麼多線索,不想放棄。”徐兆林喝了口茶:“剩下的事我就不再幫忙了,讓顧易北去解決吧。美國那邊,他的關係應該比我多。”蘇南語氣誠懇:“謝謝你。”徐兆林笑笑,轉換了話題:“你又回千城上班了?”蘇南點點頭,忽然莞爾一笑:“既然事情都弄清楚了,我為什麼要離開?而且陳總還給我加了薪。”
她從林城返回后的第三天,陳總太太竟然親自給她打了電話。整件事情有些出乎意料,誰也沒有想到出賣公司的人是齊雙雙,而且真相是在無意中被挖出來的。就在她和顧易北去林城的當天早上,鍾麗郵箱裏收到一個壓縮文件,裏面有一個視頻和兩個音頻文件。視頻是一男一女去酒店開房的監控畫面,男的是陳總,女的竟然是齊雙雙。音頻則是兩人的手機通話錄音,大致內容都是陳總在安撫齊雙雙,說自己對鍾麗早就沒興趣了,無非是看中她手上現有的資源,而且她在公司的股份比重不小,現在還不到翻臉的時候。
鍾麗看見這些東西后勃然大怒,直接跑去公司手撕小妖精。可一貫看起來迷迷糊糊、對她恭敬有加的齊雙雙竟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兩人當即大打出手,據說運營部辦公室的門板都被生生卸了下來。身為事件男主角的陳總卻當了縮頭烏龜,事發時根本沒露面。
其實不管是鍾麗還是齊雙雙,他都沒打算娶進門。陳總當年是靠着岳父家裏的關係起家的,對於妻子娘家人的勢力十分忌憚。他在外面拈花惹草玩玩可以,但是絕對不會動真格的。這個道理鍾麗明白,所以她和陳總在一起縱然有一些感情,但從來只看利益。可齊雙雙年紀輕,腦袋沒那麼清醒,總想着憑着自己年輕,多少有幾分姿色,能夠成功上位,就算暫時不能當正房太太,至少也要先把鍾麗搞下去。爭風吃醋的女人大多不帶腦袋,在網上發帖黑公司這件事,是她自己在和鍾麗對罵時一不小心說漏嘴的。至於用於盜取信息的木馬是哪裏來的,蘇南就不得而知了。
這些還是她回去上班之後,前台同事和她八卦的。蘇南總覺得事情和顧易北有關,當時他說幫她解決,她也沒問他要怎麼解決。後來她和他說起這些,他也並沒表現出意外。
那天陳太太打來電話的時候,他就在她身邊。蘇南本想直接推掉,顧易北卻說:“你去和她見一面吧。”對於顧易北的建議,蘇南幾乎從來不問為什麼,他想得永遠比她周全,而且他是斷斷不會害她的。於是她直接約了陳太太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館見面。
陳太太的年齡其實比陳總要大,但見到真人,蘇南卻覺得眼前的女人其實在精神上比陳總豐富、前衛得多。“我希望你能回公司上班。”陳太太是個爽快人,開門見山。蘇南有些意外:“為什麼?”陳太太笑了笑:“你雖然沒在文化圈混過,但是你懂運營推廣,人才難求,留下你對公司有好處。另外,你和顧總的關係我知道,我放心。”蘇南聽着那“放心”兩個字,有點憋不住笑。顧易北和陳總完全沒有可比性,論身家,惟一甩千城十幾條街;論顏值,睡過顧易北之後很難對別人產生感覺,更何況是陳總。可笑過之後她又感到一陣悲哀,眼前的女人風韻猶存,可以想像對方年輕時也是個美人,如今婚姻卻到了這種地步。她忽然想問陳太太為什麼不離婚,但終究太過冒失,只得將話咽下去。陳太太看穿她的想法,笑容有些勉強:“你還年輕,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明白了。”
蘇南覺得,即便是到了年紀,她也不會明白陳太太的想法。她要嫁的那個人是顧易北,不是陳總。就算人心善變,抵不過歲月,她也不會留戀一段委曲求全的婚姻。但她最後接受了陳太太的挽留,繼續留在千城工作。鍾麗和齊雙雙都走了,運營部主管的位置歸了她,薪資差不多翻倍,她何樂而不為?職場上從來沒有對錯,只有利益。
從前蘇南跟徐兆林兩個人單獨相處,不是說蘇南尋親的事,就是徐兆林不着痕迹地獻着殷勤。現如今再獻殷勤已不是君子所為,蘇南也沒什麼話題可以主動閑聊,又說了會兒業內的一些事,便一同起身離開。
今天正好是周六,這會兒還不到中午,時間還早。顧易北自打從林城回來后,就格外忙碌,有時候早出晚歸,有時候乾脆兩三天看不見人影。今天她起來時,他已經又不見了人影。惟一似乎要推出什麼重磅產品上市,並藉此將公司轉型。蘇南問過兩次,顧易北答得含糊其辭,她便也沒再追問。他曾經的事業因為她毀於一旦,如今她也幫不上忙,索性就安靜地待在他身邊,不再過問他工作上的事了。
蘇南一個人在街上逛了兩圈后覺得沒意思,便給郝佳撥了通電話,大忙人今天難得有時間,一口應約。談戀愛的人都忙,郝佳在和曲偉戀愛之後,更是忙到喪心病狂,幾乎忘了她這個閨密。將近一個月沒見面的兩人女人有說不完的話,從美容心得到生活瑣事,直到天黑都沒盡興。要不是曲偉沒帶門鑰匙,半路找來,兩人恨不得就地找個酒店開房,躺床上繼續嘮。曲偉也知道自己這個時候出現有點討嫌,主動請客吃飯,給兩位女士賠不是。
吃飯的時候,蘇南給顧易北發了條微信,問他在幹什麼,有沒有吃晚飯。對方始終沒有回復。於是剩下的時間裏,她整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晚上她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差不多9點半,整座屋子黑漆漆、冷清清的,顧易北還沒回來。她摁亮手機看了眼,微信上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回復,她不禁皺了眉,顧易北最近回來得都晚,忙起來顧不上回復她的消息也是常事。可不知為什麼,她今天莫名就有些不安。
手機屏幕漸漸暗下去,下一秒突然亮起,鈴聲回蕩整個客廳,是顧易北打來了電話。蘇南急忙按下接聽鍵。信號接通那一刻,她猛然發覺自己竟有些心跳過快:“阿……阿北?”斷斷續續的聲音裏帶着種小心翼翼和不確定。“是我。”那邊的人應聲,“剛開完會,才看見你發的信息。”低沉的聲音里明顯帶了絲疲憊,蘇南一陣心疼:“你還沒吃飯吧?”“吃過了。”蘇南輕咬下唇:“騙人!不是一直在開會嗎!”顧易北輕笑:“真的,開會也要中場休息。”他頓了頓,問道,“你呢?和徐兆林一起吃的?”
“和郝佳一起吃的!”蘇南翻了個白眼,心裏卻甜絲絲的,主動報告行蹤,“我就上午和徐兆林在康大哥的茶樓里聊了一小會兒,之後就和郝佳逛街去了。”“嗯。”顧易北應了聲,似乎對她的辯解很受用。“顧總,時間差不多了。”聽筒里這時插進來秘書的提醒聲。蘇南一愣:“你還沒開完會?”“還有個視頻會議。”顧易北答道。“哦,那你趕緊……”“蘇南!”他突然打斷她,卻沒了下文。“怎麼了?”她不禁有些奇怪。“顧總,凱文先生已經上線。”秘書催促的聲音再次響起。“沒什麼。”他吁了口氣,“你早點睡吧,我得半夜才能回去。”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這一晚蘇南無論如何也睡不踏實,夜裏似乎降了溫,她感覺到寒意,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卧室的窗帘沒有拉嚴,外面的光線透過縫隙照射進來。她剛翻了個身,便看見床邊坐了個黑影,那身形輪廓,還有斜倚着床頭的姿勢都再熟悉不過。蘇南揉了揉眼睛,聲音帶着睡意,有些模糊不清:“阿北,你回來了。”“嗯。”他應了一聲,並沒有多言。
蘇南打了個呵欠,她的視線終於適應黑暗,這才發現他身上還穿着風衣,心中頓時感到奇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換衣服睡覺?”“等下就睡。”他回答得極其敷衍。蘇南察覺到不對勁,撐着胳膊坐了起來:“顧易北,你怎麼了?”
他終於轉過頭來看向她,黑暗中,他們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她卻好像能感覺到他目光有些灼熱。“蘇南……”對視許久后,他率先開口,嗓音帶着一絲嘶啞,“如果我現在和你說分手……”“顧易北,你說什麼?!”她顫聲打斷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乎陡然從溫室掉進了結凍的河水,通體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