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
08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
下手也忒狠了點吧……我又不大會武功,你點個穴我就跟你走啊,幹嘛要用棒子,害得我的銀簪都來不及用。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人還未完全清醒,軟綿綿地任對方將我拎起來。定睛一看,是越天雲,他穿黑衣,黑着一張臉說話:“石榴,這是你的爹娘,若想讓他們活着,你就得聽我的。”
銀簪還捏在我手裏,我若無其事地塞進衣兜,轉臉就看到了他們。在人生的最絕境,我見着了爹爹樂風起。他三十來歲,穿皂色布衫,一望即知是個很好看的中年男子,削瘦的面頰沉穩豁達,很有幾根雅骨的樣子。
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樂風起是看不見的。他聽到了越天雲的話,向我這邊側過頭,摸索着要摸摸我。青姑也不再是我慣常見到的那副樣子,她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衣裳也很乾凈,扶着我爹爹說:“小明長得像你,村人都說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就是脾氣大了點。”
頭沒破大師說過,情事熏神染骨,誤盡蒼生。我爹不告而別,讓我娘成了失心瘋,多年後他們重逢,她竟奇迹般地頭腦清楚口齒伶俐,十餘年的陰影似都不存在,她的眼裏只有他。
這是一間四壁皆無窗戶的房子,加之越天雲凶神惡煞,我心裏好煩。他們倒沒綁縛我爹娘,但顯然他們也受了苦,手腳並不靈便。我的肩背被大棒子暗算了,打的正是我中過箭的部位,疼得緊,右手反手摁着,挪到青姑身旁,仰着臉看樂風起。
我娘諒解了他的始亂終棄,但我沒想好是否該原諒他多年來的漠不關心。當我娘和我餓得前胸貼後背時,他在哪裏?當家裏米缸中連最後幾粒米都被我們熬了粥喝的時候,他在哪裏?
哦,據說他在深牢大獄裏。那麼,我要認親嗎,就在這生死關頭?
“樂風起,你的女兒就在你面前了,想來你也該開口了吧?”越天雲裝起了斯文,聲音不急不緩。
“老夫早就忘記了,恐怕閣下會失望了。”我爹爹的語聲很沉,雙手試探着撫上我的頭,我任他把手放在我頭頂,往青姑懷裏靠了靠。
“既然是這樣,那此處就是樂家三口的埋骨處了。總算團圓了,想必這個結局也不壞。”越天雲站起身,向這邊走過來,我額頭的青筋突突冒,識相地退到牆角,跟咬着手指的青姑蹲在一起。
越天雲很高大,臉膛黑黑的,像一尊巨靈神,他彎下腰對我說:“石榴姑娘,你是個聰明人,幫我勸勸令尊吧,事成之後,酬勞少不了五千兩黃金。”
我是個財迷,他竟也知道了,辦事很縝密嘛越家大公子。怎麼,情報團竟沒告訴你,我武功好差,對付我根本用不着那麼大的陣仗嗎?又是想灌醉我,又是大木棒的。我小心眼,很記仇,儘管不懂他在說什麼,哼一聲,背轉臉不瞧他。
五千兩黃金是很大一堆啊這我知道,比歐陽的手筆大多啦。但困在此處,連命都未必有,拿什麼來花?我才不上當。
想到歐陽,心裏疼了一下,我不見了,他會來救我嗎?他知道他的大舅子不是什麼好人嗎?看似磊落的一個人,盡會玩陰的。還有越天青,他知道我有危險……在這一局裏,他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歐陽,你會來救我嗎?會嗎?當你沉浸於溫柔鄉,會想到我嗎?
終是義妹,不是愛侶。越天雲出去后,我黯然地問青姑:“娘,他們私設刑場,所為何事?”
我娘很困惑,抱着我給我揉肩:“疼嗎?”
我爹爹也蹲下來,手在空中探着,我嘆口氣,握住他的手。這是於我全然陌生的人,但他出現在青姑的囈語和夢境中,我對他有天然的親切感。
十四年過去了,我們一家人重逢了,卻是在一間暗無天日的房子裏。
連青姑都不怪我爹,我也不怪他了吧。再說這些年,他被關押在牢獄裏,滿面風霜人滄桑,我拉着他的手問:“爹爹,你一定受了好多苦,是他們,是他們將你的眼睛弄成這樣嗎?”
青姑說我爹是個笑起來很好看的男子,她可沒說過他是個笑起來很好看的瞎子,他的眼睛,是被誰所傷?若我們能逃離此處,我要替他報仇。
青姑哭了,鼻子一抽一抽的,爹爹去撫她臉上的淚,但她有淚如傾,擦之不斷。我倚着爹爹,他慢慢地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是我自己。”
往事凄迷而過,前塵往事似灰塵般紛紛揚揚地迷住了雙眼。我在爹和娘的苦難中哭成了淚人,從此知道了厄運的來源,卻無從預計圓滿的歸處。
我們不是天朝人。在一些年前,爹爹是獵鷹幫的大祭司,潛心修鍊多年,他開了天眼,攝心術已入臻境,這就是眾人口中“身負異能”之所在了。起初,幫主對爹爹的絕技大為褒賞,但當爹爹接二連三地為之除去了幫中叛逆后,幫主變臉了。
有道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爹爹的異能既能收服叛逆,也就能收服幫主,威脅到他的位置。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夜,幫主將剷除樂風起作為頭等大事來盤算。而這一切,被爹爹的好兄弟冒着生命危險通報了他。
當年年少義氣相投,青衫結交;而後一登高位,六親不認。攝心術只能對不設防的人下手,對幫主這種已有防範之心的人來說,實是艱難。爹爹連夜逃走,沿路隱姓埋名,流落到天朝。
他全無方向,隨心漂泊,如此遇見了我娘,度過了兩載好時光。兩年後,他以為避過了風頭,在市集拋頭露面也無人問津,膽子便壯了些,頻頻在市面上走動,最遠到過京城,做些木材生意補貼家用,一來二去的,也攢了點小錢。
若沒有那一天,樂家的今天會是什麼樣呢?一切已不可考。爹爹只記得那是一個陰天,他換了些銀票,又買了幾樣糕點,雇了一輛馬車,這就要回到綠湖邊和妻子團聚,享受天倫之樂。而後,兜頭的黑暗將他罩住——
恢復意識時,他已深在一間如今日般的黑屋子裏,有人問話,問他是否願意合作,為他所用。爹爹心知仍是攝心術惹了禍,但百般推脫仍無濟於事,最後他惹惱了對方,被關押至天牢,一晃十四年過去。
這十四年間,時不時有人提審爹爹,許以重金相誘,逼他充當走狗。這一派勢力,是皇帝。皇帝想一統天下,異想天開地認為,只要派爹爹出馬,所有的國家必然俯首稱臣,跟天朝簽下城下之盟。爹爹說攝心術達不到此等境界,但皇帝不信,還揚言要殺樂家全家。
爹爹這才慌了神,只得一味撇清關係,咬緊牙關,只說和天朝農家女子有過露水情緣,並未誕下後代。皇帝耳目眾多,當然不肯信,但爹爹遊走於集市也是改名換姓了的,他們一時不查,但也不願縱虎歸山,便繼續將爹爹鎖在大獄。
半年後,爹爹見脫逃無望,遂刺瞎了自己的雙目,成了廢人了。皇帝大怒,恨得牙癢,卻沒奈何,又深知攝心術的厲害,不舍殺他。一道永不赦免的密令下來,大有讓爹爹將牢底坐穿的意思。
絕技在身卻身陷囹圄,爹爹的年華在牢中蹉跎。悔嗎?他想,只要保得妻女周全,他是不悔的。雖然在無數個夜晚,狹小的天窗漏過半扇月光時,他會想起那個荊衣布裙的女子的笑顏,他們在桂花樹下定情,即將生下小小的嬰孩,異鄉人也有了一個溫暖的家,卻在一夕之間化為烏有。
她好嗎?他想,她好嗎?
自從皇帝放棄對爹爹的逼迫后,頭幾年,爹爹過得還算清凈,是個被遺忘的重犯。但從第七年起,陸續又有人前來試探他了,仍是重金高官的許諾,但有誰會比天子的賞賜更豐厚呢?又有哪個圖謀不軌心術不正之人不懂“卸磨殺驢”的道理呢?從了這一派,就得罪了皇帝,爹爹深知一旦開了口,就會面臨性命不保,故仍盲着一雙眼,鎮日枯坐。
對方不死心,一次次地攻關,又是幾載過去了。爹爹想,從此終生都將如此吧,明明尚在人世,卻被迫和心愛生死相隔。更苦痛的是,他是猝不及防地離別,將妻子蒙在鼓裏。
她一個弱女子,又拖着一個孩子,這麼多年了,她們的日子一定過得清苦,他能想像,卻身不由己,半點都幫不上。
便是到了上個月,一直未放棄的女聲聲音里罩着寒霜對他說:“我們已找到你的妻女,若想讓她們活着,就跟我們走。”
走?這兒是天牢,除非皇帝發話,否則誰能帶走他?但她竟有這等能耐。他在漆黑的冥想里推測出了一切,她是皇族。她要他辦的事,比一統天下來得更險要,是的,更險要。
她要的,是這天下。
她要江山易主,這迫在眉睫,她不想等待,不想等到那個在歲月的更迭后,喪失了所有的野心的昏庸的男人老去、死去,才能讓自己的孩兒得到天下。
他寧可從此再也看不到光明,也不願受制於人。有些人的尊嚴寧為玉碎,寸寸鏗鏘。但一旦涉及到他的牽念,他就敗下陣來了。多年來,他未盡過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是為著到今天,看着她們凄慘赴黃泉嗎?他揚起頭:“好,我跟你們走。”
後來,爹爹和娘重逢在越家,再然後,我來了。我在這漫長的訴說中,將連日來的辛苦遭逢一一拼攏,驀然洞悉了一個滔天的真相——
這個女聲是靜妃,而跟她在寺廟裏接頭的必是越家人無疑。最大的嫌疑當然是越天雲了,但問題是,靜妃何以要和越家勾結?以她的寵妃身份,斷不會為自己惹上麻煩,被分一杯羹去。
轉念間我已明白歐陽讓我數鴿子的用意了,這是為練眼力所用,但凡修習攝心術的人,必有一雙精湛雙目。之所以選在草原,在於它隱蔽的地理條件和得天獨厚的鴿群,而我想知道的是,歐陽到底知不知道我爹娘都困于越家莊?
他是知道的,所以聯合了神醫哄了我同行。那麼就連我有危險,他也是有數的,所以會以銀簪贈我。但他太高估我了,我武功低微,銀簪尚不及出手,就為人所制,被帶到了這個插翅難飛的鬼地方。
一連串陰謀下,他有着怎樣的一顆心?
當務之急,得想辦法逃跑,我觀察着這間連窗戶都沒有的房間,走到僅容一人側身而過的門邊。越天雲身量高,他方才是弓着腰擠出去的。我探頭一望,好傢夥,門外刷刷刷有數十人把守,個個都是彪形大漢,我掂量再三,明白自己誰都打不過,遂傖然而返。
武功沒學好,人就很遭殃。設若我是舒達大俠,拳打腳踢消滅六個,一劍洞穿三個,再踩着五個的肩膀飛出去,我和爹娘都有救了。但眼下我只能坐以待斃,腦子轉得飛快也沒用。在前往越家的路上,歐陽跟我說過:“起先以為你天真不解世事,但後來才發覺,你並不是愚蠢的天真,相反,竟比一般的姑娘家更明白事理,能看破迷障,直切本質,我竟是小瞧了你。”
我回他:“我若不活得小心點,就活不到十四歲。”是啊,小明心眼是挺多,但我就靠了它逢凶化吉,為何不發揚光大?可如今卻是難辦了,我撓着頭,縮回原地起勁地想對策,仍一頭霧水。
頭頂是結實的牆啊,不曾有瓦片,若有,我興許就能一飛衝天?要不然,卒摸到此處,掀開瓦片,我和他打個招呼,他就能救出我們一家人了。但什麼都沒有,這兒很陰涼,莫非是地窖?我疑神疑鬼地想着,爹爹說:“他們找到你,是為了讓你繼承我的衣缽。我的眼睛是不行了,但你能行。”
“可我不會。”
爹爹示意我附耳過去,他在我耳邊小聲說:“我將咒語告訴你,但太艱澀了,你一時也記不住,我先慢慢地教着,大家且拖延着,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好。”
我們三人隨遇而安,飢時用餐,困時入眠,越天雲命手下將飯菜送來,自己也來看過兩次,爹爹推說在天牢裏生了幾場大病,腦子糊塗了,咒語暫時想不出來,萬望多留幾日時間。我則向他抱怨吃喝拉撒都在這間小房子裏,着實難堪得很,不如給我們換間寬敞潔凈的大房子,我視野一開闊,修習攝心術的成功性就大了幾分。
好說歹說,他就是不為所動,略坐了片刻,被氣味熏得受不了,走人了。他的耐心是有效的,恰如歐陽當日說:“你娘還有用,她不會有事。”我們具備他想要的能耐,他暫且還不會動我們,但京城的情況說不準,阿白不是說過么,皇帝大概是被靜妃下了毒,命恐不久矣。若他駕崩了,那個小孩子即位,靜妃的目的就達到了,我們一家三口就都會被砍頭滅口。
所以,屬於我的時間很少,並且隨時生變。我焦灼得左衝右突,還怕影響爹娘,硬生生地靠牆一坐,背起那些讓我頭昏腦脹的咒語。爹爹說,練攝心術的人,最講究一個眼明心凈,這便是當初歐陽不肯告訴我數鴿子的目的了,他擔心我帶了壓力去做事,會不堪負荷。其苦心我到如今才體會,卻是在此地此境。
我真搞不懂靜妃,想讓兒子登基,只需害死他老子,就這麼簡單,何必要這般迂迴,把樂家三人和整個越家莊都拖進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記完當日的咒語就在爹娘身上試驗,但收效甚小。
長久以來,攝心術都只作為異域神功流傳於世人的傳說中,真正能學會這項技能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它絕不是祖傳秘方,我爹是能人,並不意味着我也是。我做飯是被稱讚過的,但咒語學到第三天,連青姑都騙不過。
儘管爹爹安慰我說欲速則不達,但瞧着越天雲的臉黑成了鍋底灰,我知道他隨時都想要了我們的命,心下越發急了起來。三天了,這裏是一座囚牢,無人能找來。我的公子呢,他會救我嗎?
只有在夜深時,才敢將他從記憶深處里撈出來和我共對。相處的片段走馬燈似迷離而過,我們在湖水上相逢,他留下的小廝帶我躲開追殺,我獨自逃跑,在半途和他重逢,他花大價錢雇了馬車,免我受風沙和苦寒……在草原上,他顧念我是姑娘家,託人捎來了月事帶,還備了木桶讓我得以洗個舒服的澡……我抱酒罈去屋頂喝,他急得策馬數百里地找我,在滂沱的雨中迷了方向,摔傷了脖子,差點香消玉隕……
不論怎樣,其實我得承認,他對我很好。
他是越家的女婿,他是阿白的兄弟,這是勢同水火的關係,他會向著誰?
他向著誰,至關重要。越家在暗裏搞出的這堆事,他應也有察覺,否則不會命卒在深夜查訪。我只盼着卒辦事牢靠些,能儘快找着我們,依他的武功,門口那幫人都不是對手,我和吃盡苦頭的爹娘興許還能活到盡情地用金葉子的那一天。
逆來順受的第四天深夜,我聽見了異動。並不是我所期待的兵刃交錯的聲響,它更像是來自於一個遙遠的彼端。
我寒毛倒豎,坐起身。爹爹也醒了,在黑暗裏找我的手,我和他握緊了,低聲道:“大約是救兵。”
我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信念,就覺得歐陽會來救我,他果然就來了,派出的是卒,他從地底下冒出頭,像神話里的土地神。這間屋子太黑了,我瞧不清他,但他一開口,我就恍然了悟了:“是歐陽叫你來的?”
他只說了一個字:“走。”
我牽着我爹,我爹抱着我娘,跟着卒的腳步,跳下腳下的大坑。卒拉着我們猛跑了一段,這才亮起火摺子。我才看清,地下埋伏着數十人,正朝我們來時的方向跑去,我拉着一個人說:“別去!危險!他們會發現的!”
那個人矇著面,說話的口音很奇特,像來自某個偏遠地區:“我們得把痕迹掩蓋住,才不會被察覺。”
我爹的身子明顯一僵,我問:“爹爹,你怎了?”
爹爹不吭聲,暗中緊了緊我的手,較為混沌的是我娘,她對形勢不夠明了,只曉得跟卒道謝:“你真是個好人。”
火光下,卒的面孔很冷峻。那些蒙面人在我們的反方向勞作着,我們一行四人沿着狹長的地道飛快地走着。走了很遠很遠,卒說:“到了。”
回到了地面時,星斗滿天,看天色,應當剛到寅時,天是很深很深的藍。火摺子在風中那個跳了幾下,滅了。但我眼力好,還能辨明方向,卒說:“騎馬。”
馬卻不在跟前,又走了頗一陣子,我才看到荒地上停着兩匹馬。娘不會騎馬,爹爹看不見,我便和爹爹一騎,卒帶着我娘,玩命地策鞭逃命。
卒的騎術驚人,我的馬跑得要斷氣也趕不上他。一直跑到天光大亮,他停下來,我才有機會問:“歐陽公子呢?他還在越家莊,會不會有危險?”
馬上的卒,莊重的深藍披風,英挺迫人,這是我第一次覺得他不再面目模糊,更像是個非凡的英雄好漢。他看着我,眼中閃爍着令我心頭髮緊的光芒:“他是歐陽世家。”
他的話還是這麼少,但我竟又想清楚了,歐陽家勢力不小,可與越家抗衡,不到萬一,越家是不會難為他的。再說越家在明面上對他尊崇有加,我也沾了點光,可見他們還是想維持表面和氣的。他若能全身而退,我們就有再會的機會。但問題是,他既對越家防備,何苦上門提親?這件事真有些稀奇呢。
塞外很大,方圓幾百里都荒無人煙,卒扔給我一隻包袱,裏面有些乾糧,我們四人分而食之。趁他拿着水壺去找水源時,我爹解了我的惑:“歐陽公子若不以提親的方式上門,哪有借口一住數日?又哪能爭取時間讓卒找到我們?”
“前後也有七日了。”我說,“我們困於那間黑屋子也有四日之久。”
“挖地道頗費時日,算時間,這位卒壯士早在半個月前就該抵達了越家附近,即着手準備,卻假裝比歐陽公子還晚到。”爹爹說。
爹爹還是比我老辣,在亡命天涯的路上,我又想清楚了好幾個關卡。若爹爹所言非虛,卒偵察出靜妃和越家有勾結,順藤摸瓜,查明了我爹娘的蹤跡,即飛鴿知會了歐陽。這就是那日在草原上,歐陽說要前往塞外提親的緣故了。當天,他為尋我摔下馬背,多逗留了幾日,等他傷勢好轉,就帶我上了路。
當時我鬧情緒,不肯隨他前往,他就聯手神醫以奇花為由哄騙了我同行。在他的計劃中,我是非來不可的,無他,僅因我是這一環節中最大的誘餌。
只有我到了越家,越天雲才能抓了我要挾我爹娘。而只有這樣,歐陽和卒才能從偌大的越宅找到囚牢,將我們一家三口都救下——這麼說,他竟是為我好的?兜兜轉轉,苦心經營,竟是為了幫我?
公子,你總給我還不了的情,我該怎麼辦?
怪不得那晚他贈我銀簪時欲言又止呢,他根本就知道越家會派人偷襲我!當他們偷襲時,卒定然是潛藏於某處,得以將囚牢所在探聽明白,便把挖到越宅地下的地道挖得更遠些,直達囚牢底部。
一時間,萬念紛沓,我在馬背上險些落下淚來。幾天前,越天青說歐陽對我用情,我還不信,但這竟是真的?
不不不,我揪着自己的腿,喝令自己不可妄想。他對我好,也許只不過是為了幫他自己。
敵方在爭取樂家三口,他不可讓他們得手,從而威脅到阿白——這樣才說得過去吧。我總不能自作多情地以為,男子會無視了越天藍而選我吧,不然這品位也太奇突了點。
沿途有追兵,越家人多勢眾,追了上來。但卒武功好,鮮血浪頭一樣湧起,浪頭一樣退去,第二日黃昏,我們經過了一座小鎮,尋了一間客棧住了下來。再不歇息的話,人吃不消,馬也吃不消。
一如我的印象,卒吃飯不講究,找店家要了三斤牛肉和一壺酒,悶頭就吃。我有錢,又和爹爹初次見面,雖然客棧的菜式簡陋,還是把最貴的幾道點了個遍。見卒在另一張桌子上吃着,我招呼他:“過來一起吃吧,沒想到你愛吃牛肉。要是在草原上,我猜你會吃膩,再也不想碰它了,就跟那幫男人一樣。”
“草原?”他奇道。
我噤了聲。蒼平草原是一處隱秘的所在,歐陽未必告訴他。吃飯時我揣摩着,卒是歐陽的親信,竟都不知草原的存在,他到底有多少事是瞞着眾人的?我可要謹言慎行才好,別給他和阿白添亂。
晚間卒又問了一次:“草原是哪兒?”
“距離越家莊往西,大概五百里地。”我提供的情況都是瞎編的,他千萬要相信。
他無可無不可地點頭,回屋睡了。爹娘和我分住兩間,也各自睡下了,睡到半夜,娘帶着爹爹來找我,娘的聲音很慌亂:“你爹說,那個卒不是好人。”
“不會的,歐陽是好人,他就是好人。”我困得厲害,打發他們去睡覺,“他聽歐陽的,我們聽他的,別懷疑救命恩人。”
爹爹說:“小明,你聽爹說……”
我打斷他:“爹,我好睏,明日再說。”
爹娘沒辦法,互相攙扶着走了,剩我在房間裏發獃。一路風聲鶴唳,好人壞人再也分不清,凡事都得打起精神,多留個心眼。別說我爹爹,就連我對卒也懷疑上了,但這毫無根據,直到我發現當爹娘來敲我的門時,窗前的燈火跳了一下。
這盞燈是我特意放在窗前的,爹娘的方位在門口,夜裏並沒有風,燈火一動,說明窗邊有人,或是衣影,或是呼吸聲。那一刻我意識到,卒在偷聽。
他是叵測的,否則大可不必玩這套把戲。我對待歐陽和阿白的誠意早就讓他們都深信不疑,不會指使卒盯梢。於是,卒的行為只為他自己,我決心再試探他幾次。
轉天我就問他:“這條路是去哪兒?你和歐陽公子約定了地點嗎?我想去找大殿下,他和歐陽要好,投奔他准沒錯,可這不是去京城的路呢。”
阿白在澤州,不在京城,我存了心混淆他,他果然上當,或者說,是讓我以為他上當了,他沉吟着說:“主公說的是他處。”
“他處是哪兒?你給他報個平安吧,就說我們都還好。”我步步緊逼,說實話我也不知這些言語是不是太拙劣,他會如何看待,會不會弄巧成拙,但我太想搞清他是敵是友,也顧不了許多。
許是我太心急,他看出一二,於是一整天他都寸步不離地守在我們身邊,弄得我和爹爹撈不着說話的機會,只好扯些家常的。我娘只有在我爹身旁才會有條理些,但還不夠,十四年來,她慣於沉浸於自我世界,我爹若不和她說話,她就又像回到了村頭的那棵桂花樹上,自語幾句,然後陷入長久的靜默。
我對爹爹說:“我娘會好嗎?像你認識她那時?”
他想了想,神色傷痛:“我會儘力。”他今日穿的是件灰色長衫,乾淨利爽,隱見昔年的風度,我娘說他是個笑得好看的男子,但我竟未見他開懷過,忍不住輕聲說,“爹爹,我娘喜歡你笑。”
“好,那我就笑給她看。”他笑了,但笑得真苦,和阿白真像。殿下,你在澤州好嗎?你的毒解了嗎?我竟沒發作過呢,想到這兒,我對卒說,“我中暗含塵那天,問你我會死嗎,你說會,可我怎麼還活着?都沒吐過血。”
“誰不會死?”卒反問我。
“哦,你是說,我不死於暗含塵,也會死於五十年後的一場疾病,或無疾而終?”我擦着汗,“你把我嚇死了,提心弔膽地活到今天。”
“你沒中暗含塵。”他甩出一句話,石破天驚。
“天哪!”我瞧他的表情不像作偽,揪着他問,“你說什麼?”
“……普通的箭傷。”他難能可貴話多了幾句,“不這樣說,你怎會聽人擺佈?”
我回憶起中箭傷那天的情景,我中了箭,他只看了一眼,就說是暗含塵。接着我被他帶到假神醫處,然後我逃跑了。再然後歐陽找到了我,到了草原他說真正的神醫在此能治好我,但縱觀整個草原之旅,我一沒吐血二沒用藥,箭傷一好就活蹦亂跳,這根本不是中毒的癥狀!
“也就是說,你帶我去君山是為治箭傷,暗含塵一事子虛烏有,是你們設的局,讓我乖乖跟你們走?”
卒點點頭,我又問:“見那位假神醫之前,你讓我隱瞞來歷,那是因為我真實的身份是大祭司之女,是幾派勢力都想拿住的人,對不對?”
他仍點頭。我一鼓作氣地刨根究底:“綠湖上想殺我的人是誰?”
“不想殺,想活捉。”他說,“越家。”
越家打聽出我是樂風起的後人,布下天羅地網來拿我,未料半路殺出了一個卒,救我於水深火熱。我驚道:“歐陽去綠湖,不是為著吃魚,而是尋訪我的下落,對不對?”
“對。”
事情再透亮不過了,歐陽找我在先,越家暗襲在後,也就是說,歐陽的陣仗太大,雖先越家一步找着我,但很快就走漏了風聲,所以當晚我就出了事。可從他說“啟航”到我夜半遭襲,也就區區幾個時辰,越家怎會及時獲知,布兵趕至?
在歐陽公子的周圍,時刻潛伏着越家的人?這姻親結的,也太可怕了點吧……但我既然沒中暗含塵,一下子就心寬體胖起來,接連吃了好幾塊肉,喜不自禁地和青姑說話:“我們以後去京城住下來,我呢,有一點小錢,能買個小宅子,將來做點小買賣,你說好不好?”
爹爹說:“開間小酒家,我釀釀酒。釀酒不怎麼需要眼睛。”
我注視着他空洞的眼神,顫聲道:“爹爹,你一定很疼。”
“不疼,摸黑摸習慣了,要不要眼睛,都能做事。”
那麼,終於有一天,我是否能習慣此生都不再有你參與的生活?有沒有你,我都能旁若無人地活下去。
我的身旁若沒有我的意中人。所謂旁若無人,就是這麼個意思吧。縱然旁若無人,我也能旁若無人地過活,不教父母擔憂。
我已逃離險境,可我白馬金轡的少年,他好嗎?
他騙我中了暗含塵,可我不怪他。只是,人生處處皆謊言,親愛的,你告訴我,我能相信什麼?
總之,我不信任卒就是了,縱使他是你的親信。我開始尋思着逃跑,只因卒帶我們走的路越來越奇怪,既非京城,也非綠湖,他仿若信馬由韁,內心卻另有溝壑,卻又不和我說。我不管歐陽和他有着怎樣的約定,我只曉得,這個人讓我起疑,得打住。
可他盯得我們一家三人好緊,只有晚上睡覺的時間才自由點。但我知道,暗處必定有一雙眼睛在看着我。爹爹說攝心術不是一蹴而就,尚需磨練,我縱是日夜默念咒語也無濟於事,不然我就能攝住卒的心神了,讓他自動消失,我好帶着爹娘趕往澤州,和阿白會合。
但現在關於澤州我隻字不提,因我並不知歐陽是否將阿白的下落告訴過卒。阿白去澤州是辦大事的,卒若另有目的,我只會害了他。這是個亂世,又有爹爹當我的前車之鑒,就衝著越家待我的態度,我也知道自己居然是個有分量的角色,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付。
夜裏我又睡不着,滿腦子都在轉着如何擺脫卒。歐陽贈我的銀簪還在手中,但我沒把握是否能啟用它,我武功不好,被卒反擊,只會讓自己中毒,不合算。再者,我都疑心這支銀簪是卒的物品,不然歐陽在草原上或是在去往塞外的途中,隨便找個時間就交給我了,何必等到緊要關頭?
若是卒的物件就對了,他們是在越家會面的,卒將它交給他,他轉給我。唔,可能是如此。我轉着銀簪,心知不可用它行事,否則大水沖了龍王廟,他自己的東西,豈有不懂應對之理?我得一擊而中,否則他會盯我更緊,再撈不着逃脫之機。
前方越來越偏,他要帶我們去哪裏呢?
在所有的處世智慧里,我最相信的一句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
每個人都是有價碼的,區別在於價碼的多和寡。
第二日,我們又到了一處冷清的小城。在酒家歇腳時,我覷見卒去後院出恭,連忙喚過小二,遞上一片金葉子,三言兩語說明來意。小二嚇得心驚膽戰,我拿了話來嚇他,說自己是官府家的小姐,這二位是我的奶娘和她的夫君,我們去寺院裏上香,被那藍衣的歹人所劫持,他若能幫了這個大忙,我和我的大官爹爹日後必有重謝,讓他入府當個小官吏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我好歹是和當今皇子殿下混過的人,對官場掌故有所了解,幾句話下來,小二就相信了,拍着胸脯說包在他身上。
斂財是有好處的,關鍵時刻,它能救命。錢權雙管齊下,就更有殺傷力了。若只拿錢哄着他,只怕他覬覦更多錢財,一不作二不休的,將我也殺了,將所有錢財都據為己有。但殺個有來頭的官府小姐可就得冒風險了,他得掂量掂量,官府有的是人力,哪天找上門來,十個腦袋也不夠他掉。
入夜時,小二就行動了。他聽了我的,從黑市裡買了七步迷魂香,下進了卒的洗腳水裏。
美人贈你金錯刀,小明送你蒙汗藥,在綠湖上這就是我的看家本領。其實我想說上路飯的,但我沒探清他的底細,不可太貿然。卒其人甚謹慎,不論是喝茶喝酒還是用餐,都會用他隨身帶的象牙筷先試試,確認安全才肯吃喝。但他總不至於把筷子伸進洗腳水裏攪和一通吧?前日他和越家追兵打鬥,受了點輕傷,右腳踝被對方刺了一劍,加上又要騎馬,每天晚上他必然會讓店家給他燒一大壺水泡一泡,紓解傷口。
這給了我機會。迷藥下進水中,從傷口處滲入皮膚,繼而進入五臟六腑,這將是我逃跑的惟一可能性。這招還是師承靜妃的,她把毒塗在阿白的筆頭,累他中了毒,我則如法炮製,撂倒卒。
有人的地方,就有害人的工具。七步迷魂香是小二從一位使銅錘的壯漢手中買的,它向來為武林好漢所不齒,但這麼小的城鎮,哪會有那麼多正義凜然的規矩?同理,它的威力也不厲害,至多能將卒放倒三個時辰,但緊湊點用,也夠了。
小二還給我買了馬車,連趕車人也一併買了下來,趁卒在昏迷之時,我們逃之夭夭。為避免小二被卒逼着說出我的去向,我連他也帶走了,他求之不得,趕緊恭敬不如從命。
車夫趕着馬車,裏頭坐着我的爹娘。我和小二共騎一乘,漏夜狂奔,趕到河邊,將馬車和馬都沉入河流,掩蓋蹤跡,搖了一條船到了河對岸。
到了河對岸,又弄了兩輛馬車,再殺向一條河邊。就這麼東跑西顛,繞得暈頭轉向,我們已離酒家四百里,徹底不見了卒的身影。我累得腸子都要斷了,暗地裏又送了一片金葉子給小二,明裡則給他和車夫各十兩銀子,讓他們就留在這個陌生地做點小生意,待我回到府中,定會讓大官爹爹來找他們,當面答謝云云。
車夫以為小二拿得跟他一樣多,和和氣氣地當場結拜成兄弟。大家是患難之交,又離鄉背井,理應互相幫襯,共同致富。
甩脫他們后,我仍選擇了水路。我自幼在綠湖長大,水性很好,我娘也不差,碰到危急關口,我們可藏匿於水下,比陸路安全,且了無痕迹。
我只走水路,又是在沒完沒了的逃命,三天就行了六百里,兜了一個漫長的大圈子,眼見快接近澤州地界了。沿途中,爹爹告訴我,對卒的懷疑是從那天在地道時就產生的,那個口音古怪的人,實則說著一口獵鷹國的語言。這是他的鄉音,他一聽就瞭然於胸。
獵鷹國脫胎於獵鷹幫,十多年來,竟未放棄對當年的大祭司的尋找?這使爹爹對卒萬般提防,這伙挖地道的人,若不是歐陽的手下,就是卒的。他時時關注着他,分析着他,老早就想跟我說了,未料我就早有打算。為此爹爹很難過,撫着我的肩頭說:“是我叫你們母女受苦了,若非如此,你們必會過上另一種生活。”
我哈哈笑:“比方說,尊貴的誥命夫人,披霞帔,戴金冠?”
“不,恬淡安詳的一生。”爹爹說,“我對不起你娘,不想再對不起你。可是,還是連累到了。”
“我以為是富足呢,我不要貧寒的安逸。”我拍拍錢袋子,心滿意足,“我受了點罪,但和你團圓了,又賺了打二十年漁都賺不着的錢,我只有幸福感。”
青姑划著船,舟行碧波上,我們獲得了暫時的放鬆,都很快樂。我娘只有在專心做事時才看起來和尋常婦人一般無二,等穩定下來,我得再派她干點活,讓她脫離那個苦守了十四年的幻境,踏踏實實地回到生活中來。
風雨如晦朝思暮想,她惦着的人就在她隨時可碰觸的手邊,她應當好起來,徹底的,完整的。
我坐在船上,和爹爹說著話,忽聽得水聲潺潺,一條船破霧而來。定睛一看,是個緇衣少年,正斜斜地倚在船頭,懷裏抱着一個艷色無邊的美人。美人皓腕如雪,正輕柔地撥弄着五弦琴。
霧氣茫茫,我這一葉扁舟在水面輕晃,怔怔地看着那船靠近過來。
船上公子站起身,晚風把他的長發吹得繚亂,衣裳也翻飛如翅,彷彿隨時會飛高遠去。
風拂過瑤琴的弦,靜謐的夜裏,霧中的他漸漸地近了。淺金色的長袍,微微上挑的眼角,唇色像塗了硃砂般艷麗,漾着霧氣的眼只瞅着我:“小明姑娘,幸會。”
他站在夜色里,水汽氤氳,滿湖芬芳,竟讓人覺得妖氣逼人。與此同時,我看清了他身側美人的容顏,是簡裳。
情人的眼波像湖水一樣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