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冰與雪,周旋久
02
冰與雪,周旋久
彎月如鉤,慘呼大作。
夜色太幽微,我瞧不真切,只聽見湖水浩蕩,聲響嘩然,顯是不斷有人墜水。但偷襲者心志堅強,水底從四面八方冒出數十支弩箭,一齊向船艙激射而來,我大駭,頭一偏,險險地躲過兩箭——
卒身形如電,已掠至艙內,在第二波箭勢里大力拉過我。旋身飛騰間,我被他扔上後背,他帶我避過兇狠箭簇,落在湖水中央,一路足尖輕點,一路反手揚起暗器襲向敵眾。我這才看清,他的暗器竟是晚間搭建小明號時用剩的木屑,被削成尖尖細細的椎形,直中對方腳踝,擊落沉水。
我急得大叫:“用劍!幹掉他們!”
一代高手行事竟這般拖泥帶水,氣都要被他氣死。敵多我寡,敵暗我明,若不速戰速決,後果堪輿,我若有他的功夫,一劍一個,個個胸口開朵大血花,美不勝收。他倒好,只把人家弄成瘸子,一拐一扭地繼續實施追殺計劃,把綠湖攪得烏煙瘴氣,還連累我被他背着四下逃竄,偏離故園不知幾十里水路。
隨着卒的雙足起落,暗器頻發,敵眾漸少漸遠。我剛鬆了口氣,想直起腰,一瞬間只聽得赫赫數聲,寒光閃動,水面翻騰,取我性命的鐵箭,等在此處——
最要命的招術,往往發生在最掉以輕心的時刻。我只覺肩胛一痛,側頭驚駭一望,箭尖戳了我一個血窟窿,汩汩地冒出了美不勝收的大血花。看看,這就是卒的婦人之仁。我痛得噝噝直叫喚,他凌空一個筋斗,手中木屑刷刷,釘住殺我者的手腕,武器沉落水中,其人慘號着借用臂力划水而逃。
不就是被挑落了手筋嗎,叫得比我這個瀕死之人還大聲,沒出息。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錢還沒賺夠,人卻快死了,可卒猶在帶我在水上斜掠,充分享受着打架(而不是殺人)的樂趣,我氣急敗壞:“快,幫我拔箭止血!”
粗人到底是粗人,他當誰都是練家子,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血氣方剛,虎虎生威。可我就這點小身板,血不夠用,經不起這個流法。再不得到救助,待他一回頭,會發現背後掛着一隻紙片人,又薄又白,吹口氣就會散成紙銅錢。
小命捏在他手裏,我懷着一線生機,不敢老發脾氣,可這惜字如金的人五個字就掀翻了我的天靈蓋:“箭上有劇毒。”
箭上淬有毒液,止也沒用,而追兵正接二連三地從水下竄出頭。若是魚蝦就好了,隨便撒撒網,提起來就是一大筆錢。
雇這麼多人來殺人,開銷真大。這位幕後金主定然是個響噹噹的大人物,我不無同情地瞧了瞧卒的後背,他的主子惹麻煩了,殺手兇猛,人人都不屈不饒一心想置之死地,八成是在替自家女兒出氣。
情債欠多了,難免勞民傷財禍國殃民。情海無邊回頭是岸啊,歐陽公子。
若不是靠着點胡思亂想撐着不讓自己暈厥過去,我一定就此與世長辭。當卒終於意識到要扶持傷員時,天已微微亮,泛着蛋殼青,百里綠湖,岸,近在咫尺。
天光朦朧,殺手們如惡靈退散,就沖沿途一波又一波的出沒,少說也有百餘人,各自受着傷爬走了。卒把我放平在草地上,蹲下身查看了一陣,我總算不再流血了,抬眸對上了他的面容,赧然了。先前逃命時我太怕死,雙手緊緊抓住他不放,活生生地在他脖子上掐出了數道血痕,他不呼痛,眉也不皺,只道:“去君山。”
“那是哪裏?”
他不答,又把我背起,上路去。我強忍劇痛,默默地把話替他補圓了,君山上有神醫或靈藥,能解我毒,但事不宜遲,得趕緊。他直向東南,步法極快極迫切,如暴風驟雨,我痛傻了也心知我中的可能是某種令江湖人聞風喪膽的奇毒,多半是從“蠍子、眼鏡蛇、孔雀膽”一類的大毒物里提煉得來,中毒後幾個時辰就會毒發身亡。
無邊無際的想像里,我被自己的猜測嚇破了膽,一嘴巴苦水。想問,但怕證實,不問,又於心難安:“我會死嗎?”
卒答得乾脆:“會。”
兩眼一黑,我求他:“那別去君山了,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死在青姑眼皮下。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死是她身旁蜷起來的一塊死肉。我爹於她,活不見人,而我於她,死可見屍,她會安心。我了解她,與其讓她心內空落落,不如看着實物,歸於寂寂大荒。
卒不聽我的,長途奔襲,銳不可當。連他這種身手不凡的人都解不了我的毒,還篤定地宣稱我會死,那我何必要客死他鄉?不行,我要回家。我又求他:“我還只有幾個時辰可活,讓我見見我娘吧。”
卒微詫異,轉頭看着我,眼底有疑惑。我被這人折騰得發不出火了,雙方交流太困難,我生死未卜,不想和他玩猜燈謎大會,直通通地說:“我還有顆鴿子蛋,用不成了,我要交給我娘,必須回去。還有,我家的銀子藏在哪裏只有我知道,她太糊塗,一輩子也找不着,我得……”
卒的後背濕透,我的血將他的藍衫染成暗紅色,好一隻圓不隆冬的紅燈籠。燈籠不說話,只背着我跑路,日行千里夜奔八百,連飯菜也顧不上吃,倒是給我買了兩隻饅頭一壺茶,往我手上胡亂一塞,接着跑。
沿路仍有零星的追兵,這一次卒倒不含糊,長劍在手疾如流星,當真是殺手風範,我看得眼花繚亂,喝了聲彩:“你把人殺得真好看!為什麼不順便學下解毒?”
說書人的故事裏不都有這樣的情節嗎,大俠們的懷中揣着幾隻瓶瓶罐罐裝着速效救心丸,咽下去就悠悠醒轉,再過半個時辰就能活蹦亂跳吃肉喝酒。然而燈籠說話了:“你為什麼不順便學下治理綠湖?”
我愕住:“十三。”
他困惑地挑眉,我告訴他:“你說了十三個字,下次我要挑戰十四個。”
挑起他的好奇心,他的話會多一些,尋醫之路就沒那麼悶了。我咂摸着他的話,好一會兒才明白他不在綠湖殺人的原由了。寧城人靠水吃水,屍體會染污了綠湖,會連累柔娘號媚兒號的生意,可我自私,想到的是自己:“你不想連累大家有口飯吃,卻連累了我的性命。你們江湖人就是這麼理解道義的嗎?空負為國為民的遠大理想,惟獨不考慮身邊人的死活。”
“……我只為主公。”
真精彩!一位男青年和另一位男青年的故事。這條命是你的,這個人是你的,你隨時要我出力,我都肝腦塗地。我以廢話鎮痛,沉浸在幻境裏翱翔,但燈籠冷不丁又道:“若見着神醫,你我以兄妹相稱。”
我循循善誘,他的話多了起來,我很高興,他再接再厲:“切勿說出你的來歷,以免神醫翻臉。”
“神醫是男的還是女的?為什麼我不能當我?”我有好多問題想問他,“我只是小明號的主人,世間的一隻小螻蟻,我能有什麼來歷會激怒神醫?”
他答非所問:“那些人是來殺你的。”
我若有氣力,定會驚得跳起來:“我?”電光石火,心念一轉,“只因我誇口說日後會母儀天下,被太子的耳目聽到,派人拿我首級,株我九族?”
最是狠毒帝王家,不行,我得回去,我娘有難,我要回家。怕死之人志氣短缺,一驚一乍惹得卒竟笑了一下:“見着神醫,還請娘娘慎言。”
一語未畢,我便聽見了一些細微的鈴聲,荒野中忽然隱現一束流離的金光,在我眼前倏地一繞,旋即無蹤。向來沉穩的卒一震,手握住劍柄,我探頭一望,他的右手青筋迸出,竟是驚窒莫名。
連他都動容,對手是絕世高人嗎?我環顧四野,茫茫荒草地,將是埋骨處?
鈴聲漸近,傳來幾人一致的腳步,咿呀晃蕩的聲響,一聽就知是一乘竹轎。我身子陡然一輕,卒已一掠向前,避至一旁站定。
竹轎近了。山風捲起,香氛渺然,我無意識地望過去,那隱沒於轎中的容顏清麗得不可方物,極簡的白衣黑髮,像初冬的新雪。卒握劍之手更用力了,突然間我便洞悉了他的心思,他的驚窒,只怕源於近情情怯吧。
戀慕使人慌。
竹轎停在卒跟前,縴手撩開布簾,女子看向他,聲音悅耳至極:“是去君山?”
同樣的美,我見過。某個長夜,我掌了一盞燈,划船入深水捕蟹,曾經幸會過一朵乍放的紅蓮。接近它時,它將開未開,我盪槳目注着它,霎時它就盛放了,映亮了暗夜的靈魂。
我在幼時的深夜,咫尺相迎過一朵花,明明是清淡之美,在夜色中卻絕艷到極致,叫人登時屏住呼吸。只這一剎那,我便足夠理解了卒,他低眉垂手,恭順答道:“是去君山。”
女子秀眉輕蹙,漾着輕愁:“我等才下得山來,未遇神醫。”轉眸望見我,低聲相詢,“姑娘受了傷?”
卒答:“她中了‘暗含塵’。”
我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逸出的黑血問:“是毒藥名?我還有多久好活?”好容易碰着一個能說話的,定要問個仔細才行。
女子眼神一凜,由此我得知了暗含塵的典故,說起來,那得追溯到本朝太祖年間了,太祖寵幸過一位胡姬,史書稱她“美姿容,善歌舞”,太祖尤喜她披紅紗赤足在高樓清歌曼舞的樣子,並為她寫下許多言辭美麗的詩句。然而胡姬在某個觥籌交錯的筵席間,愛上凱旋歸來的將軍,背叛了太祖。
將軍少年英武,白馬銀槍,要愛上這樣的男子根本等閑。太祖震怒,然按捺在心,一如既往地賜絕麗無匹的綢緞給胡姬,她拿來穿戴,起舞在人間。然後,在將軍和她私奔的月圓之夜,她死於劇毒,肌膚寸寸灰敗萎縮,蛻變成海邊礁石般斑駁凋敝,呈龜裂的灰白色,其狀慘不忍睹。
毒液是浸透於紅色綢緞里的,包裹她,貼緊她,捆綁她,摧毀她,日復一日,每時每刻,冷眼旁觀,不動聲色。最終,她以最醜陋的姿態死於愛人腳邊,這是愛她之人給予的最大報復。
舞衣暗含塵,是皇帝啟用的冷酷私刑。他享用了她最曼妙的年華,以偏執的愛意,毀滅了塵世間最華美的那件舞衣。
暗含的豈止是煙塵。後世的皇族便沿用了太祖的私方,懲治後宮的不貞妃嬪,本該作為一樁隱秘存在,並絕不外傳,但近年來,全國各地竟接連有女子死於其毒,不得不讓人揣測大內必然潛藏了高人,攜走了配方。它本無葯可解,但隱居於君山的神醫諸事宜醫術昌明,或許將有妙手回春之方,這正是束手無策的卒帶我直奔君山的原因所在了。
諸事宜此人我也是聽過的,食客們常有談及,據說他的醫術如仙法,醫沉痾、除惡疾,手到擒來。總而言之,絕症患者被抬到他處的,都會起死回生,諸事皆宜。只可惜,這世外高人絕不好見,常年雲遊在外,連皇家懸榜重金尋訪都不得,尋常人找他更是困難重重。
女子娥眉如黛,望着我的眼睛憂心不已:“天藍本為救助友人而來,也無功而返,姑娘此去……”
卒一掃恭謹,硬生生道:“還請越姑娘放心,我必當找着此人,還會帶往貴府,替您的友人治病。”
他一氣說了一長串,可見因人而異,只不過不想跟我多說而已。但越姑娘只淡淡一笑:“好意我心領了,但神醫性情古怪,從不出診,也是眾人皆知的。”側臉轉向我,眸中關切,“我尋隱不遇,只盼你能得償所願,平安歸來,也算一場謀面之緣了。”
她連勸慰之言都禮數周全一派溫文,自是出身名門望族了。告別後,我向卒打聽越天藍,他又用幾個字謀殺了我:“她是未來的主母。”
歐陽公子是他的主公,越天藍的身份不言自明。歐陽世家和塞外越家一南一北,俱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大門大派,歷來又有聯姻習慣,強強聯手,共御外敵,譜寫了佳話連篇。我不難想像,歐陽公子和越天藍站在一起,將是何等佳偶天成,神仙眷侶。
卒可不懂我瞬時的黯然,仍向君山挺進。我伏在他的背上神傷萬分,少年公子鮮衣怒馬,都愛起舞弄影、歌喉宛轉的玲瓏女子,可我……
我看着我的手,手指有繭,頭上長角,腿上是疤,外加肩頭中箭,渾身沒一塊好皮,竟還敢妄想那風流少年郎。我久久不言聲,卒驚異地看了看我,我沒力氣和他說話,昏沉沉地閉上眼。
天藍姑娘真美……單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叫幾多看客失了神,白是瓷白,黑是釅墨,清脆伶俐如上好的玉。連我都感到心折,何況是男人。粗人如卒,不也為之神奪么,她的美實是過目難忘。
越天藍像我自幼看熟的景緻,白的、飄逸的,空靈的。嗯,我一直覺得,蘆葦是有仙氣的植物。
十四歲的午後,我在路途偶遇了一位仙子,然,她是那個人的未婚妻。
日頭柔白而世間漆黑,歐陽公子,我一早就該明白,你是我惹不起的人。
君山沿途怪石嶙峋,冷風拂過山崗,枯枝瑟瑟鬼火飄搖,我怕得要死,咬緊牙關兀自強忍,卒說話了:“你以前來過這裏嗎?”
這寡言之人莫不是想和我拉家常,在這荒郊野嶺?我覺得此人有點不對勁,小心應對:“我連綠湖都沒出過。”
他卻沉靜地說了下去:“我卻是來過的。”
“哦?”
卒抬頭望了望四周,語聲平常,全然像在訴說他人的故事:“人生際遇很玄妙,沒料到還是得再走這一遭,多少年了倒又想起了。”
夜色深晦,我卻不知心頭是何滋味。武功高絕,心志冷硬的背後,也有過苦撐的往事嗎?可是他為什麼要告訴我?他這樣的人,也會有被苦痛反噬的時候?我說不出話,但也知道按照禮節,也應當安慰一二,儘管他不需要:“有些事……你別裝進心裏,該忘掉的,都忘掉;忘不掉的……”
卒打斷了我:“到了。”
眼前壓根不算醫館,我本以為絕世神醫都住在超凡脫俗清幽淡雅之地,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間外牆斑駁的老宅子。說來也算依山傍水,但門前一大片黑漆漆的水澤,屋後起伏錯落的小山坡,無甚景緻可看。
走進去,更傻眼了,病人坐得擠擠挨挨,有人在抱怨老寒腿又發作,有人為疥瘡發作而低低呻吟——我以為神醫是治絕症的,不想連這等婆婆媽媽半死不活的疑難雜症也一併包了,倒和傳說中“性情古怪、不近人情”大不相同,很親民,很給我希望。
卒徑直躍過滿地瓶瓶罐罐,饒是他身手輕捷,也難免碰到個把葯缽木杵。這裏亂得瞠目結舌,但他比我處變不驚,只低頭詢問那開方子的白須中年人:“可是諸事宜神醫?”
伏案的人抬頭,眉眼清和,唇邊浮起一絲笑,只掃了我一眼即道:“你該找的人是棺材鋪老闆。”
這話卒也說過,我已作好心理準備,都怪他硬要來,不然此刻我可就躺在我娘身旁閑扯了,順手撈點鹽水花生吃吃,可比翻山越嶺來得適意。死有什麼怕的,這輩子我沒幹過壞事,下一世准能投身好人家。
投身好人家,才能跟意中人門當戶對啊,十八年後他還活着,正值盛年,再又十八年,他已老去,我日夜徘徊他的家門,不信他看不到我。我縱不能家世顯赫與他匹敵,好歹也青春,收拾收拾,也能搗鼓出幾分樣子,勝算也就大了幾分。
死有什麼不好的。可那中年人卻勾出一抹笑容,頗有興緻道:“小姑娘,你卻是不怕死的?”
“你不是諸神醫。”我說。
中年人倒是吃了一驚,問:“哦?”
“你寫的字我都認得。”歷來醫師的方子都是鬼畫符,只有抓藥的夥計才看得明白,可這中年人的字未免太帥了點吧,往學堂一擱,保準是書法鑒賞課。
中年人被我弄得哭笑不得:“照這麼說,老夫的字也是罪過了?”
一旁搗葯的小童道:“君山難爬,神醫難見,師父特意將字寫得清楚些,鄉親們拿了方子,就近也能抓藥。”
傳說真是以訛傳訛,他們說,歐陽公子是個大壞蛋,我瞧着尚算禮貌;他們說神醫不好相與,我瞧着也還可親……世間萬物在我眼中鳥語花香奼紫嫣紅,可我這就要死了,真是紅顏薄命嗚呼哀哉。
但中年人很快就說了實話:“姑娘蒙准了,老夫只是神醫的副手,他今夜方才抵家。”沖小童努努嘴,“茯苓,帶他們去後院吧。他會不會出手救助,就得看你們的造化了。”
於是我便見着了真正的諸神醫,然而他比中年人更不像神醫。確切地說,是她,不是他。她穿桃紅色的衣裙,腳趾塗了孔雀幽綠的蔻丹,正倚在暗紅色的門邊,赤着足,一下一下地晃着腳,像在踢開一朵又一朵的晚風。
她的眉目是囂張的艷麗,但身姿婀娜,燈光中,她是艷情小說里的好風光。但小童茯苓喊她:“神醫,這位姑娘病得不輕……”
神醫皺着眉,也判定了我該躺棺材板:“我從不醫死人。”
門內有一張雕花大床,卒將我放平,自己轉身去找神醫,湊近她,略略說了幾句,神醫一愕,我只聽見她說:“你是他什麼人?”
“七年前,在下救過他一命,他說與你親厚,若我有難,可來尋你救命。”
這兩人恐有淵源,但我瞧卒不像是認識她的樣子,心下正疑慮,神醫已走進門中,緋色衣袖盈盈渺渺。這等曼妙做點什麼不好,偏生要當個醫師,終日見着的不過是些殘胳膊斷腿,纖纖玉指搭上病患的脈,多敗興。
看來“暗含塵”果然不好治,神醫為我搭脈,沉吟半響,從書架前抽出幾本書翻了又翻,隨後又寫了一張方子,讓茯苓去抓藥,自己搗碎了聞了聞,點點頭又搖搖頭。卒的目光跟着她的動作滿屋子亂轉,好容易神醫才停下來,手中一本古書扔得老遠,大惑不解地看着我:“姑娘怎麼稱呼?”
卒叮囑過我,不可說出真實來歷,我便信口開河:“姓石,家中排行第六。我家住在寧城,世代都在做飯莊生意,人都稱我石六姑娘,這是我兄長石五。”卒是武者,安個“五”字給他想來也不過分。而石六即石榴,石榴是我最愛吃的果子,它整天咧着嘴巴,你永遠不知道它是在哭還是在笑。
身世信手拈來,牢記於心。舊日種種悉數淡去,在綠湖之外的廣闊天地,我揮灑自得地做着我的石榴姑娘,宛若新生。天高雲淡,我無賴且快活地愛着這個全新的自己——
愛死了陽光萬丈,植物鮮亮。
“石榴姑娘年紀輕輕,是惹到什麼人,竟遭此狠手?”
我嘆息:“這可就說來話長了……”隨後海闊天空地信馬由韁,飯莊在招待寧城某位要員時,遭客人抗議,理由是一道響尾脆鱔的味道不正,石榴姑娘嘗了一嘗,就中了毒。顯是有人想害要員,但殃及了石榴姑娘。大概是我說得楚楚可憐,神醫揉揉秀美的額角,一咬牙,重新開了方子,“暗含塵毒性頗沉,已經侵入內腑,五臟六腑無不受損,它本無葯可解,我姑且下幾味猛料試試。”
又似安慰卒:“夜裏便能看到藥效了,你且幫她把箭拔了,我備些藥粉止痛。”欠身按按我的肩,“可憐的小姑娘,還經歷了一場打鬥吧?那位要員得罪的想必不是普通人,處處殺招。”
“這箭也有來頭?”我獲此豪華待遇,受寵若驚。
“鉤令箭,入骨后形成回鉤,連拔除都殊為不易。”神醫見多識廣,為我指點迷津。
索命惡鬼亦步亦趨,但怕也沒用了,索性大方些:“我好睏,先睡一覺,等醒了就該有葯喝了吧?”
神醫指點着卒:“帶她去裏間休息吧,那兒有被褥和枕頭,她睡得會安適些。”隨即她就走了,留給我一個迷茫而美艷的背影。我趁卒將鉤令箭丟出門外時,掙扎着坐起來,撈過桌上一樣物事揣進懷中,這才放心地閉上眼。
等我醒來,約莫已是寅時了,室內的氣味不好聞,一盞藥茶正擱在窗邊。卒守着我,歪在窗下盹着了,但他睡眠極輕,我略微一側身,他就醒了,端着葯走來:“喝。”
“我怕苦,你幫我討點陳皮來,好不好?”
死到臨頭了還想着討價還價,卒氣結:“你……”但翻着眼,還是出門了。
當卒再進來時,我已將藥茶喝了一大半,只剩一隻淺底兒亮給他看:“好苦!陳皮給我嚼嚼!”
卒依言遞過陳皮,我這才緩過勁來,問他:“你沒見過神醫?我還以為會是個小老頭。”
“我沒見過。”他老老實實承認,“但我的故人說,神醫精通易容術,不以真面目示人,扮作小老頭,大約也是不難的。”
“……那還是扮個美嬌娘來得妙。”
卒剛要說話,窗外人影一閃,他的眉峰微微斂了一斂,風聲起落間,他兩指已截獲了一束藍幽幽的暗器。我駭然:“誰這麼想殺我們?”
“你還有三塊陳皮。”
“什麼?”我愣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你嫌我話多,但我吃東西時也能說話,我不是你那越天藍大小姐,我不講究儀態……”
又是幾道尖利暗風破窗而入,卒手一揚,將暗器倏忽拋遠。外面陡然一靜,繼而慘叫四起,而我身處的房間,地上有幾枚鐵蒺藜閃着幽光。
暗殺如影隨形,但多麼難明所以。當第三波暗器挾風而來時,卒按捺不住,在觸目火光中掠出門外,窗邊的燭火跳了幾跳,站住了。
我不是江湖人,卻也知對手的用意,調虎離山耳。卒啊卒,你未免對這裏太自信了點。算算時間,藥茶也該發揮作用了,我探手在懷,抓住那樣物事,假裝沉睡過去。
不到半柱香時辰,人來了。躡手躡腳地走進門內,二話不說地把我往背上一扛,從後門溜出去。我偷偷睜開眼,在黯沉夜色中辨認方向,同時緊緊地握住了懷中的剪刀,只等時機成熟就對準他的後頸戳下去。我必須一擊得手,否則永不消停。
是的,中年人不是神醫諸事宜,但那艷媚入骨的女子同樣不是。如果說我識破中年人是使了詐,但女子卻被我瞧出了底細。他們這招恐是用過好些次吧,承認先前有假,再換一人,大家就掉以輕心,信以為真——按思維定勢,哪有一假再假的?但我是小明,我在綠湖討了多年生活,三教九流全都見過,遇事若不多留個心眼,恐怕活不到14歲。
只可惜,渾身長滿了心眼也無濟於事,剛邁進14歲,就病入膏肓,即將毒發身亡。我在心裏默默嘆氣,一任這黑衣男子帶我七彎八扭,穿過齊腰深的荒草,走向不明所在。
我對女子的疑心是從她的手開始的,無論怎麼天賦異秉,修鍊成神醫,也少不了有採藥草搓藥丸的經歷,保養再精心得體,也不可能有雙潔白柔軟得毫無瑕疵的手。我也就是剖剖魚炒炒菜洗洗碗,雙手就佈滿了趼子呢,她再天生麗質也不會全然倖免。
她的手不是神醫的手,甚至不是醫師的手。當她為我診脈時,我瞧得分明。之後她查醫書也好,搗葯也罷,只是在故弄玄虛,目的是消弭我和卒的疑慮。所以我就編了瞎話來套她,若是真的神醫,她不會看不出箭上有毒。可她沒有拆穿我,反而順着話說,要麼是她的醫術不夠用,那就不是神醫;要麼是她心中有鬼,姑且順應了我,那也不該是一位跟我無怨無仇的神醫作為——無論是哪種,於我百害無一利,我不能喝她的葯。
小明不僅中了毒,還患上了疑心病,連卒也信不過了,既然他們是有淵源的,我得支開他。當他去拿陳皮時,我滾下床,把葯倒進了窗外,給他造了假象,並留書一封,就擱在枕頭下,他很容易就能發現。
我得擺脫他,橫豎活不成,我要回家。可眼下為人所制,我動彈不得,握着剪刀的手更緊了些。
月光明晃晃,當黑衣人即將帶我走出荒草叢時,我下了手——
再不懂武功,也知道脖子是要害所在,刺穿了他的喉嚨,他當然活不了。我沒殺過人,但這是玩命時刻,我豁出去,拿出對付活魚的架勢來對付活人,轉眼間就結果了他的性命,還省卻了開膛破肚的麻煩。
坦白說,額頭已冒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汗,本想吃點辛苦飯,卻被迫卷進了江湖,學着做一個心狠手辣的女魔頭,真乃造化弄人。我被死者的血腥味熏得想吐,手一軟,染血的剪刀落地,茫然瞅瞅四野,心知跑不動,也跑不快,不如找個地方躲起來。
我躲進了醫館門前的水澤里,它浩大無邊,最是安全可靠。尋了一處水草茂盛的所在,扯了些藤蔓遮身,本兇手沉進湖中。
我對自己居然殺了人一事至今仍不可置信,很是心驚膽戰,腦子完全是木的,沒一會兒就犯困了。天大地大,蹦達不了幾天了,逃回綠湖一事,明日再議吧。可老有人吵得我不得安寧,醫館舉起了火把尋人,尋到水澤邊,眼見離我近了我學了幾聲鷓鴣叫,他們照了照,轉到一旁去了。
我學鷓鴣叫可像了,多日不練寶刀未老。我心落下來,那女子說:“君山太大,石榴姑娘可能不識路,想必走不遠。”
然後是中年人的聲音:“京城往東,我們仔細找找。”
他們一定是打不過卒,怕他一劍蕩平醫館,就順着我那封小信的話說,石榴姑娘身體略有好轉,連夜上京城投奔親戚了,感謝他的照顧,改日定然親自登門答謝云云。
卒信了我的謊言,也認定了我是出走,但力排眾議:“不,她是回了寧城。”
他的主子是大壞蛋,他是大笨蛋,我腹誹道,你還瞧不出來嗎,這夥人全在害我,你還看不出來?有勇無謀,要你何用。我才不要跟你一同上路,若不留書一封,被你發現我是被人擄了去,以你的想法,定當把山頭翻了個遍,你有這執着勁,我知道。
但我不想被你找着,寧願沉沒湖底,欣賞月圓。
好在是春天,湖水不冷,我在水澤里生活了三天,渴了喝點不幹凈的水,餓了就逮點小蝦吃吃。這種小米粒河蝦生吃味道最好,清甜鮮脆,若有醬油和醋,我能吃掉一百隻。
暗含塵本是專為貴妃所制,卻被我一介布衣享受了,折了福,過上了茹毛飲血的生涯。既騙了人,還殺了人,愈發配他不起了吧。今生沒了指望,來世呢,會不會不這麼坎坷?請讓我早一些和他相認吧,因為我想要的,不止是他的晚年。
上蒼,我的心愿很微小,盼你成全。
卒在清晨就告辭了,三天後,這個顯然是臨時組建的醫館人作鳥獸散。我觀察得細緻,第二天黃昏還有幾個小童留守,第三天上午,連他們也走了,到正午也沒回來,我捱到傍晚,一躍出湖。
此地甚妙,先前我潛入湖底,摸到了一支青色的笛子、一把缺了兩齒的玉質梳子,幾枚銹跡斑斑的銅錢,還從一隻骷髏頭的眼睛裏,掏出了一隻翡翠鐺。真不知這位仁兄是誰,是失足落水,還是被人謀害?他可能也是某個女子的春閨夢裏人吧,她為他有過旖旎的情思,卻不知經年後,他變成了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換作從前,我是會怕的,但今非昔比,我在鬼門關邊遊盪着,卻老沒死成,膽子也壯了些。再者,我發現當我把人當成魚看待,我就什麼都不怕。骷髏頭是可怕,但錢財很可愛,兩害相權取其輕,財迷的取捨一向簡單明了。
殺了一個人,撿着幾兩金,漁娘小明在一個月夜拖着瀕死的殘骸匆匆折返故里。經此一役,氣力是不夠用的,但心眼卻越發活絡,當我下得君山時,已想得明白了,我得喬裝打扮才能潛回村子去看我娘,我不能連累她,被壞人們一網打盡。
花了兩枚銅錢,從君山腳下的村民手中買了斗笠和破爛衣衫穿戴整齊,到河邊一照,渾然天成的小老太,破綻是臉,好說,斗笠拉下來遮住大半張臉就是。本就乏力,又一意想扮成小老太,身子骨越發佝僂着,沿路都無人問津。
當我蹭回村子時,遮遮掩掩地掀起斗笠,心一沉。桂花樹上,已不見了我娘。往常她總是在的,我慌了神,着緊向村童打聽,嗓子也不忘壓得沉些:“青姑呢?”
名叫大虎的村童掀下我的斗笠:“小明,你裝什麼鬼神?”
“啊?”我傻眼了,“你認出來了?”
大虎哈哈笑:“你跟我太婆的裝束差不多,但走路的樣子就差太多了。”
我細細地琢磨了一回,小老太走路都愛垮着胯,我裝都裝不像。大虎捶我一拳,我哎喲直叫喚,他又說:“除了小明,還有誰會找青姑?呀,也不對,前幾天……”
青姑不見了。據村長說,幾天前,村裡來了一夥達官貴人,個個都衣着不凡,徑直找到他說,青姑是雲王爺當年偶遇的一段情,多年來縈繞在心難以釋懷,現特派使者接她上京城。
對方陣仗頗大,出手又闊綽,料想身手也不差,村長本想等我回來再議,但對方說,小郡主早就被她的王爺爹爹接走了,村長這才放下心來,恭送了雲王妃青姑進京。見我回來,他一頭霧水:“這、這……”
我家黃瓜被人偷走了,真窩囊。我往村長家門檻一坐,教育他:“雲王爺?當朝哪有什麼雲王爺!我的客人們都沒說過。”
“可他們很有陣仗,你是不曉得,驚動了十里八村的老百姓……”村長撓着頭,“再說了,我想着,若有詐,又何必,何必……”
他看了看我的臉色,沒說下去。但我聽懂了,以我娘這副瘋魔的狀態,對方若不是真心,何苦打她的主意?只有那“難忘舊情”的“雲王爺”,才會不辭辛苦來尋她。端着貴人身份浪子回頭,教村人們既羨慕又感動,村長妻還抹上了眼淚,一個勁地說:“青姑苦盡甘來啊苦盡甘來。”
待見着我,她也愣了:“假的?”
“他們長得什麼樣?有沒有一個穿藍衣的,濃眉大眼的?”
“都是貴人,沒敢正眼看……”村長見好心辦壞事,給我賠不是,“小明啊,你看這……”
村長妻已將那伙人送來的珠寶捧給我了:“他們說,這是答謝我們照顧你娘的,都在這裏了。”
我略挑了幾樣當成盤纏,餘下的都還給他們,村長一家於我家有恩,知恩圖報我還是懂的。問明了那些人是往東去了,我也踏上了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