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陌上少年足風流
始皇元年,騫霄國獻刻玉善畫工名裔。工人以指畫地,又畫為龍虎,騫翥若飛,皆不可點睛,或點之,必飛走也。始皇嗟曰:“刻畫之形,何得飛走。”使以淳漆各點兩玉虎一眼睛,旬日則失之,不知所在。
——《拾遺記·秦始皇》
01
陌上少年足風流
我遇見歐陽公子,是在春天。
其時桃紅柳綠,正是吃鱖魚的好時節,約上三五知己踏青賞花,累了就相攜到綠湖用些鮮美小菜。泱泱綠湖,綿延百里,湖畔停泊了大大小小的船隻,漁娘們倚在船頭攬客,布簾一掀,裏面別有洞天,木桌木椅笑語喧嘩。
不出半個時辰,就有新鮮魚蝦被料理得清新爽口端上桌。你若獨來,可邀漁娘對酌,興緻上來,不妨將船緩緩划向湖心,蘆葦盪,野鴛鴦。
美景佳肴俏漁娘,綠湖是寧城浪蕩子流連的好去處。成群結隊地來了,選上幾條船拼在一起花天酒地,然後各自摟了漁娘去往湖水中央,所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離散。
我也是綠湖上的漁娘,但我只提供廚藝。這顯得很吃虧,旁邊的柔娘號、媚兒號和紅菱號都在一兩年內從烏篷船換成了畫舫,可我的小明號還是只能容納幾個人,像我本人,是一隻瘦巴巴的麻雀,終日蹦來跳去,也不過只覓着幾粒米吃吃。
我出生在晝夜交替的清晨六時,日月光華。我便喚作小明了,我娘告訴我,我爹說過,名字取得太大了會折福,心頭存着小小的一點光明,不至於被風吹散就好。但柔娘老勸我改名字,她說小明像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對客人缺乏誘惑力,不利於生意。
柔娘當然不叫柔娘,媚兒也不叫媚兒,我想她們是對的,因此她們的船越來越大,越來越氣派,甚至還雇了人代為攬客,都是清一色的豆蔻少女,清秀可人。可小明號向來只我一人,攬客上船,捕魚烹調,日出而作,日落不息。
柔娘她們一開始就是有搭檔的,她攬客陪客,搭檔專司做菜,主內主外分工明確。但我無人相幫,在這世上,我和我娘相依為命,互為惟一親眷。
我娘青姑無所好,獨愛攀上村頭的桂花樹曬太陽。自十九歲起,她就把青春年華全都獻給了村頭那棵桂花樹了。十七歲時,青姑和異鄉人在桂花樹下定情,十九歲時,她被始亂終棄,從此她不再記得任何,生活在她的思維里已簡化成一棵桂花樹。
她們都對我說,你娘瘋了。但我想,她不過是走不出年輕時的那個月夜,桂花樹下,那人含笑,道盡傻話。令她一生清福,兩年享盡,兩年折盡。
我爹拋下身懷六甲的我娘,在一個清晨遠上京城做生意,從此不知所終。我娘出身小門小戶,家族沒幾個人,她本就欠缺謀生能力,外公外婆過世后,我和她的日子一度窮得揭不開鍋,靠村長家接濟才勉強過活。等我懂事後,就按村長的指點賣掉爹贈予我娘的幾樣首飾,購得一條小船。
一晃多年,我的小明號在綠湖站穩了腳跟,只做清清白白的生意,竟也得以苟全,還攢了些銀兩。我計劃將來帶我娘去寧城之外的地方看看,若有幸在路途中碰到我爹,我就揍他一頓,像刮魚鱗一樣,颳得他遍體鱗傷。是的,小明號不是黑店,但此間主人不好惹,他走着瞧。
盤下這條船的頭一年,我的廚藝稀巴爛,在綠湖上艱難求存。苦心琢磨反覆試驗多次,燒煎燉蒸,味道不對就重新來過。半年後,我吃傷了,聞到魚蝦氣味就想吐,但這不妨礙我開始能做一手不賴的飯菜了。尤其是一道桂花釀鱸魚,被食客們奉為綠湖一絕。
說起來,這純屬我娘青姑的功勞,我哄她說,只要把桂花醬做得獨步天下,我爹自然就會回頭。我得找個事給我娘做,不然她遲早心力交瘁,早早死於相思。有盼頭,人才能做得了事,這話不服不行。
食客當中,有些人歌頌了菜肴,順便讚美了我,但這帶給我的通常是麻煩。雖然小明號有言在先,多數人對滿身魚腥氣的我沒什麼興趣,但總有那麼幾個飢不擇食的男人,令我周旋得艱難而危險。
有一次,我正好接待了幾個江湖漢子,就纏着學了幾招自保。跟歌舞昇平的柔娘號之類不同,小明號的食客多半是獨酌客,落第的秀才、黑衣的劍客、辭官的重臣,諸如此類。作為從小窮怕了的人,我總想着手裏要攥點底兒才好,漸漸的,我成了一個窮凶極惡搜刮民脂民膏的敗類,最擅長從來往的人群身上敲些東西為我所用。比方說,秀才贈我詩書,劍客予我防身術,老去的朝臣則為我講述廟堂艱辛。
這些人獨行慣了,生命到了孤清處,只想要個人陪在一旁,聽他說起客途秋恨,夜雨孤燈。有時我看到他們醉去醒來,我想這個人生,其實可能並不是個寄放理想的好地方。但終我一生,我也不過是想像他們一樣,經過一些事,遇上一個人。
若最終也只能如同他們,半生潦倒,孑然一身,也終可尋一條清凈的小舟,江海餘生吧。若再能幸會談得來的陌路人,已可算圓滿。
常常在這樣的靜想中,我躺在我的船里枕着星光睡去,夢中永遠是清香的水流和跳動的燭火。便是這般,時光打發得倒也輕易。
但我終是遇上他了。
那是一個尋常的傍晚,我正在為一位蝕本的商人燒魚,聽到簾外有人聲鼎沸,商人出去看了看,搖着頭說:“不知是哪位闊客,排場甚大。”
話音未落,小明號陡然一晃,接着又是一下。商人在船頭已站不穩,慌忙扶住桅杆。我撐住牆面才勉強站住,透過小舷窗朝外頭望去,一艘華美大船正揚帆而來,激蕩起水花四濺。連柔娘號都被波浪晃得花容失色,我這條小船晃得更是魂不守舍。
後來我聽人說,暈眩本身,就是愛情初來的模樣。但那時我只是惱恨地將潑灑了一地的松鼠桂魚清掃乾淨,又向商人賠笑臉:“等它過去了,我再給你燒一條。”
當時只道是尋常。
水聲湍急,我愈發站不穩當,再一看,柔娘號和媚兒號都趁亂划走。柔娘重情義,沖我喊話:“怕是歐陽世家來拿人了,快逃!”
歐陽世家我也是聽說過的,他們是武林豪門,最喜網羅年輕貌美的女子充當家奴,閑時教上幾招劍術,專供公子哥兒和他們的朋友聚會時取樂。尤其是歐陽家三公子,名聲最是不堪,據說他認為女子習武,身段會練得分外柔媚,為此還作過歪詩一首:
歐陽府中小俏奴,揮劍自如蓮花步。
身姿娉婷映紅燭,承歡嬌容蝕人骨。
平仄不分,亂來一通,但在這幫富家公子圈中廣為傳頌,真是荒淫無度。此際他們來了,船娘們豈有不逃之理?與人為奴,哪及自在作妖來得自在。我也想逃,但小明號不爭氣,大船近了,一個浪頭掀來,它翻了——
商人狼狽不堪地抓住甲板,我仗着水性好,又粗通幾招功夫,騰空而起,又甩過一塊船板扔給他:“接着!”
大船船頭有人拊掌,語氣里竟有讚賞:“姑娘的身手倒是不壞啊。”
我無意識地望過去,說話的是個華服公子,黑眸如朗星,薄唇勾起笑意,微微向我拱手:“在下歐陽,行三,姑娘如何稱呼?”
他站在風浪里,笑得氣定神閑,是那樣一個白衣俊逸的少年。
歐陽公子,原來你是這樣的。
這年暮春,有一個人乘一艘大船向我行來,在他身後,是沉甸甸的夕陽。
商人抱住甲板逃到岸邊,我借桅杆之力,一撐一躍,穩穩落在大船上,和俊朗少年兩相對望。橙黃的光芒中,他一身潔白,探究地瞧着我。我拍拍手,指一指我的破船:“吃飯的傢伙沒了,你得賠。”
我很年輕,但不貌美,不符合他拿人的原則,我才不怵。雁過拔毛是我的忠旨,即使對手是他。關於這個險惡人生,我比養尊處優的千金大小姐更知道,你不把自己當女人了,被男人調戲的可能性就少了至少一半。
小明號能存活下來,靠的不僅是廚藝,還有粗聲粗氣的喉嚨,和夠辣夠勁但夠爺們的舉止。至於“細膩優柔多思敏感”這些小女人心思,被我緊緊掖着,誰也不給瞧見。
不給閑雜人等瞧見。
那歐陽公子抬了抬下巴,笑得散漫:“女孩子家家的,本該花香四溢,你瞧瞧你——”說話間竟欺身走近,廣袖拂過我的臉,一枚碩大的魚鱗應聲落地,“隨了我等同行,才是不負春色。”
魚鱗在甲板上閃着卑微的銀光,我伸出腳將它碾了碾,直視着他:“那你能給我多少錢?”
他又笑:“姑娘認為自己值多少銀子?”
我一喜,迅速盤算訛多少錢才能擊退他,又能繼續營生。那邊廂已有人懶懶地開口了:“歐陽老弟,你的口味幾時變得這般別緻?”
我定睛一看,甲板右側竟擺了一張雕花大床,身着金色錦袍的少年斜斜躺在黃昏里,衣襟松垮,通身綉了綠牡丹,白皙鎖骨全情裸露,一手摟着美姬,一手端着琥珀樽,正漫不經心地望過來。
歐陽公子唇邊噙一絲懶洋洋的笑:“蓮花兄,世間百媚千紅,你只欲取一瓢,我卻想當個大水桶。”
他笑得太誘惑人心,啊今夕何夕兮,得與王子同舟。別笑我,我當真這樣想。
被稱為蓮花兄的少年郎長得很妖孽,身子略一前傾,取酒飲盡,香肩半露胸口微敞,比他身側的美姬更妖冶,更讓人心神蕩漾。他手中摺扇一收,媚目賊賊發亮:“歐陽,我對簡裳也是不錯的,你可小看我了。”
名叫簡裳的美姬已斟上酒,妖嬈而笑:“公子取笑了。”
歐陽公子啪啪拍了兩下手,便有人闊步登上甲板了,玄袍在風中輕拂,口中只道:“阿彌陀佛,蓮花施主,簡姑娘可是貧僧的愛女,切莫……”
“爹!”簡裳嘟着嘴,腰身一擰,跑去他身邊,“女兒願意嘛!”
歐陽公子星眸一閃,微笑地看向玄袍僧人:“頭沒破大師渡盡萬人,不如先渡令媛闖情關。”
他本就俊美,這一笑更是風姿悠然。頭沒破大師嘆氣,雙手合十,面龐誠摯:“貧僧若能看透世間情事,頭就該破了。”
這句話我可沒聽懂,忍不住插話道:“為什麼頭會破?”
“衝破頭腦桎梏,方是大悟。貧僧愚鈍,還需多加參詳。”大師看了看我,招招手,“姑娘,你且過來。”
大師長得圓頭圓腦,連眼睛都圓溜溜的,蹬雙木屐也沒我高,讓我一看就想笑。他眯着眼端詳了我一刻,踮腳撫着我的頭,嚴肅而沉痛地說:“姑娘執念太深,情障難除,日後必然流離清苦。”
一個陌生人三兩句就斷言了我的一生,我若信了,才是“流離清苦”。我客客氣氣地跟他沉痛回去:“大師不知,我家中有一紙泛黃的命書上寫着,此女靈台清明,正大仙容,日後必然母儀天下。”
這話信口開河,對當今聖上更是大不敬,我面朝東方一揖,趁眾人愣神之際,委婉地施施壓:“哪怕命數使然,還得靠後天際遇,小女對這些原是不信的。但老夫子教導過,擇其善者而從之,所以寧信其有,大師以為呢?”
話已說得再明顯不過了,姑娘我是要當娘娘的命,人又小氣,若識時務,還望賠我一筆錢,替我保全了生計,將來皇帝才能順藤摸瓜,自民間找到我。
蓮花公子摺扇一收,躍下大床,錦袍如杯中琥珀酒,如水般蕩漾,邊笑邊走近我:“歐陽,還不賣娘娘一個面子?”說著媚眼橫掃,遞上手中一樣物事,“娘娘,請恕我等造次,你且拿去變賣了,購得畫舫,皇帝臨幸的機會將會大上許多。”
他在揶揄我,但我不跟金錢過不去,利索地接過來一看,是一顆夜明珠,鴿子蛋大小,光滑圓潤。我愛不釋手地把玩半晌,往懷中一揣,歐陽公子已開口了:“這位姑娘,當今皇帝五十有八,當今太子年方七歲,你想嫁誰?”
自古皇位傳長不傳幼,但皇帝寵幸七皇子的娘親靜妃,不顧群臣反對,執意廢了原太子,改立七歲的康王為儲君,連我這種草民也略知一二。方才存心打壓頭沒破大師,竟口不擇言,忽略了它。我眨眨眼,擋回去:“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我既不想嫁老頭子,也不要嫁頑童,但誰的江山固若金湯?說書人的故事我又不是沒聽過,歷來都有前太子網羅高手復辟上位,據我所知,本朝前太子是位俊雅好青年,大我三歲,與我正當最好年齡。
歐陽公子笑如春風,對我連恐帶嚇:“連弒君纂位都說得出,這位姑娘怕是不懂禍從口出的道理罷?”
“哦。”我慢吞吞地說,“天下人都知道,那是陳勝吳廣說的,公子的書念得比我還少?”
他大言不慚,承認得好痛快:“在下從來不學無術,只愛看美人跳舞。”
我摸了摸懷中鴿子蛋,今日收成不俗,心坎不禁一甜:“在下從來不學無術,只愛釀酒烹魚。”
這時,只聽得空中一聲清嘯,一道藍光飛旋而至,急停止住奔行,翩然掠到歐陽公子跟前:“主公,屬下……”
是一個眉目伶俐的小廝,通身平淡無奇,但有雙鋒利銳目。只一瞬即意識不妥,頓時止住話語,看了我一眼,轉開頭去。
頭沒破大師和蓮花公子一前一後走上前,似有話同小廝說,小廝卻流露出全不把旁的人看在眼裏的倨傲輕慢,但又像想到什麼,收斂了傲氣,只向大師道:“情況有變。”
有豪門恩怨可聽么?我亢奮地伸長了耳朵。然而這小廝為人沉默,只說了四個字就緊緊地閉了嘴。大師和蓮花公子也沒多問,一齊看向不動聲色的歐陽公子,竟像是尚需要這浪蕩少年拿主意。
但浪蕩少年是靠不住的,他擰着眉毛,目光落在遙遠的彼端,努力作思索狀,最終不了了之,牽牽嘴角:“別看我,我臉上無答案。”
蓮花公子也不是個正經人,綳不住,回頭沖簡裳姑娘淺笑撩人:“今日就不返航了,就在蘆葦盪中隨意東西,豈非快哉?”
頭沒破大師白着一張臉,蓮花公子更開心了,看着我說:“我等的晚餐還有勞姑娘主理了。”
“三十兩銀子。”我瞅着他,他聲如珠玉,眼波魅惑,傳說中妖媚傾城的男子,就該長成這樣。但我不是憐香惜玉之輩,比起男人,我更愛錢。就沖他們的行頭,也深知這一記竹杠不算多,但還是得解釋幾句的,“我向來只做一人份的飯菜,你們人多,又很嬌貴,我要多花心思。”
“二十兩。”歐陽公子真愧對豪富之家的名頭,竟跟我討價還價,“我給你提供人手。”
“三十兩!”
“二十五兩,就這樣。”歐陽公子從簡裳手中搶過一粒葡萄吃了,漫不為意地看了看我,“百里綠湖,可供差遣的美人比比皆是。”
“三十兩。”我轉身就走。
他猿臂一撈,抓住我,惡聲惡氣道:“我已作讓步,你還想怎樣?”
“閣下可用十兩銀子吃一頓,油水十足,物美價廉。”欲擒故縱的道理我還是懂的,綠湖的漁娘是多,但大家對他避之不及,他若不想吃自家廚子的飯菜,就只得有求於我了。情勢我看得准,半分不含糊,往常也用這招打發慳吝的食客,“閣下是想花二兩銀子,罵聲晦氣,敗興而歸;還是想用三兩銀子,買個閑適晚膳?”
食客們往往就妥協了,不肯妥協的人就會油腔滑調:“我再加二兩,順便再買個花好月圓?”
他若用強,我那幾招爐火純青的功夫不是白瞎的。我只會它們,但勤加練習,對付一幫市井之徒綽綽有餘。我不擅逢迎,要在綠湖上活得周全,只得靠粗野行事了,這是我能想出的惟一辦法。
當然也有狡詐之徒假意應承,幾杯桂花釀下肚就來動手動腳,那也好辦,美人予你銷魂夜,小明贈你蒙汗藥,都能達到一夜好覺的目的,異曲同工。我本性善良,最愛替人着想。
“算啦,歐陽,不如成人之美。”蓮花公子打圓場。我看他的眼神不由多了幾分憐愛,妖孽外表,正派內心,真叫我有點小歡喜。
那股懶洋洋的笑意又浮上歐陽公子的唇畔了,他盯着我,語氣頗不友善:“我最恨人以奇貨自居。”
“那你就恨着吧,我得修船去了,告辭。”我得了一顆夜明珠已心滿意足,性情乖戾的人最難伺候,他的錢不賺也罷。還是蓮花公子出手大方,我最愛慕的就是這種投桃報李的美德了,難得他還長得一表人才,簡直是男色中的奇葩。
念及此,我迅速地倒戈相向:“蓮花公子,簡姑娘,他日江湖重逢,必以佳釀相迎。”說罷不再看歐陽公子,拾起渡我過河的那支斷裂的桅杆,想撐向岸邊。
我的武功不好用,但話說得太絕,不走就太沒面子了。我手持桅杆,心中沒底,暗暗嘆聲苦也,再低頭一看,這才後知後覺,難能可貴地紅了臉——小明號破身之時,我墜落湖水,衣衫濕透。也就是說,我保持這副形象叉着腰和這些男人言語廝殺多時,渾然不覺單衣薄卦下的曲線已暴露無疑。
曲線,倘若我有。
怪不得頭沒破大師和藍衣小廝都不大正視於我,怪不得兩大公子的眼中都充滿調侃,怪不得簡裳姑娘……我這才窘了,顧不得多想,掄起桅杆就往水中戳,隨即縱身、跳躍,斜掠,一氣呵成——
在我跌落深水的同時,那道藍色身影從天而降,撈起我在半空中飛掠,我只覺風聲入耳,頃刻間就被帶至青青岸邊。
落草為寇,入土為安。踏實的感覺真美好,我謝過藍衣小廝,他不屑跟我搭話,抱着手臂杵在那裏,一臉瞧不起我的神色。
我只有一點小積蓄,外加一筆橫財夜明珠,但都捨不得給他,這聲謝謝確實挺虛偽。我和他面面相覷,船頭傳來那人不懷好意的謔笑聲:“娘娘萬金之軀,在下特意派人護你一程。”
歐陽公子有張可惡的壞嘴巴,但不曉得為什麼,我不惱他。他立於船頭,蓮花公子和簡姑娘雙雙站在他身側,三人衣袂飄然,直如畫中人,叫我無端地想起某位秀才送與我的詩書里,我最愛的那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頭沒破大師站得稍遠,中氣十足地沖我喊道:“愛惜芳心莫輕吐,姑娘可要記緊了!”
大師的口吻和我娘真像,我娘青姑在她難得的清醒時分會告誡我:“笑得好看的男人有毒,你千萬不要招惹。”
我猜我爹是個美男子,反問她:“那麼,不笑也好看的男人呢?”
我娘氣得脫鞋子拍我的臉,我在屋子裏跳來跳去地躲她,連連告饒:“別打我臉!打在看不見的地方!”
事實上,我這張臉不具備可觀性,從小到大,沒少被我娘打。次次都是禍從口出,有一天,她在擇桂花,我坐在一旁搓酒麴,無意一瞥,竟發現她鬢已星星。我心頭一酸,放下手中活計,湊到她跟前想替她拔,但白髮太多,竟已無從拔起。
我娘自己也知道,長嘆道:“你這孩子不省心,我愁白了頭髮。”
我認為她在冤枉我,認認真真地說了句大實話:“娘,沒有我,你的頭髮早晚也得白。”
我娘大怒,把一籃子桂花全扣在我頭上,我在馥郁的香氣里心疼得直抽氣:“娘!錢!”
桂花能釀酒,釀酒換成錢,錢帶我們去找爹爹,我用心良苦為她鋪就了前程,她卻總不能體會我的心思。多數時候,我夜宿小舟,在難眠的夜晚想起我娘,我想一定是哪裏出了錯,只會惹她生氣,然後損人一千,自損八百,把自己搞得也很懊喪。
有話不好好說,這就是我和我娘。眼下又冒出一位歐陽公子,五兩銀子的事,都要和我爭個高下,我誠懇地向他進言:“公子為區區銀兩傷了和氣,實在有損歐陽世家聲譽。”
那人劍眉一折,語聲帶笑:“據說在綠湖,五兩銀子能同時邀約兩位姑娘蕩舟蘆葦叢?”
“你!”我被噎得說不出話。
藍衣小廝突地開口:“斧頭和鎚子。”
“什麼?”
他不耐煩,重複道:“斧頭和鎚子。”
我還沒反應過來,小廝已騰身而起,執劍劈向蒼穹。只聽得一陣沉鬱轟鳴聲,那柄烏金劍翩若游龍,火星四散,我看得眼花繚亂。待劍光收斂,才發現岸邊幾棵高達數丈的楊樹已被他的劍削成幾塊厚實的木板,三米見方,約莫有十餘塊,堆成一壘。
疏狂如斯,驚艷了看客的眼睛,我這才明白他的用意:“有有有,我回家拿給你。”
他是在幫我,重建小明號。這人不賴,別看不苟言笑,比他的主子和藹可親多了。我這人吃軟不吃硬,他替我省了錢,我恨不得撲過去對他猛搖尾巴:“大俠貴姓?”
他的聲音很沉實,走冷酷路線:“我是卒。”
“卒?”名兒真怪,好歹有個姓吧?
他不予理會,塞給我一個“你很煩我很忙”的眼神,竄到一邊去劈木板了。我討了個沒趣,拿人家的手軟,心也軟了,垂頭喪氣地沖大船道:“二十五兩就二十五兩吧,成交!”
蓮花公子喜形於色,側過頭對簡裳說:“桂花釀鱸魚甚是肥美。”晚風忽來,那低敞的衣領愈發低了,春色隱隱,妖魅風骨好似湖中紅蓮,我喉頭一干,艱辛地咽下口水,目光轉向歐陽公子。
蓮花公子太媚了,用我娘的話說,他有毒,我吃不消。但歐陽公子更加不是省油的燈,頭沒破大師剛湊近他耳語了幾句,他便手一揮:“啟航!”
“啊?我都降價了,你還想怎樣?”像我這麼一個見錢眼開的角色,為他變卦根本就是百年難遇,他卻拒絕我了,這下窘了,我抓抓頭髮,“二十兩!不能再少了,再少我就……”
沒等我哭完窮,大船已徐徐開動,甲板上一眾人等衣帶輕揚,似欲乘風歸去。我急了,拍打着卒的後背:“你家主子要走了,快,帶我飛過去!”
卒很冷漠,不理我,留給我一個寬厚的背。我推他,推不動,倒把自己弄了個趔趄,索性賴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大船遠行。
淡青色的薄霧裏,歐陽公子的聲音清朗朗地在風中回蕩:“你得欠着我,惦着我。”
那人臨去前,看了我一眼。
湖心深處,蘆花漫天,春意蓬勃得很清淡。我和我的小舟對你虛席以待,你卻走了。
我跌坐在草叢裏,卒在拾掇着木板,我跟他說:“你的主子走了,你不跟了去?”他又不吭聲,只慢條斯理地伸了伸長腿,繼續幹活。我討了個沒趣,怔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在說,腿長在我身上,我愛去哪去哪,他走他的,難不成我還能困死綠湖?
他是狠角色,我滅不動他,不和他斗,自討苦吃。我爬起來,拍拍衣裳,一溜煙跑回家拿斧頭和鎚子。小明號是謀生工具,早點重見天日,我早點賺錢。有了錢才好上路,也能高傲如卒,想去哪去哪,也造條氣派大船,呼三喝四,魚肉鄉鄰。
青姑照例不在家,我在抽屜里找了半天,扛着鎚子和斧頭就出了家門。我想清楚了,恃才才可放曠,設若我有卒的武功,我也膽敢眼高於頂,但這太難了,非我力所能及。那就效仿歐陽公子吧,仗着臭錢抖威風,不可一世。
比起身懷絕技,我更信賴腰纏萬貫。錢是個好東西,我一定好好愛它,深深愛,不顧一切地愛。它比起愛,更能帶給我好處,我是窮人,我很勢利。
剛走到村東頭,我就望見我娘了。穿黃衫,趿綠鞋,瘦骨伶仃地掛在桂花樹上,像一條嫁接的黃瓜。我很心酸,村人常罵腦子不開竅的人說:“你是要弔死在一棵樹上嗎?”我娘就是如此,一個人,一段情,一輩子。她從一而終,倒是盡興,不曉得那位負心漢是否有妻如玉,有女如花,她們是否錦衣玉食,無需養家?
我翻過手背,慢慢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這雙手雖然小,以後吃粥吃飯,可就靠它了。我沒打擾我娘,繞了路,跑去綠湖邊找卒。他還在忙着,我把工具一遞,走到一邊捕魚。
網一撒,波光粼粼的水面一晃,清亮的水下,魚兒倉皇逃竄。我坐在岸邊,回頭望着卒,他是他的卒,他留下來陪我。但他為什麼要這樣?我們本是萍水相逢,我的容貌平淡無奇,他大可不必。
蜜汁火方、奶白鯽魚湯、雪花斗蟹,外加銀魚餛飩,因陋就簡,卻也整出了幾樣菜式。小明號已初具雛形,我招呼卒過來吃飯,他着意瞧了瞧我,悶聲不響地盤腿而坐,略略一看,皺着眉,開了尊口:“米飯。”
我翻了翻眼睛,想敲他的腦袋,米飯哪兒吃不着,船菜的精髓就在於湖鮮,他有沒有常識啊。然而他大概真的沒什麼常識,敲着筷子晃了一圈,對小明的手藝愛理不理,末了竟一甩手,又去造船了。
自從碰着歐陽公子一夥,我的尊嚴就跟白雪似的,我以為它潔白無暇,但哪知它的命運是被千萬人踐踏。我敬卒淳樸,按照五兩銀子的標準給他配備伙食,他卻不感恩,真叫我情何以堪。
暮色已沉,我看着忙活的人。他的驕傲斬釘截鐵,只要講究,不要將就,我做不到他那樣,我隨遇而安,苟且偷生,連我娘都不如。我娘傲骨錚錚,寧可活在虛幻里,也不願嫁了老員外當填房。小時候我餓得哇哇叫,眼巴巴地看着我娘操起掃把,把前來提親的媒婆趕出門,連同紅糖若干,糕點若干,我坐在門檻上,又餓又饞,委屈得大哭。
在那樣貧瘠的年代,我在乎的是一張嘴巴,可我娘緊要的,是一顆心。我是不如她的。
卒忙到夜深才弄完,趁這當口,我又回了一趟家,割了一大塊臘肉和米飯蒸了,香噴噴地給他端來,他三口兩口扒完,有條不紊地給小明號刷起了桐油。
好好的魚蝦不吃,盡挑些旁人看不上的。他是粗人,最煩花架子,我早該知道的。
但粗人心細,入夜時,我躺在嶄新的小明號里,沒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他就頭枕着一塊圓木,和衣躺在船邊入睡。夜露深重,我幾次三番地邀請他上船,又道自己可以回家去睡,他只擺手,取了腰間酒囊喝了幾大口,倒頭就卧,再不理我。
睡到半夜,我被鳧水聲驚醒。聲響極細微,但憑着生於斯長於斯的經驗,我已判斷出水底潛伏了不下十餘人,驚得一下子坐起,背貼着船壁,心提到嗓子眼,連大氣也不敢出。
船外,卒已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