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永遠
第十六章
永遠
那天他們回到嘉尚的家中,已經是滿天斜陽的黃昏。
李富貴將夜鶯從馬車上扶下來,關切地問她:“今天一天累了吧,好好休息。”
夜鶯橫了斜倚在車上的楚聿修一眼:“當然累啦,我都準備和這個渾蛋拚命了。”
楚聿修覺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悲慘的人了,他苦着一張臉,跳下馬車,走進自己家看了看,頓時震驚了:“這個園子……是被人洗劫了嗎?”
夜鶯更加鄙視他了:“哪有人來嘉尚這種小地方洗劫啊!”
“那麼……為什麼我家的牡丹圃里一株花都沒了?姚黃、魏紫、夜光白、綺色紅、九重樓台、一品天香、雲嵐生碧波、西子睡未足……為什麼這些名品、珍品統統沒有了,變成了一片小白菜?”
夜鶯望着種滿小白菜的牡丹圃,終於有點愧疚了:“那個……你不覺得小白菜很好吃嗎?”
“那麼,纏在辛夷樹上的藤蔓是……”
“苦瓜。”
“爬在太湖石上的是……”
“紅薯。”
“荷花池淺岸里種的是……”
“芋頭。”
楚聿修一邊往裏面走一邊額頭青筋直跳,好不容易他抬頭看見了前面一片盛開的花朵,頓時鬆了一口氣:“呼……幸好那片櫻花和玉蘭沒有被你們砍掉。”
“是啊,但你走過去的時候小心點,下面種着韭菜呢。”
“夜鶯……我真是服了你這麼不解風情的女人!”
雖然不解風情,不過這院子的出產率還是很高的。
夜鶯指揮李富貴去挖竹筍,吩咐楚聿修去摘小白菜和韭菜,自己去湖邊摘了荷花的嫩莖,又撈了一尾魚,經過水榭邊的雞籠時,狠狠心把最大隻的公雞捉了殺掉。
“咦,金多多你手藝見長啊,居然能一個人搞定這麼多菜嗎?”楚聿修捏着小白菜和韭菜回來時,一看見她這陣勢,頓時驚訝又崇拜。
夜鶯抬起下巴,往李富貴一看。
李富貴立即乖乖地洗菜做飯去了。
“我們是男主內女主外,我負責賺錢他負責養家,知道不?”夜鶯一副女強人的模樣,丟下十文錢,“你去街角打兩斤酒。”
“……饒了我吧。”楚聿修扶額苦笑,轉頭吩咐身邊人,把酒窖里那壇竹葉青給拿來。
這一頓好忙,直到月上柳梢頭,才搞了一桌吃的,臘肉竹筍、蒜泥小白菜、韭菜炒蛋、清炒藕帶、紅燒鯽魚、外加一個童子雞。
“真正的童子雞,養了才兩個月,慘啊……”夜鶯一邊吃一邊嘮叨,“更慘的是,再養一個月,起碼可以多吃一倍的肉啊……”
“嘖嘖嘖……”楚聿修都受不了,一臉痛苦地轉頭看着李富貴,“你真的能忍受這個女人?窮成這樣的,我真是平生僅見啊!”
“她這麼窮還願意養着我,我心裏……覺得更喜歡她了。”他深情脈脈地望着夜鶯。
“沒事啦,只要是你,我養你一輩子都行……”夜鶯含情脈脈地望着他。
楚聿修一身雞皮疙瘩都出來了,嘴角抽搐地舉起酒杯:“喝酒喝酒……”
酒喝多了,三人都有點醉意朦朧。
楚聿修借酒消愁,喝得最多,醉得最快:“李富貴……你現在被金多多養着,有吃有喝、幸福美滿。可我呢……我跟你說,金多多本來是我的未婚妻,要不是我一念之差,她又沒有眼光,我們早就在一起了……”
“我知道……來來來,我和多多一起敬你一杯。”
“……你這個渾蛋,搶走了我的未婚妻,拿着我的酒來謝我……”他一邊模糊地抱怨着,一邊又問,“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李富貴,你準備怎麼辦?”
“嗯,很難說……要不,把整個天下賠給她做報答好了。”
“這個報答方式不錯,我很讚賞!”楚聿修一拍桌子,“再來一杯吧!”
那兩人嘮嘮叨叨,金多多則夾着一筷子藕帶,惋惜:“哎呀,要是這藕帶再長几天,說不定能結出好幾個蓮蓬、長出好幾支藕,現在一口就吃掉了,好可惜啊……”
楚聿修恨鐵不成鋼地打掉她的筷子:“金多多你有點出息好不好?”
“這個筍就更讓人難過了,說不定就是一大叢竹林一大片筍呢……”
“那一大片筍你還不是要吃掉?早吃晚吃只是時間問題,別想了。”李富貴揉揉她的頭髮,微微一笑。
楚聿修加上一句:“對啊,今朝有酒今朝醉,喝了再說嘛。”
夜鶯也終於悟了:“好吧……明日愁來明日憂。”
“乾杯!”
月上中天,酒也喝完,菜也吃完了。
“好了,我就先走了,李富貴,記得我們說的。”楚聿修撂下一句話,站起來準備回去睡覺了。
作為一家之主,李富貴收拾碗筷時,夜鶯送客。她拎着楚聿修,把他推回他家的院子裏去:“走吧走吧,以後別來打擾我們了。”
楚聿修踏着月光,在櫻花樹之間走了幾步,又緩緩回過頭來看她。
她身影纖細,沿着種滿芋頭的荷塘邊輕快地往回走,離他越來越遠。
不知為什麼,胸口有一點微微的痛,像火一樣在全身燃燒起來,直燒到四肢百骸全都是痛楚。
不由自主的,他低聲叫她:“夜鶯。”
夜鶯站在荷塘的曲橋之上,轉頭看他:“嗯?”
他似乎有點微醺,靠在花樹下望着她,良久才輕聲說:“其實我……雖然很愛混天香樓麗華苑偎翠閣之類的地方,但我和那些姑娘都並無來往,只是因為喜歡歌舞編排和填詞作曲,常常去幫她們看看,所以才得了個百花教主的外號。”
“哦……”這麼說起來,看來她以前是誤會他了——當然了,自從知道大力反對她嫁給楚聿修的那些姐妹們的夢中情人全都是楚聿修之後,她其實也已經明白,自己以前所以為的都是錯誤的。
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與莫名的期待而微微有點顫抖:“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沒有這個名號,如果你不因此對我產生壞印象,那麼現在我們會不會是幸福的一對?”
“我不知道。”她嘆了一口氣。
“如果……在你過來求我救你爹的時候,我沒有生氣,而是將你留在我身邊,幫助你渡過難關,那麼,我們會成為幸福的一對嗎?”
她搖搖頭,輕聲說:“楚聿修,世上沒有如果,過去了的事情,就永遠不可能再來。”
“說的也是啊……我已經失去了機會,所以,再也沒辦法了。”他低低地說著,終於扶着花樹站起來,花樹搖動,簌簌的花朵落在他的身上,他全身披着月色與花朵,錦上着花,就像姑射仙人一般。
“那麼……金多多,希望你原諒我以往所做的一切,我們……再見了。”
在這麼迷人的美少年面前,還有人能硬起心腸,說不原諒他嗎?
金多多當然也不能,所以她深吸一口氣,露出燦爛笑容:“放心吧,只要你多來看看我們,順便多請我們吃個飯,給我們弄點生財之道,我保證原諒你!”
“……金多多你真是無藥可救!”
“多承吉言,貧窮與賺錢就是我的終身烙印,當然無藥可救……”
送走了好命的楚聿修,苦命的李富貴和夜鶯一起湊到廚房洗碗。李富貴將碗洗好,夜鶯把碗擦乾放到碗櫥中,因為很熟練了,所以配合得很好。
天色很遲了,又喝了點酒,夜鶯有點暈乎乎的,手一伸,沒抓到碗,卻抓住了李富貴的手掌。
她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正要縮回手,李富貴卻將碗換到另一隻手,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指,低聲喚她:“多多……”
她低頭看了看他的手,低聲說:“手還濕的呢。”
“哦……”對這個不解風情的女人,他真是無奈了,只好洗乾淨了手,然後擦乾,但這個時候卻沒有牽手的理由了,只好和她一起走出廚房,穿過廳堂,準備各自回房。
月色正好,從小院的芭蕉葉間篩下來,明亮地照在他們身上。
不知不覺,他們看了對方一眼,如此良辰如此夜,不由自主地,他們相視而笑,一起在芭蕉樹下的青石上坐下,靠在一起,望着天上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看起來特別明亮呢……”
“可能是因為我們在一起,所以才會格外輝光耀眼吧。”
“唔……李富貴,你現在說起甜言蜜語來,就跟不要錢似的。”
“……清風明月本無價啊,多多,這個時候就不要提錢了吧。”
“說得也是。”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仰頭望着月亮,因為心情好,所以輕輕地哼着歌,輕鬆愉快。
李富貴轉頭凝視着她,許久,才試探着伸手,一寸一寸地慢慢遞過去,忐忑又緊張地輕輕摟住她的肩膀。
夜鶯一把回抱住他的肩膀,還順勢把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埋怨道:“你啊,動作真慢。”
“啊?”
“等你好久啦……過年到現在,我都等了兩個月了,等得急死了,你才終於……對我有點表示了。”
李富貴差點嘔血:“那可真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沒辦法,聽說男人都遲鈍嘛。”她說著,靠在他的肩上,笑眯眯的,“不過沒關係啊,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會用一輩子慢慢跟你耗的,把你調教出來。”
“一輩子嗎?”他胸口湧起異樣的甜蜜,不由自主微笑了出來。
“是啊,最好我們都活到很老很老,到那時候,你總能開竅了。”
“那,多多,如果有一天,我忽然消失了……”
“你怎麼會消失?你幹嗎要消失?你怎麼能消失?”她立即跳了起來。
“沒有沒有,別擔心,我只是說如果。”
“如果……反正如果我也不要!”她說著,蠻不講理地抱着他的胳膊,“我說了我會養你的,你只需要好好愛我就行了。”
“雖然如此,但是,我不能總是讓你一個人辛苦打拚養着我,我也想給你一些東西……”
“不要!除了你之外,我什麼都不要!”
“嗯,我知道。”他輕輕地撫着她的肩,低聲說,“可是多多……我很擔心,有一天你會嫌棄我,會因為我的無能而開始厭煩我,到時候,我若是失去了你,可怎麼辦?”
她連連搖頭,急道:“我怎麼會嫌棄你呢?都說了我們會這樣幸福地過一輩子的。”
“你有信心,可是我沒有信心。”
“不許胡思亂想!你要相信我!”她蠻橫不講理地抱住他的腰,“李富貴,說好了,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的!”
“嗯,說好了,我們……一定要永遠在一起。”
她鬆了一口氣,微笑着靠在他的胸前。
月華輝煌,人月兩圓,一切,都顯得完美極了。
永遠……
完美……
一覺醒來,所有一切都變成了夢幻泡影。
夜鶯睜大眼,躺在床上,聽聽周圍,一切安靜,風聲,小鳥的聲音,街上行人的聲音……
唯一缺少的,是李富貴做早餐的聲音。
難道,他昨晚酒喝多了,今天起不來了?
“好吧,你不給我做,那就我給你做吧,讓你感動一下,還怕你不乖乖地以身相許,和我一輩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越想越開心,她爬起來,梳洗之後就跑到廚房去。
剛進廚房,她遲疑了一下,又退回半步。
廳堂的桌上放着一封信。
真像啊,和他之前離開時一樣,安安靜靜的氛圍,安安靜靜的屋內,除了一張薄薄的紙,什麼也沒留下。
“又被拋棄了嗎?”
她自言自語着,忽然覺得全身無力。她扶着牆,走在桌旁坐下,盯着那封信許久許久。
那上面空無一字,彷彿只是個空白信封。
但裏面,確實有一張紙。
她慢慢地抽出來,展開那張紙。
多多:
原諒我不辭而別,只因不知如何與你告別。
若一個月內,我未能回來,你就去清州松樹巷福宅,你爹娘在那裏,我已安排妥當,你去找他們吧。
到時候,忘記我。
李富貴
“說得再好聽……還不是,拋棄我的信。”她自言自語,把信紙折起來塞回信封去。
然後,就看到信紙背後一行小字——
又:早餐在鍋里,我走得太早,恐怕你起來時已經冷了,記得熱一下再吃。
她沒有去看他留給自己的早餐,她把手按在信箋上,眼淚一滴滴落在自己手上。
“渾蛋……”
除此之外,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喉嚨發緊,胸口窒息,呼吸梗塞在口中,整個人彷彿都麻木了,一動不動地坐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深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誰知,因為一動不動地僵坐太久了,她的腳都麻了,一時竟然站不住,“啪”的一聲摔倒在地。可好奇怪,摔倒撞到的地方竟然一點都沒感覺到疼痛。可能是心太痛了,所以,身體的痛根本也無足輕重了吧?
她雙腳顫抖,勉強扶着桌子站起來,狠狠地呼吸着,許久許久,才讓自己的身體漸漸地可以走動。
她走到廚房,端出鍋里的豆花和豆沙包,慢慢地吃完。
因為,這也許是李富貴留給她的,最後的東西了,她吃得很慢,一點一點咀嚼着,珍惜地品嘗着味道。
只是,到底還是嘗不出什麼味道了,因為,除了苦澀,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他說,說好了,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永遠是這個樣子的嗎?
李富貴你這個渾蛋撒謊騙人精!
永遠在一起,難道不是生死相關、憂佳相隨?
她一邊吃着,一邊想着,眼淚卻已經不再流下來了。
她把碗筷收拾好,回到自己房間裏,把衣櫃打開,取出裏面那件衣服。這是幫孫大爺家的牛接生的時候,孫小妹補償給她的簇新的青布衣料做成的衣服。雖然她學得很帶勁,一有空就偷偷去找孫小妹請教裁剪;雖然每天晚上,她都趁着睡前的一點時間努力地縫製,可是,她真的很忙,也很沒有天分,直到現在,這件衣服還剩下袖口沒縫完。
不過,她現在終於靜下心來,把衣服抱在懷中,一點一點地縫好。雖然針腳不勻不細也不整齊,但她已經儘力了,她只能盡自己的力做到最好。
只是手指微微發抖,有時候針會刺到自己的指尖上,微微一痛,讓她覺得茫然,覺得這些針是不是也刺到了自己的心上,不然,為什麼心裏的那種尖銳的痛,會和指尖上的那麼相像。
到下午時分,整件衣服終於趕完了,她又細細看了一遍,然後小心地折好,放在包袱中。她給自己種在楚聿修家的瓜果都澆過水,給小雞也餵了食,把它們都放出來,任憑它們出去啄食。
站在園內,她看着她和李富貴一起生活過的地方,許久許久,才轉過身,鎖好門。
對門的劉大娘詫異地問:“李嫂子,出門啊?”
“是啊,可能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呢。”她勉強牽動嘴角,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哎呀,那可怎麼辦,我家的鴨子最近老是縮着頭,也不肯下水游泳,我正想讓你看看呢……”
“不好意思啊,劉大娘……等我回來后,再幫你看看。”她說著,往鎮口走去,一步一步,毫不留戀。
因為,這裏已經沒有李富貴了,所以,這一切對她,還有什麼意義呢?
劉大娘望着夜鶯的背影,大聲問:“李嫂子,你什麼時候會回來啊?”
夜鶯沒回答,因為,她也真的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回來,又是否,真的能回來。
一個女孩子,千里迢迢從揚州回京城,確實是艱難的事情,但無論如何輾轉流離,夜鶯還是回來了。
她到家門口,看見大門緊鎖。轉到側門,那裏倒還有一兩個家丁在打理家宅,一看見她就很激動,說:“小姐,你可回來了!老爺夫人要是知道你平安無事,不知道會怎麼開心啊!”
“我爹娘呢?”她急問。
“小姐離家出走後,老爺夫人覺得仕途險惡,又見二皇子掌握朝政,大肆屠殺異己,朝野人心惶惶,所以他和一群老臣一起上書請辭。二皇子求之不得,所以立即就准了。老爺夫人遣散了家丁就走了,我們是一時還沒找到住處,但過兩天也要離開了。只是老爺現在在哪裏……我們還真不知道。”
“哦,這樣也好。”連家裏下人都不知道她爹娘在清州,她倒是鬆了一口氣,她把東西放下,拍拍自己的衣服頭髮,“家裏還有人在嗎?幫我燒點水洗洗,我等一下還有事呢。”
“有的有的,廚房的老吳還在,畢竟我們還要吃飯呢……天色還早,小姐先吃了早飯吧,要吃什麼?”
“隨便,我馬上就要出去,還有事。”
“隨……隨便?”兩個家丁的眼神,好像天都要塌下來了。畢竟,京城聞名的夜大小姐居然開始隨便吃東西了,估計離世界末日也不遠了!
她一看他們那種震驚的神情,不由嘆了一口氣,只好指揮說:“好吧,阿雲,你幫我去妙素觀買豆腐花,順路拐去丁香橋給我買半張蛋餅,卷黃瓜那種;阿奇,你去知音巷的留味齋帶二兩醬肉。你們快去快回,我洗澡后就吃。”
“是!”阿雲阿奇得令,頓時有了主心骨,轉身往外疾奔。
夜鶯吩咐老吳燒水,洗了澡之後,坐在小院中,讓初升的太陽晒乾自己的頭髮。原本已經回家的孜孜,聽到阿奇傳去的話也跑來了。她很順手地拿了柄團扇,幫夜鶯把頭髮扇干。
“你還是早點回家吧,我也很快就要走了。”夜鶯說著,想了想,把抽屜打開,取出一對金步搖遞給她,“我知道你可喜歡這對步搖了,每天都在眼饞,現在送給你了,以後你和阿奇成親的時候,記得要戴上,一定很漂亮的。”
“多謝小姐……”孜孜摸着金步搖,看着她的神情,忽然一個恍惚,覺得她好像是在和自己訣別一般,“可是小姐……”
“好啦,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還有事,要出去呢。”
“我幫你雇車。”她趕緊說,“家裏的車夫已經被遣散了。”
“好,我先吃早飯。”
等她早飯吃完,馬車也已經等在門口了。
她抱着懷中的那件青布衣上了車,車夫問她:“姑娘要去哪兒?”
她想了想,太子府肯定沒人,京城那麼大,李富貴在哪兒,她確實不知道。
“去青龍大街,楚家。”
楚家大門口,守衛森嚴,見她從一輛青布竹棚的雇來的馬車上下來,門衛就攔住了她,等她說自己要見楚聿修時,更是一個勁搖頭,說:“我家少爺不在,請姑娘過幾天再來吧。”
“我真是找他有要事。”夜鶯急道。
“哎呀,京城成千上萬的姑娘都說找他有要事,我家少爺忙不過來啊。”門衛笑嘻嘻地說。
敢情要見這個京城偶像,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夜鶯正轉身準備離開時,一個女孩子剛巧從門口出來,一看見她,立即大吃一驚:“夜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裏?”
夜鶯轉頭一看,原來是楚聿修身邊那個侍女,她趕緊上前,問:“你家少爺呢?”
“少爺啊……今天可不巧,他這樣的大閑人,今天居然說自己有要事做,一大早就和老爺進宮去了,要不,夜姑娘你先到我們府內喝杯茶,等少爺回來?”
“和你家老爺一起進宮?”她愕然問。
“正是呢,雖然他整天無所事事,但他那位皇后外婆啊最疼愛這個外孫了,所以他的外公也就是當今皇上嘍,讓他掛了個內廷近衛副統領的閑職,在宮中也算來去自如,不過平時都不應卯的,只是前天內廷近衛統領忽然在家暴斃,他就頂替上去了,如今公務纏身,得應付着宮中所有安全事務,近衛軍八千多人,管起來也麻煩呢。”
這麼說,他們是已經控制了宮中近衛軍,但畢竟京城御林軍有近兩萬人,如何掌握呢?
“這段時間老爺也是忙忙碌碌,這父子倆倒是難得湊在一起,少爺也總算不用被老爺整天呵斥,說他是不肖子了,哈哈……”
那個侍女性情開朗,嘰嘰咕咕地還在和她說笑,忽然有人縱馬奔來,在門口翻身下馬,一看見侍女,就急道:“哎呀,我的姑奶奶,你還出門呢!”
“怎麼啦,我天天出門,什麼時候你過問了?”她翻他一個白眼。
“你趕緊進門,老爺吩咐的,緊閉家門,不能出外一步!”他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宮裏已經開始變亂了!除了老爺之外,朝中另有多位大人都是支持皇長孫對抗二皇子的,所以,如今二皇子的兵馬已經包圍了其中幾位大人的宅邸!”
“啊!”她倒吸一口冷氣,立即轉身,對着那幾個還在談笑的門衛大聲說,“關門,落鎖,快點!”
夜鶯站在旁邊,往後退了一步。
侍女沒有注意她,只轉頭問那人:“阿孟呢?”
“孟統領率兵正趕往二皇子府上,二皇子府高牆深院,恐怕不好進去。”
“少爺呢?”
“這不宮裏嗎?他和朝中老臣們一起跟隨皇長孫發難,現在宮裏正激戰呢。”
“目前局勢怎麼樣?”
“誰知道!近衛軍雖然控制了皇宮,但御林軍的頭領阮巍投靠了二皇子,二皇子是帶兵進宮的,現在……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
帶兵進宮……
夜鶯轉頭就跑,跳上那輛馬車,急聲道:“去皇宮正門!”
馬車夫不明就裏,還趕着車子往那邊走,走了沒兩條街,對面哄逃的人群越來越多,他跳下馬,抓住個人一問,頓時嚇得渾身發抖,趕着車拚命往回跑。
夜鶯急道:“方向反了!”
“皇宮大亂啊!據說是皇長孫回來了,在宮裏和二皇子鬧起來了!萬一戰火蔓延到宮外,那我們不是死定了!”車夫大吼,拚命趕自己那匹馬。
“那我下去,自己走!”夜鶯說著,丟給他車錢,轉身朝着天璣門狂奔而去。
對面逃來的人群,將她擠得連連後退,她寸步難行,只好貼在牆壁上,往前慢慢地挪去。
奔來的人漸漸少了,街道上一片死寂。
京城大亂,血染宮闈。
瀕死逃出京城的皇長孫,和挾天子以令天下的二皇子,在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是啊,沒辦法再等下去了,被二皇子拘禁的皇帝並不重要,只要朝中所有羽翼被剪除,二皇子就能假傳詔書,自立為帝。而皇長孫,等得越久,朝中擁戴他的勢力越是消減,唯有現在,才能聚集起有生力量,反戈一擊。
得到一切,得到天下;或者是失去一切,甚至生命。
就算她肯養他一輩子又怎麼樣,他是個男人,永遠不會甘心站在她的身後;永遠不會願意和自己的愛人顛沛流離,躲躲藏藏過一生;永遠希望為對方,遮蔽風雨,一世安寧。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他說,我把天下報答給她。
夜鶯站在朱雀大街街口,看着面前延伸的御街。
九重宮闕,遙遙在望,血腥廝殺,耳濡目染。
現在裏面正進行着廝殺吧,即使她站在外面,也可以聽到隱隱的聲音。只是城牆那麼高,她站在外面,什麼也看不見。
高大的望樓相對而出,紅色的城牆堅實高大,上面是金色的琉璃瓦與朱紅的雙闕。
是黃金與鮮血,是天下至高的榮華富貴與殘忍殺戮,組成了這個宮廷。在那裏,有她的愛人,也許,永遠不能再回來。
廝殺聲、慘叫聲,隱隱在她耳邊回蕩,她一個人抱着李富貴的衣服,孤零零地站在空無一人的宮門前。
閉上眼,她彷彿看見前赴後繼的人殺紅了眼,洶湧向前,御林軍黑色的盔甲,如同黑色的巨浪,拍擊着紅色的城牆。紅色的城牆屹立不倒,那上面有她生死相許的人,如果他從高處跌落,便是粉身碎骨。
“如果你的結局是粉身碎骨,那麼,我也陪你一起吧。”
就讓從宮門中衝出來的鐵蹄,將他們兩人的血肉踏在一起,化為塵土,以後,再也不分開。
她在這修羅場之外,站在御街的正中。正午的陽光直射在她身上,她的影子縮成小小的一團。
她抱着自己懷中的那個包袱,內心一片澄澈空明。
這一刻,無喜無悲,不驚不懼。
安安靜靜,等待結局來臨。
李富貴,你說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的,不是嗎?
永遠,就是你活的時候,我看着你;就是你死的時候,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