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這都是緣分啊
第十四章
這都是緣分啊
夜鶯的生活懶散又隨意。
雖然,因為人生的變故,她以前養成的一大早去妙素觀搶豆腐花的習慣已經不見了,但她是個十分有職業素養的美食家,每天三餐都很準時,定時定量,從不延誤。
所以,在她日過三竿還不起床時,夜母覺得很奇怪,到她的門前望了望,但是想了想可能是病後身體虛弱,所以就又轉身回去了。
等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她發現夜鶯還沒出現,就覺得有點不妙了——在作息時間十分標準的女兒身上發生這種情況,以前……似乎也曾經有過一次。
所以她終於按捺不住了,跑到夜鶯住的小樓前,看見了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的孜孜,立即問:“鶯兒呢?”
“小姐,小姐她……”孜孜終於忍耐不住,抓住她的手臂就哭了,“又離家出走了啦!”
“什麼!這次的理由是什麼?”
“小姐……小姐昨晚和我一起到老爺夫人的房前,聽到你們在商量為了她而辭官的事情,小姐回來后,很久都沒能入睡,她說,於至善是個好人,是她以前沒有想周全,而且,她也不願意老爺夫人為了她而做出這麼大犧牲,所以她……她就……”
所以,她又踏上了漫無目的的旅程。
“不過,我當然知道你們的第一反應肯定是順着京城到揚州的路去尋找我啦,像我這樣的聰明人,當然是……躲在最安全的地方了!”
她直奔京城近郊的尼姑庵,這邊有兩個年輕的姑子,以前是妙素觀的,和她也是好友。自從妙素觀開發出素齋,並且豆花在全城出名之後,她們就被分到這邊的一座小庵堂中,看守着妙素觀的幾塊種了黃豆的地。
現在是冬天,當然不需要種地,閑極無聊的小尼姑遇見當初天天來吃豆花的小姑娘,三個人投緣又契合,那兩個姑子恨不得把她發展成自己人,天天混一起玩才好。
做完了早課,一個尼姑回家看爹娘去了,剩下一個了清和她坐在炕上閑聊:“說真的,當尼姑也不錯啊,每天只需要做個早課,廟裏的田地也有善男信女幫你種,香油錢給廟裏留一半咱們自己留一半,逢年過節朝廷還賞賜僧袍,雖然光頭是難看了點,但是我覺得你也挺適合戴帽子的……”
“但是,了清你不了解我對紅燒肉和排骨湯的愛啊……”夜鶯長嘆一聲。
“得了吧,你現在是年輕,二十歲之前吃什麼都不胖,等到二十歲后,什麼都不吃也會胖,到時候你基本也就告別葷菜了。”
“我寧可告別生命,也不會告別葷腥的。吃就是我活着的最大意義。”她趴在暖暖的炕上,軟得就像一隻貓,“對了,了空怎麼回家了?”
“你真是舒服得都不知道日子了,明天是上元節啊,了空家人都在的,她是小時候體弱多病所以才被施捨到廟裏,其實她家很不錯的哦,兄弟四人個個都開店的……哎,我跟你說啊,她四哥還沒成親,長得還不錯,雖然你嫁出去希望渺茫吧,但是我們替你說說好話,也許……”
“算了,我對嫁人已經絕望了。”她深沉的說,依然趴在炕上一動不動。
“哎,別這麼絕望嘛……”了清正安慰她,外面忽然傳來喊聲:“了清,住持叫你趕緊回去!”
了清趕緊從炕上跳下來,跑出去:“了悟師姐!”
“明天上元,有很多人會來觀里上香的,肯定會缺人手,你趕緊回去,明天一天有得忙呢!”
“是,我馬上就走。”她匆匆地應了,趕回屋內抄起自己的經書和念珠,打包了洗漱用品,對着夜鶯說了一句“晚上你一個人自己小心點”,就匆匆跟着師姐離開了。
“還別說,真有點冷清呢……”
了清走後,夜鶯一個人趴在炕上繼續暖着身子,不肯挪動。
白天還不怎麼樣,晚上一到,天黑了下來,被竹林層層圍住的小庵堂,周圍竹影搖動的聲音簌簌作響,松風嗚嗚,凄慘無比。
今日元宵,城裏應該是處處花燈,熱鬧非凡,可這裏只有一燈如豆,照得四壁凄清。從窗外透進影影綽綽的竹影,四下里靜無一人,她一個人心驚膽戰。
想想這是正月十五,往年的現在,應該是自己和父母從哪家府邸里看戲回來,一家人親親熱熱地說著話,吃着團圓飯,等到午夜時分,放鞭炮、燒火盆,一直要鬧到天亮去。
“爹,娘……你們現在,是不是也在想我呢?”她縮在被窩裏,喃喃地念叨着,眼眶不覺濕潤了,“但願,我這個不肖女走了之後,你們就能安穩過日子了,再也不會因為我這個女兒而覺得抬不起頭,也不需要為了我而放棄爹爹的事業……”
她伏在枕上默默地想着,也不知什麼時候,窗外忽然傳來“咚”的一聲,似乎是有個東西,重重地撞在了門上。
她嚇得倒吸一口冷氣,低呼一聲,飛快地鑽到了被窩裏。
過了許久,沒有動靜。
畢竟在嘉尚的小流氓群里受過訓練,好歹也曾經是一鎮的大姐頭,夜鶯在一開始的恐慌之後,很快就鎮定下來。她爬到窗口,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音。
只聽得見凌亂的風過竹林的聲音,除此之外毫無聲響。
膽子大了點,她拔下門閂,緊緊握在手中,然後輕手輕腳地開了門,觀察了一下外面。
一片昏黑中,無數松竹的樹影在風中起伏,如同浪濤。
“沒有人嘛……原來是自己嚇自己。”她一邊念叨着,一邊轉身,卻發現一個黑影倒在窗下,正在微微喘息。
她立即操起手中的門閂,戒備地朝着那個人高高舉起,大喝一聲:“誰?”
那黑影聽到了她的聲音,微微抬起頭,在暗淡的夜色下凝望着她。
她緊了緊手中的門閂,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就在走到距那人不到三步遠時,她忽然聽到那個人輕聲叫她:“金多多……”
“咚”的一聲,她手中的門閂掉落在地上。
她站在黑暗中,獃獃地望着黑暗中的那個黑影。
李富貴,怎麼會是他?
把李富貴拖到房內一看,肩膀上深深一個口,背後長長一道傷。
她手忙腳亂地翻了清和了空的抽屜,居然找到一瓶跌打葯,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給他撒上,然後找了件了空穿破的舊衣服,把他的傷口給包紮好。
天地可鑒,她做這些事的時候,眼觀鼻鼻觀心,絕對沒有多朝他赤裸的上身打量一眼——況且室內不敢開燈,她就算想看也看不清。
終於給他包紮好了,她扶着他趴下,把被子給他蓋上,問:“怎麼回事?是誰敢給齊王殿下砍這麼兩刀?”
他在黑暗中艱難地開口,慢慢地說:“我二叔。”
哦……二皇子,太子他弟,李富貴他叔。
“不過他也真會挑日子,今天可是元宵節啊……”夜鶯感嘆。
“今天是最好的動手時間,不是嗎……”他因為受了重傷,氣息不穩,說話斷斷續續的,“上元,所有皇親國戚和朝中三品以上大員都要進宮朝賀……趕在今日,能把所有對他有威脅的人一網打盡,而且,我也根本沒想到……他居然敢在我向皇上拜賀時發難,在背後偷襲我……”
“他在皇上面前刺殺你,這麼說……是真的謀反了?”
“其實是逼宮。”他糾正她。
“……還不是一樣。”她說著,忽然想起來,趕緊又問,“你爹……太子殿下呢?”
“他卧病在床,並沒有進宮,躲過了一劫……雖然京城已經被我二叔的兵馬封鎖,但我在逃到這邊的途中已經安排好人手去保護父王了,他那邊沒事。”
“不過看起來,你可有事了……”她念叨着,因為不敢開燈,即使她坐在他的床邊,即使離得這麼近,可只有窗外朦朦朧朧的光線,依然看不清他。所以她俯下身看着他,兩個人貼得很近,幾乎呼吸相聞。
李富貴失血過多,虛弱地靠在床上望着她,默然。
她看清楚他除了臉色蒼白之外,並無什麼異狀,才輕聲問:“那……我爹呢?”
“放心吧……你爹是外臣,沒有進到內殿,應該沒有被波及。”
她放心地鬆了一口氣,又問:“那麼你呢?你怎麼會跑到這裏來?”
“京城已經被二叔和他的近派控制,正在到處搜捕我……我好不容易帶傷逃出城,卻又在路上遇到過來搜尋的兵馬,和我的親兵失散了……然後,不知怎麼的,走走逃逃,就到了這裏,也不知為什麼,你竟然會在這裏。”他喘息沉重,凝視着黑暗中她模糊的輪廓,輕聲說,“我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吧。”
“是啊,你命真大,運氣真好。”她說著,輕輕嘆了一口氣,“不過我運氣可就不太好了,本來我難得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而且……都已經開始考慮出家的事情了。”
“出家?”他驚問。
“對啊,像我這樣聲名狼藉的人,基本也就嫁不出去了,出家對我來說算個不錯的選擇,還可以結束我所有的煩惱……只是我還沒有克服對魚肉葷腥的挂念,所以還在掙扎中啊。”
“金多多你別開玩笑了吧……你像是能青燈古佛過一輩子的人嗎?”他虛弱無力地嘲笑她,“無法想像你這樣的小尼姑。”
“那是你想像力不夠豐富。”
生死關頭,兩人彷彿忘卻了過往所有的恩怨。
她抱膝坐在他的床邊,想了想,又問:“對了,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怎麼辦……”李富貴似乎還真沒想過這檔子事,“既然二叔已經明着逼宮了,那麼皇爺爺肯定會受脅迫,也許明天就滿大街都是我的海捕文書了……說不定是指我謀逆、叛亂、企圖弒君之類的……”
“不會吧……”
“身在皇家,哪有什麼不可能的?”
“那接下來怎麼辦呢?”
“反正還是保命要緊吧。”
李富貴果然料事如神。
正月里,附近的村落里的市集熱鬧極了,金多多當然不可能不去湊這個熱鬧。
她把了清的僧衣穿上,又戴上僧帽,給自己搞了一個低調的尼姑造型。床上的李富貴見她攬鏡左照右照,便出聲說:“還不錯,很清秀。”
她嚇了一跳,回頭瞪着他,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是受傷了嗎?居然醒這麼早?”
“傷口有點痛,所以無法入睡。”他低聲說著,抬手覆住自己的眼睛,虛弱而睏倦,“你要出去嗎?”
“嗯,今天京郊有集會,聽說附近山村的人都到鎮上趕集,可熱鬧了。”她說著,對着鏡子把帽子使勁拉下,又把碎發都攏在帽子中,企圖隱藏自己是假裝尼姑這個事實。
見她完全不理會重傷的自己,依然想着待會兒出去逛市集,李富貴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低聲說:“那我也要走了……二叔應該正在搜捕我吧。”
“走吧,如果你走得了的話。”夜鶯滿不在乎地說,“早上我去打水的時候,看見旁邊的村口就有一群士兵在搜尋,態度很蠻橫的哦,拿着手中的槍往草叢裏亂扎,我想像了一下,要是你躲在草叢裏的話,估計現在身上已經有不少透明窟窿了。”
李富貴微微皺眉:“哦……”
他昨天流血過多,今天虛弱無比,沒力氣和她多說,便微微閉上了眼。
夜鶯抓了兩塊干黃泥捏了捏,把手弄髒,然後往臉上抹了兩把,把臉弄得蠟黃蠟黃的,然後把門啪一下帶上了。
昨晚沒怎麼睡,現在傷病的睏倦傳來,雖然李富貴不想待在這裏,但也不由自主地趴在床上睡了好一會兒,才強忍着身上傷口的疼痛,硬撐着從床上爬起來。
動作牽動了傷口,後背與肩部火辣辣地疼,每動一下都讓他疼痛不已。他強撐着走到門口,想要開門出去。
門被反鎖了,他拉了幾下,發現根本無法推動,只好放棄了。
“不會是因愛生恨,所以準備去找人把我戳幾個透明窟窿吧……”他笑着自言自語,乖乖地回到床上躺下,想了想,又喃喃着自我解嘲,“什麼叫因愛生恨?其實她……根本就沒有愛過我吧。”
傷痛交加,又渴又累,可憐的皇長孫齊王殿下,雖然在嘉尚的時候也受過金多多不少虐待,但這麼痛苦的時候還真沒經歷過。他趴在床上,渴得嗓子冒煙,心裏突發奇想,不會是金多多為了報復自己拋棄了她,所以她要把自己活活困死在這裏吧?
“也難說,金多多這樣的女人,什麼事情干不出來?”他正自言自語着,門就被人一腳踢開,夜鶯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什麼叫我這樣的女人啊?是這樣的女人容易嗎?”
李富貴轉頭一看,她手中提着兩袋東西,懷裏還塞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有些什麼東西。
他默默地看着她,不敢出聲。
“你覺得我要幹什麼?”她說著,把手裏的東西往他床上一倒,先把他拉起來,不由分說粗暴地扯掉他身上的繃帶,痛得他差點崩潰:“喂,金多多……你要殺我能不能用比較乾脆的辦法?”
“不能!”她一口回絕,“我得先把你養活了,這樣才能慢慢地折磨你!”
“用……用什麼折磨?”被她扯得再度崩裂的傷口湧出了鮮血,讓他不由得抓緊了身下的被褥,直吸冷氣。
“當然是用這個了。”她說著,抓起手旁的一個瓶子,往他的傷口上倒去。這一下可真是狠毒又歹毒,單純的疼痛頓時變成了又麻又癢又痛,彷彿千萬隻螞蟻在他的骨髓里鑽來鑽去,他難受得只差一口血嘔出來了,深深感覺到了死去活來的痛苦。
“感動吧?”女魔頭一邊往他的傷口撒葯,一邊碎碎念,“我千辛萬苦出去替你買葯我容易嗎?要是被我爹發現了那不就完蛋了?要是被來抓你的人發覺了我豈不是更完蛋?我甘冒奇險,就為了替你弄這個葯……”
“那個大夫有沒有發覺?”
“沒有啊,這邊是鄉下地方,哪個大夫會坐堂看病?我是找的集市上賣土方的大夫,說我們庵中養的大黃狗前幾天跑太快撞到樹上了,皮開肉綻,讓他給我抓點葯……”
“什麼?”他頓時連自己的傷痛都忘記了,猛地一回頭,“啊!”因為背部劇痛,又直挺挺地摔在了床上,他這下可真的氣急敗壞了,“金多多,你去找獸醫拿這種爛葯給我敷傷口?”
“要命你就給我安靜點!”夜鶯一身霸氣地把他的後腦勺按住,塞進被褥里去,“今天我在市集上看見告示了,原本正月裏頭都是大赦犯人的,今年為了你,特地變成了緝捕文書!你果然料事如神呢,朝廷說你在皇上御駕之前發難,企圖謀逆篡位,你現在是朝廷欽犯,無論什麼人,提供線索就能享萬戶邑!還懸賞五萬兩黃金!摺合銀子五十萬兩啊!相當於一萬座我們在嘉尚買的那個小院子、五百座純福樓、二十萬匹晚霞錦、五百萬碗官燕、一千八百萬斤鱸魚,五億斤白菜……”她說著,把藥粉給他敷好了,又重新用乾淨的布包上,“我感覺應該很快就會好了。”
“會……會好才怪!”雖然虎落平陽,但他畢竟也是堂堂的本朝皇長孫齊王殿下,如今居然被她從獸醫那邊拿了一坨醫治大黃狗的葯過來幫自己弄傷,這也太令人悲憤了!
只是實在沒辦法對抗面前這個強悍的女人,他也只好忍氣吞聲地伏在床上,任由她將自己身上的傷口一層層包紮好,然後在他的背上打了個蝴蝶結,滿意地拍拍手:“搞定。”
“……”他只想趴在床上就這樣死掉算了。
“你就這樣躺着別動,我先去把外面的粥端過來。”原來她早已在廚房裏煮上粥了。
熱騰騰的粥端過來,她吹了吹,感覺不太燙嘴之後,才示意他張嘴。
因為肩膀上的傷,他的手無法舉起來,所以只能靠在那裏,乖乖地張嘴接她遞過來的粥。
味道並不太好,她的手藝一如既往的抱歉。
“別皺眉啊,雖然味道不太好,但裏面放的可是好東西哦,都說鱸魚能生肌,可是我第一沒有錢,第二就算有錢,這麼大冬天也找不到這麼貴重的魚給你吃去,只好買了一尾烏魚。不過這個烏魚也是好東西啊,皮黏黏的,膠質很多,對受傷的人是最好的了……”
“不過我希望下次你煮魚湯的時候,至少去個骨頭。”他艱難地用舌頭挑着魚刺,含糊地說。
“吃什麼補什麼嘛,你不是骨折嗎?多吃骨頭能讓骨頭變硬,你不知道嗎?”
“……補成魚骨頭還不如不補吧!”
夜鶯瞪了他一眼,但自己也忍不住了笑了出來:“快點吃吧,你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收拾一下,我們後天就走。”
“走?去哪兒?”李富貴詫異地問。
“我在集市遇到了空,她說住持派遣她去杭州清月庵,請主持的師姐過來妙素觀,要趕三月三的水陸法會。妙素觀這兩年賺大發了,自己有車送到運河邊,我和了空說了,悄悄的帶我一同前去,到時候我們在揚州下了,跑回嘉尚去。”
“嗯……這樣沒問題嗎?”
“我覺得……”她端詳了一下他,然後打包票,“沒問題!”
直到出發的那天,李富貴才知道她為什麼要先端詳一下自己,才肯打包票。
“為……為什麼我要扮成個尼姑?”李富貴穿着夜鶯匆匆改出來的明顯不合身的僧袍,表情複雜。
“廢話,難道我們兩個尼姑帶着你一個男人走?而且現在二皇子下了海捕文書在追殺你,你當然要打扮成女人才容易掩人耳目啊!”她端詳着他的模樣,滿意地點點頭,“挺漂亮嘛,我看很合適。”
“打扮成女人我認了,反正當年張良也扮過,可是……”他一臉寧死不屈的凜然氣質,盯着她手中的那兩個大包子,“要我把這兩個包子貼在胸前,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其實我吧,主要還是考慮到你的具體情況,這一路上天氣比較冷啊,你把這個包子貼胸前會很暖和的,真的……”
“我寧可有尊嚴地去死,也不要貼着包子活下去!”
“你就得了吧,前天你還敷着獸醫開給大黃狗的葯呢,你現在身體恢復了一點就要尊嚴了?”
“不許你再提這件事!”他欲哭無淚。
夜鶯得意地露出笑容:“乖啊,那就把包子塞上,這個可是香菇包哦,香香的軟軟的……”
“金多多!我真是從沒見過你這麼噁心的女人!”
總而言之,齊王殿下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死都不願意接受夜鶯那個猥瑣的建議,夜鶯只好把他的頭髮鬍子拾掇拾掇,吩咐他說話走路都要小心,然後給他穿上僧袍,戴上僧帽。
剛剛搞定,那邊了空已經到了,騾車前栓着兩頭高大溫順的騾子,他們三人加上趕車的老師傅,那兩頭騾子稍微有點吃力,不過雖然慢是慢了點,看來還扛得住。
一路晃晃悠悠,順着長滿冬小麥的田地慢慢走着。
前幾天的雪,給田地上鋪了厚厚一層白雪,雪下又有青青的麥苗透出來,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白中透青,大地就像一塊白玉,透着那麼一絲綠意,頭上是湛藍的天空,白綠藍三色交映,雖然晨風寒冷,但整個天地都使人覺得心曠神怡。
李富貴透過漏風的車壁,望着面前的遼闊大地,廣袤蒼穹,不由得深吸一口氣,許久沒有呼出來。
而了空和夜鶯都是女孩子,則聚在一起說著悄悄話。
“夜姑娘,他就是和你一起逃婚的人?”
“是啊,我爹不肯答應我們成親,所以只好我們相攜逃走了。”
“他好像氣色不太好,是生病了嗎?”
“嗯,他半夜翻牆和我一起逃婚時,從牆上摔了下來,又被我家的狗咬傷了,所以現在真是重病纏身啊。”夜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謊。
“那你們準備逃婚之後,到哪裏去呢?”
“去揚州啊!傳說那裏是花柳繁華之地,絲竹管弦之所,我想我們在那邊住下之後,一定可以過得很開心的。”
“雖然如此,不過……”了空看看李富貴,悄悄地湊到她的耳邊,輕聲說,“據說揚州是美女聚集地啊,你意中人長得這麼好看,一定要好好看着他才行!”
“他才不好看呢……”夜鶯回頭看了他一眼,正想說自己見過的楚聿修比他好看多了,但一眼看見他襯在晨曦中的面容,在朝陽淡紅的天空之下,他的側面輪廓就像最優美的山水起伏,那線條的魅力,讓她幾乎移不開眼睛,只能看着燦爛輝煌的朝霞給他鍍上一層耀眼的金紅色光芒,奪魄勾魂。
這麼一看的話……他似乎真的,並不比那個四處勾魂的楚聿修差呢……
“不過就算好看……他也沒有錢啊。”
“哎呀,有情飲水飽啦。”了空笑嘻嘻地說。
“你真的是出家人嗎?”
“是,可我是二八年華的出家人啊!”
下午時分,騾車到了大運河邊。
了空過去雇船,夜鶯扶着還未痊癒的李富貴下了車,兩人慢慢走過去。
運河邊,早已有三三兩兩的兵丁在巡視查看,肯定是來搜捕李富貴的。
“低頭,別露出異常神情。”她低聲說著,帶着他在碼頭的人群中穿行,走到了空雇來的船前。
了空和船老大正在討價還價,夜鶯扶着李富貴上了跳板,往船上走去。
旁邊正在檢查的兩個士兵,一看見這邊有三個年紀不大的小尼姑,頓時眉開眼笑,跟着他們上了跳板,問:“三位師太上哪兒去啊?”
李富貴趕緊低頭,夜鶯立即往他面前擋了擋。
了空把包袱中押了妙素觀印記的信封給他們看:“阿彌陀佛,今年三月三蔽庵有一場大佛法會,因為缺少一位鎮壓內殿的法師,所以小僧奉師父之命,前往杭州清月庵,請師伯無色大師前來助陣。”
“哦……就你們三個年紀輕輕的小尼姑上路?”士兵一邊說著,一邊就往李富貴那邊靠,“尤其這位師太,你長得如花似玉,形容嬌怯,我看這一路上,沒人照應會不會……”
夜鶯目瞪口呆——有沒搞錯!放着好好的兩個正宗的純種的絕對的女人沒興趣,專門跑去調戲李富貴幹嗎!他……他不就是長得五官清秀了點嘛!不就是看起來柔弱了點嘛!
眼見那人的手已經伸到李富貴的臉頰邊了,夜鶯立即一個箭步擋在李富貴面前,做了個標準的稽首:“阿彌陀佛,兩位施主不必擔心,出家人不論年紀老幼,都不過一件塵世臭皮囊,內里全是膿血骷髏,待時候一到,便為蛆蟲屍解,有何可戀?”
臭皮囊、膿血、骷髏、蛆蟲,最後還屍解……
那人頓時被說得興緻全無,悻悻地收回手。
旁邊的士兵比較老成穩重,指指李富貴問:“這位師太怎麼一臉病容?你們庵里怎麼讓身染重病的人長途跋涉?”
“阿彌陀佛,施主你有所不知。”夜鶯又趕緊說,“這是我師姐,法名了得,她家本在距此處五六十里的一個小鎮上,因為身體不好,在庵中住着也不是辦法,正逢我們要去杭州,就打算順便送她回家的。”
那兩人端詳着李富貴,比較老成的那個忽然問另一個:“你覺不覺得她有點面熟?”
夜鶯心口猛地一跳,知道這下情況不妙,暗地裏伸手,從袖子下牽住了李富貴的手。
李富貴的掌心也有些微冷汗滲了出來。
那個士兵打量着低頭的李富貴,自言自語:“是啊,似乎在哪裏見過似的……啊!我想起來了!”
李富貴的手猛地一緊,隨即鬆開夜鶯的手。
夜鶯看見一抹殺氣在他的眼中一閃即逝,頓時後背的冷汗嘩地一下冒了出來。
他現在身受重傷,即使能夠幹掉面前這兩個肉腳士兵,可問題是,碼頭上那麼多的士兵蜂擁而來怎麼辦?引發了騷動之後,他們又要如何逃脫?
正在李富貴蓄勢待發時,那個士兵的臉,忽然紅了:“哎呀……你怎麼知道……我的夢中情人是太子妃?”
那個老成的士兵笑道:“我還不知道你?當年太子妃前往大相國寺降香,你和我一起把守寺院後花園的偏門,太子妃降香后閑庭信步,你當時看了她一眼,那小身板就跟篩糠似的顫抖起來了,後來還神情恍惚了好幾天!”
“哎呀,真……真不好意思。”那個士兵抓抓頭,笑道。
李富貴的臉都青了,夜鶯鬆了一口氣,暗暗好笑地朝他遞了個“你看,人家暗戀你娘”的眼神。
李富貴瞪了她一眼,但繃緊的身子終於還是鬆懈下來了。
“太子妃我看你是不用想了,而且人家比你的年紀起碼大一輪,我看……”老成士兵一指李富貴,“讓這位小師太為你還俗,說不定還希望大點。”
那人望着比他還高半個頭的李富貴,笑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哎,師太,在下李甲,在京城防衛司做兵丁,出身清白,相貌端正,家有良田三畝,房屋一間……”
有沒搞錯啊!她在京城晃了這麼久,找個男人還那麼辛苦,這個李富貴扮成女人才多久,就有人向他求婚了?
太沒天理了!
“其實她得的是癆病,時日不久了,回家等死呢。”鬱悶的夜鶯冷冷打斷那人的話。
滿腔熱情被潑了一盆冷水,那人頓時愣了:“啊?”
“是啊,你沒看她已經半死不活的模樣了嗎?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兩位施主你們最好不要太靠近,這個病,傳上了可就治不好了,我們出家人是不怕往生極樂的,你們呢?”
那兩人頓時後退了三步:“真……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啦,不然什麼病能讓人病得話也說不出來,腰也直不起來,連身材都……”她在胸前畫了個弧線,神秘兮兮地說,“當年她也是身材玲瓏有致的一個絕代佳人啊,是我們妙素觀的活招牌!可現在呢?病得成了搓衣板,胸部都沒了!”
“太可憐了……”他們看着李富貴極具說服力的平胸,不約而同地喃喃道。
“而且,走路都要人扶的,見風就倒!每天咳到半夜三更!稍事休息,四更半又開始咳!一堆一堆的濃痰綠痰往外吐啊!吃了飯一咳就吐!吐了再吃!吃了再吐……”
“三位師太,請走好,讓紅顏薄命的這位保重身體啊……”他們落荒而逃,飛身上岸,朝他們揮手。
艄公打個唿哨,水手開始划槳,船徐徐離岸。
脫離險境,夜鶯轉頭看着李富貴,兩人一起靠在船舷上,長長地吁了口氣。
了空到裏面打坐去了,剩下他們兩人靠在船舷上,看着兩岸青山與田地緩緩后移,水面如碧綠琉璃,船在水上滑過,無比平穩。
“你看,不用包子是正確的吧?”李富貴慢悠悠地說,“我本來就長得這麼好看了,身材再好一點,所有的色狼都會衝著我來了。”
“色狼衝著你去,我會幫你化解的啊,擔心什麼!”夜鶯翻個白眼。
李富貴不由得笑了出來:“是是是,還請你多多保護我。”
“廢話,就你現在這個樣兒,不是我保護你,還能是誰啊?”她拍拍自己單薄的肩膀,“來,依靠我吧!”
李富貴滿臉黑線,只好靠在船舷上不說話了。
她見他沉默,便湊近一點,問:“是不是傷口又疼了?”
“沒有……那個獸醫的葯很管用。”他低聲說。
“當然有用啦,藥方是我給他說的,他只是配藥而已。”她笑意盈盈,得意揚揚,“接骨木血竭蒲公英……這藥方可是我家的祖傳秘方哦。”
“難道你家祖上是行醫的?”
“對啊,我外婆娘家是獸醫。”
“……這還不是一樣!”他差點崩潰了。
夜鶯笑得肩膀抖動,趴在船舷上直不起腰來。
李富貴無奈地倚在船板上看着她。
嚴冬的陽光下,水面無比平靜,隨着船的行進,河面上有一縷縷細小的水紋蕩漾開來。波光粼粼,將淡淡的陽光反照在她的面頰上,她的面容也因為這不停閃動的波光,忽然有了讓人移不開目光的神采。在這一剎那,李富貴凝視着她,忽然覺得心裏有個地方在微微顫動。
而她在天光水色之間回過頭,微笑着看他:“李富貴,我一直啊,都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他恍惚的問。
“就是……你為什麼一開始對我說,你叫李富貴呢?”
“……你還不是說自己叫金多多。”他自言自語。
“哎呀,那是因為我一聽就知道你這個是假名嘛,所以我當然也沒必要告訴你自己的真名了。”
“你就別找借口了……”他靠在船沿上,凝望着外面的景色,低聲說,“其實,我有很多名字,皇爺爺十分迷信,他最大的嗜好就是在夢裏或者占卜時得了什麼吉兆,就傳令給我和父親改名字。我想想看……”
他點着手指頭,一一回想:“我用過的名字有重嘉、聖徵、景祐、庄寧、禎熙……不過這些都是過去式了,現在我的正式名字是李元初。”
夜鶯滿臉黑線:“那確實還不如叫李富貴呢。”
“李富貴,其實也是我的名字。”他嘆了口氣,說,“我父親身體一直不好,所以生下的孩子也多因為先天不足而夭折,我本來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但只有我活了下來。所以我娘就帶着我去寺廟祈福,請德高望重的空遠大師給我取名,空遠大師說,生在皇家,既富且貴,就叫富貴吧……”
“攤上這名字……有點不幸呢。”夜鶯自言自語。
“我覺得還好……因為他給我夭折的哥哥取名叫狗蛋,據說為了賤名好養活……不過沒成功,所以乾脆叫我富貴了。”
“……”她默然許久,誠懇地說,“這麼一比較的話,我忽然覺得,富貴這名字還不錯。”
“是啊。”他笑了笑,“世上事,再不好,比較一下也能變好。”
“比如說,雖然你現在這麼凄慘,但畢竟你還逃回一條命,是嗎?”她支着下巴,望着底下潺潺的流水,輕聲問,“那麼,李富貴,你以後準備怎麼辦呢?”
“怎麼辦……”他出了一會兒神,然後低聲說,“不知道。”
“現在二皇子控制了朝廷,你已經成了朝廷下文書海捕的欽犯,你爹雖然逃得一條命,但是重病纏身也無作為,你……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嗎?”
“……沒有。”他沉默道。
“我就知道……”她自言自語,
“朝堂險惡,政治本來就是覆雨翻雲、波譎雲詭的世界,我能在這場大變中撿回這條命已經是僥倖了……看來這輩子,只能躲在窮鄉僻壤苟且偷生了。”他神色黯淡,低低地說,“也沒什麼,成王敗寇,我不能像二皇叔那樣對自己的親人痛下毒手,那就只能敗退他鄉,隱姓埋名了此一生。”
“嗯……我聽說你很久以前就被封為齊王,山東齊魯一帶都是你的封地嘛,我想你在那邊是不是有藏些錢在那裏?”
“我雖然是齊王,但是根本沒去過那裏……怎麼可能在那裏藏錢呢?”
“那麼,你這次逃出來,有沒有帶點錢財之類的……”
“我被你撿到的時候,身上有錢嗎?”
“也就是說……你現在不折不扣、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根根本本……”
“一文錢也沒有。”
夜鶯都快飆淚了:“你,你當初逃婚的時候,還記得帶一打銀票呢!”
“當初是有準備的,這次是被突然襲擊,誰會上元節去宮裏朝賀的時候身上帶銀票啊?”他想了想,摸出身上一條小金魚,“如果你不擔心被順藤摸瓜抓到的話,這個你拿去吧,當作我對你的謝禮。”
她拿過來一看,和當初於至善那條形制差不多,不過上面鑲嵌了一對鴿血紅寶石做魚眼,魚肚子上寫着“齊王府”三個字。
“……窩藏欽犯是不是會被殺頭啊?”她捧着這條小金魚,看着上面那對鮮紅欲滴的寶石,覺得那就是自己快要滴下來的血淚。
“那麼,金多多你這回帶錢了嗎?”
“我是帶着一身傷痕離家的,雖然有點錢但是也都補貼給了空和了清了,畢竟不能在人家庵里白吃白住啊!我現在也是身無分文!”
“所以……我們現在又是……”
“兩個窮光蛋,身無分文下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