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奇經八脈
午夜甫過,荊天明、阿月、項羽、劉畢四個孩子聚集在端木蓉家門前,準備夜闖鬼屋。這晚無星五月,夜色如墨,更襯得街上悄無人聲,十分詭異,即便是荊天明,都覺得今晚這自家門外見慣了的街景,此刻看來確實令人有些發毛。
劉畢苦着一張臉,一副隨時都會哭出來的模樣,撇着嘴巴顫聲說道:“為……為……為什麼我也要跟着再來一次……”
阿月抖着嘴唇,回道:“大……大家都是……好……好朋友……有……有福同享有難同……同……同……”最後一個當字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完全。
項羽臉色亦沒好看到哪去,但偷瞧荊天明一副藝高人膽大的模樣,心裏不願服輸,便也頗為逞強地拍了拍劉畢肩膀,安慰道:“別怕,大哥保護你。”劉畢點點頭,當下躲到項羽身後。
荊天明乍看之下似乎在四人當中最為鎮定,倒也並非他的膽子真比其他人大過許多,實則一來這間“琴韻別院”畢竟就在自家門旁,雖不明就裏,倒也相伴多時,自然於那鬼屋之說不免仍心存懷疑;一來則是在荊天明的內心深處,總覺得無論女鬼再怎麼可怕,也絕不比他的噩夢嚇人。
雖然已事隔三年,荊天明偶爾還是會做着一模一樣的噩夢,夢中總有渾身是血帶着自己奔跑的韓申、一面哭喊一面將自己硬生生推走的母親,以及默默轉過頭不肯再看自己一眼的父王。最近一兩年來,夢中更多了一個面目模糊卻被亂刀砍死的男人。
荊天明已不再亂說夢話,不再於夢中啜泣。偶爾夜深人靜睜眼嚇醒,只剩下滿身大汗與無法言說的深深恐懼。蓋聶和蓋蘭只道,時日已久孩子終於漸漸遺忘,卻不知荊天明只是藏的更深,藏的更好。
一想到就要進鬼屋了,阿月瞪大眼睛忍不住抓着荊天明的手壯膽。荊天明握緊了阿月,對大家低聲說道:“走吧。”說罷伸手試着推門,豈料那門竟是無聲無息一推即開,唬得四人皆是心臟砰砰亂跳,劉畢哀聲說道:“定是……鬼屋……哪有人住……不鎖門的?”腿一軟,就不想再往前走。
竹林間小徑黝黑蜿蜒,荊天明略微調整呼吸,他也不是不怕鬼,只是比其他三人稍微更挺得住罷了,加上隱藏自己的情緒逐漸變成一種習慣,是以此刻顯得較為鎮定。荊天明扯着早就僵硬一旁的阿月對項羽道:“就從這兒,我們分開走,不然怎麼比得出誰先偷着白骨?”相遇雖然不願,也只好答道:“好罷,一言為定,誰輸了都不能賴。”
當下四人分開兩組,一左一右摸黑往竹屋前進。蟲鳴蛙叫,此時聽起來都令人毛骨悚然,但誰也不願輸了賭賽,四人只得硬着頭皮上。
荊天明帶着阿月摸到竹屋正門,正打算進去一探究竟,阿月忽聽得倥倥之聲大作,尖叫起來:“聽!鬼在哭鬼在哭。”說什麼也不肯進屋去,堅持在屋外等荊天明盜骨出來。
竹屋後頭,項羽、劉畢聽見一聲尖銳的慘叫,嚇得全身癱軟,劉畢本欲不走,項羽卻說什麼也不答應。三人一前一後摸黑溜進屋內,同時來到正廳,劉畢見到在昏暗中閃動的身影忍不住顫聲確認:“荊天明?你是荊天明吧?”荊天明方要回應,便聽項羽“啊!”的一聲,他和劉畢倏地轉頭看去,不禁同時倒抽一口涼氣。方桌上只燃着一根蠟燭,燭影幢幢更添鬼魅,一副白骨端坐在桌旁,好整以暇地用左手倚着骷髏頭宛若回身而望,三人見狀打了個寒顫,項羽、荊天明一個對視,害怕歸害怕,兩人還是縱身而上去搶白骨。荊天明在暗中觸及項羽,不假思索便翻轉右腕使了個擒拿抓手住,左手繼續向前要搶,項羽連忙在抬起腳夠到荊天明,誰知道荊天明下盤頗穩身形靈動,腳步只稍微踉蹌就朝他揮出一拳項羽胸口砰地一下中招。荊天明這一掌的力氣雖比項羽家中的武師小得多,卻另有一股勁道,攪得項羽胸腔內一陣氣煩悶惡,眼見荊天明將要得手,當下不及換氣,索性兩手一張,全身向荊天明撲了過去。
正當兩個十歲出頭的男孩在一具白骨前扭打得不可開交,忽地一陣冷風襲來滅了燭火,屋內登時伸手不見五指,項羽一愣之餘手下略松,荊天明搶到縫隙,立刻在暗中倚着心中所記方位滾向前去,一把奪下白骨,抱着就往外跑,項羽拉着劉畢也追了出來。此時夜空烏雲已散,月光迤邐景物清晰,三人一跑出房子便又同時停住腳步,被眼前的景象驚駭的張口結舌。
月光下,阿月全身僵硬及其不自然,雙手雙腳張開,像一個大字形側立着,見到三人出來,動也不動驚恐萬分說道:“后……後面……鬼……鬼摸了我,我不能……動啦。”
三人往阿月身後看去,果然有個女鬼身着青衣,長發覆面,瞧不清楚她的臉,對着抱住白骨得荊天明,那女鬼凄聲哀嘆:“你……你要把我老公帶到哪去?”
“哇!”劉畢嚇得尿了一褲子淋淋瀝瀝,只感覺那女鬼瞬間輕飄過來往自個兒胸口上一摸,“我……我……我也不能動啦,項羽……救我!”項羽吞吞口水,看着女鬼正往自己越逼越近,不禁說道:“荊天明,你……你還是把她……老公,還她吧?”話沒說完,也被那女鬼輕輕一拂,頓時動彈不得。
三人中只剩下荊天明,他本想拔足就逃,卻又覺得丟下阿月三人,也太沒有義氣,荊天明咬咬牙,望了望那宛若泥塑似的阿月、劉畢跟項羽,心想:“既然不逃,那只有打了,打不過頂多就是死而已。”
不消說,這女鬼便是這鬼屋的屋主端木蓉。她本在房中聽得屋外小孩七嘴八舌說什麼有鬼,出來一瞧四個小孩原來是夜探鬼屋來了。當下童心大起,擺好白骨置於桌旁,披散了長發出來嚇嚇眾孩。
此時見到荊天明非但不害怕,還放下白骨、擺出架勢要和自己對打,端木蓉驚訝之餘,興味更盛,益發想試試這小孩的膽量到底有多大。她輕甩長發,伸手做傾聽貌對那白骨說道:“老公,你說什麼?要我別跟小孩兒為難?”
阿月一聽忙不迭地喊:“對對對,別跟我們一般見識,你們大鬼有大量,”他本想說大人有大量,一想對方是鬼並不適用,改成了大鬼有大量。
果見端木蓉說道:“我老公說啦,不跟你們計較。”
“對對對,”劉畢也連忙附和,“我從來沒見過你們這麼好的鬼,我回家一定要我父親多燒點紙錢,燒一牛車……不,燒三牛車好啦。”端木蓉聽得直想笑,忍了半天方才忍住,撿起白骨摟在懷中,對荊天明言道:“我老公說啦,只有你打擾了他睡覺,要你明晚子時再來,他親自教訓你,你敢不敢來?”
荊天明聽得一驚,但此時只求其餘三人無事,便說道:“號!我來。你先放了我三個朋友。”端木蓉點點頭,伸手在三人身上拍了幾下,三人登時手腳靈便,阿月趕緊拉住荊天明說道:“你白痴啊?幹嘛答應她?”邊說邊拉着荊天明跟在項羽、劉畢身後猛跑,四個小孩一溜煙就消失在彎彎曲曲的竹林小徑中。
隔夜子時,端木蓉坐在家中正細細品嘗今早稍早於酒樓買回的上湯澆山雞,正自啃得出神,身後一個童音響起:“我來啦。”來者正是荊天明。端木蓉昨日開了玩笑,想那孩子必然食言畏鬼不敢前來,哪知他十分守信,果然一人於子夜赴約,不禁暗自讚賞這孩子勇氣可嘉。
荊天明不解地對端木蓉問道:“女鬼呢?”端木蓉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哪來的女鬼?我叫端木蓉,你呢?”
“我叫荊天明。”荊天明左顧右盼又道,“真的沒有女鬼?那男鬼呢?”
“也沒有男鬼,好小子,你膽子好大呀。”端木蓉深深覺得這孩子果真與眾不同,一樂之下幾乎想把雞腿分給他吃了,不過想想還是不舍,問道:“小子,要不要喝口湯?姑姑我分你一口。”
荊天明搖搖頭,不信邪地說:“你別騙我,一定有鬼,昨天那女鬼使妖法一拍,我們之中有三個人就連動都不能動了。”
“你是說這個嗎?”端木蓉話還沒說完,已瞬間在荊天明腰下一點,荊天明頓覺兩腿酸麻趴趴地便要倒下,端木蓉又在荊天明腰下一拍,兩腿便即刻恢復了力氣。荊天明正想開口大喊“妖法”,端木蓉已經又笑嘻嘻的拍住了他,說道:“我便是那女鬼,怎麼樣?”一隻手還拿着吃到一半的雞腿,另一隻手繼續在荊天明身上拍來點去。
荊天明瞬間全身動彈不得又忽地周身靈活,一下子兩手無力又瞬間活血舒暢,諸般變化僅在轉瞬之間,只見端木蓉又沒事人地繼續啃起手中的雞腿。
荊天明呆站原地驚佩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愣愣瞪着端木蓉。半晌,端木蓉才終於將那跟雞腿啃得一乾二淨,連手指上的湯汁也吮得涓滴不剩,這才依依不捨地放下雞骨,像是在跟情人告別似的輕輕嘆了口氣,轉頭看向荊天明。
“這不是妖法,而是我的一門功夫,叫做飢火燒腸打穴法。”端木蓉得意的說道。“飢火燒腸打穴法?”荊天明不敢置信又重複問道:“不是妖法,是武功?”
端木蓉答道:“對,這是一門厲害至極的武功。”
穴道之學乃是中華民族獨特發展出的一門學問,醫學籍其行針置灸療疾祛病,武者倚之打通經脈增養內勁,然穴道一學在春秋戰國時方才興起,其中訣竅多是“秘而不傳”的寶貝,一般醫生於學武之人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實要等到將近五百年後三國時代皇甫謐窮其一生撰述了《針灸甲乙經》之**道一學才成為眾所周知的顯學,端木蓉醫道、武學兼而有之,打穴之法可說是由她開創。
荊天明兩眼發光盯了端木蓉一陣子,忽然說道:“教我。”
端木蓉雖然頗為欣賞眼前這個孩子,但可還沒有欣賞到願意做牛做馬教人武功的程度,更何況要學習這套武功必先理清所有學道分佈,這更是秘中之秘,那肯輕易示人?於是搖頭說道:“我不能教你,你還是死心吧。”荊天明聽到端木蓉不肯教,甚是失望。端木蓉陡然想到,自己所著醫書《骨空論》篇中尚有許多疑問,雖則自己以身試法,但總有許多不便,這孩子身強體壯,兩次來到自己家中也算有緣,端木蓉想了想問荊天明道:“這樣吧,若是你肯每晚吃過飯後,來到我這兒讓我在你身上紮上幾針,說不定哪天我一高興就把這功夫傳給你,如何?”
荊天明露出難得出現的笑容,回道:“好,一言為定。”
此後兩年之間,荊天明清晨即起隨蓋聶練武,無間自學堂歸來,匆匆用過飯便去破廟權充阿月的師傅,荊天明往往現學現賣,早上蓋聶教他練些什麼,下午他便教阿月練些什麼,阿月不懂他便示範,阿月練他也陪着一塊兒練,實是將蓋聶所教反覆學習,也小有所成。
到得晚間,便去與端木蓉相會,學習經脈穴道之學,端木蓉雖暗自竊喜機緣巧合,竟騙得一孩童乖乖上門助其研究,料定這孩子不出個把月便會叫苦連天逃之夭夭,豈料荊天明能撐能忍,每日任其又扎又刺全無怨言。她生來喜怒無常,不易與人親近,荊天明則防人之心甚強,以致顯得性情疏冷,但這二人不知怎麼地竟極為投緣,兩年下來倒成了忘年之交,渾然不覺彼此之間約莫差了二十歲。
這晚荊天明又到端木蓉家,走進室內喊道:“蓉姑姑,我來啦。”端木蓉正在銀盤中磨針,荊天明探頭一看,那磨刀石上的?(看不清楚)針、圓針、提針、鋒針、鈹針、圓利針、毫針、長針、大針都是老朋友了,每一支針都在他身上插過無數次。
荊天明奇道:“蓉姑姑,今天並非初一,又非十五,你怎會想到要磨針?”端木蓉轉頭看向荊天明,眼中儘是狂喜,顫聲道:“好小子,多虧你挨了這兩千多針,你姑姑我今日大功告成。”說罷端木蓉拉荊天明到小桌之前,指着桌上厚厚一堆竹簡說道:“你看!寫完了!”
桌上所放竹簡約莫手指長度,端木蓉將字寫在篾黃一面,不留天頭,每簡一行,數字不一,乍看之下似有兩百多片,頭一片竹簡刻上“素問”兩字,這書乃是端木蓉耗時七年,摸遍大江南北死人活人所著。
“太好了!蓉姑姑,你寫完啦。”荊天明翻動竹簡,只見上頭分列《骨空論》、《痿論》、《舉痛論》、《刺腰痛論》等篇名,綱舉目張,內皆記載人身臟腑、經脈、穴道、病痛與對治之法種種學問。荊天明摸着竹簡由衷稱讚:“蓉姑姑,你真是太了不起了。”端木蓉也開心回道:“那也多虧了你這小刺蝟幫了大忙。”
“來!”端木蓉親切說道:“幾年前,我曾對你言講,要教你點穴一道。”荊天明心想:“呀!蓉姑姑終於要教我了。”當下全神貫注地聽着端木蓉說出來的一字一句,只怕有所遺漏。端木蓉說道:“你小小年紀,若是內力不足,學點穴這門功夫也是白饒,我看這樣吧,我不教你點穴……”
荊天明心中一涼,兩年來咬牙苦撐,挨了兩千餘針,他挨一針、端木蓉寫一句,如今好不容易熬到端木蓉功成,她竟然還是不肯把那一套“飢火燒腸打穴法”傳給自己,但荊天明腦中記得真真確確,那日端木蓉對自己說的乃是萬一我高興了就把功夫傳你,可沒說一定會教。心下雖然難過,口中卻說:“蓉姑姑,沒關係的。”
端木蓉恍若不聞,只是鄭重說道:“我決定要將‘奇經八脈’這門學問傳授與你。”荊天明只道端木蓉不肯教打穴法,反咬傳授自己一些醫學上的旁枝末節,渾然不知這“奇經八脈”正是端木蓉七年來念茲所鑽研的核心。
只聽端木蓉言道:“眾人皆知人有十二經脈,乃稱手太陰經、手陽明經、足陽明經、足太陰經、手少陰經、手太陽經、足太陽經、手厥陰心經、足少陰經、手少陽經、足少陽經、足厥陰經。”荊天明點點頭,這些名稱蓋聶起始教他內功之時,便有提過,蓋聶言明學武之人若能運氣將此十二經脈打通,使內功周轉毫無窒礙,那便是練成了上等內功。
“不過眾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端木蓉又道,“我行醫多年遍查人體學道,發覺除了十二經脈之外,還有八道‘別道奇行’的經脈,這八脈之間既非表裏相合,又無銜接或是循環往複,跟五臟六腑也無絡屬關係……”荊天明越聽越奇,問道:“那這八條經脈是做什麼的?”他素知端木蓉之能,是以端木蓉所說人除了十二經脈之外,尚有八條奇行之正脈,而這些正脈彼此又不相通,也不助五臟六腑,這番言論要是聽在別人耳中真實荒誕不稽,荊天明卻深信不移。
端木蓉見天明臉色泰然,絲毫沒有懷疑的樣子,便接著說了下去:“我這麼說罷,人身上的氣如果以水流來比喻的話,十二經脈就是疏導這些水流的溝渠,你學習內功便是使氣順着十二經脈往複巡行,是也不是?”荊天明點頭答道:“是,師父教我內功之時,確是如此解說。”
“那若你練習內功之時,有時覺得內力澎湃,溝渠滿溢,又該如何?”端木蓉緊緊盯着荊天明雙眼問道。
荊天明一陣慚愧,臉都紅了,靦腆地說:“蓉姑姑,我從沒遇過內力澎湃,無可奈何的情況。”起始端木蓉本身熱愛醫道,疏於武學,也沒有遇過這種情況。當下哈哈大笑說道:“哈!那打什麼緊?你學了我這門學問,認真修習內功,不出十年,一定碰得到。”
“真的嗎?”荊天明頓時豁然開朗,覺得身上這兩千多針一點兒都沒白挨。端木蓉繼續道:“人之氣血譬如水流,十二經脈是為溝渠,至於這奇經八脈便好似湖泊大海,溝渠江河之水滿溢則蓄於湖泊,溝渠江河之水不足則湖泊江海之水回補之。你可記住了嗎?”
荊天明一點就悟,說道:“呀!我明白了,這就是叫人將內勁於何處存放、何處取用的功夫?蓉姑姑,你說我講的對不對?”
“好孩子真聰明。”端木蓉嘆了一口氣,突然正經起來,嚴厲地說道:“在我教你奇經八脈之前,你得先發下毒誓,言明日後你無論身陷什麼險境,絕不會將此學告訴任何人。”
“好!”荊天明起身走到窗邊,跪了下去,對天言道,“弟子荊天明……”
“等等。”端木蓉打斷他,“我教你學問,這是我吃飯得付的菜錢,可沒打算收你為徒,要成為我神都九宮門下徒弟哪是這麼容易的事?弟子什麼的,你還是省了吧。”
這還是荊天明與端木蓉相處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聽她提起她的出身門派,但荊天明自幼不是處於秦宮、便是待在包子鋪,對於江湖上眾多門派均無概念,只知端木蓉不願收他為徒,荊天明知道端木蓉性格詭異,當下也不以為意,只是誠懇地道:“我荊天明對天發誓,蓉姑姑今日所教之學,絕不對人提起,若我說出一字一句,就教我雙目失明,心碎腸斷,死無葬身之地。”
“起來吧。”端木蓉見他心誠意切,發了這麼一個毒誓,拉他站起,仔細講解起來;“所謂的奇經八脈乃是任脈、督脈、沖脈、帶脈、陰蹺脈、陽蹺脈、陰維脈、陽維脈,這八條經脈組合而成。”接着,端木蓉將各屬八脈志諸多穴道名稱一一告知荊天明,穴道雖多雖雜,但都是這兩年間端木蓉來來回回在自個兒身上所刺穴道,有些穴道他早已知道,有些雖然忘記,但經端木蓉一提也就瞭然於心。
端木蓉又道:“我反覆推敲這十二經脈與奇經八脈之間,實有八個經氣相通的穴道,我只說一遍,你可記住了。手厥陰內關穴通陰維脈、足太陰公孫穴通沖脈、手太陽后溪穴通督脈、足太陽申脈學通陽蹺脈、手太陰列缺穴通任脈、足少陰照海穴通陰蹺脈、手少陽外關穴通陽維脈、足少陽臨泣穴通帶脈。”荊天明連忙背誦思索端木蓉所說之理。
端木蓉不理,續道:“內勁無論是從十二經脈順流儲至奇經八脈,或是從奇經八脈提取到十二經脈為用,接須過此八穴,故此八穴實是修習上等內家功夫之門戶。”
荊天明忽然問道:“蓉姑姑,想我師父內力深厚,但他卻不明白這奇經八脈的道理,又怎麼能夠修習到內力如此深厚的地步?”
端木蓉想了一想,說:“想來你師父經年累月修習內家功夫,十二經脈早已通暢無礙,內力若遇滿溢,自然而然地透過八穴流進奇經八脈儲放,只是你師父不知而已。如今你知道了,你師父得花十年才習得的功夫,說不定你不出五年便能修成。”
荊天明愣然道:“那我五年之後,不就沒工夫可以練了嗎?”
端木蓉笑罵道:“傻瓜,你知道大海可有多深?”荊天明一愣,順口回答:“那是無可限量。”端木容復問:“既然如此,那麼你說,內家功夫又能練到什麼程度呢?”荊天明深吸口氣,兩眼放光,肯定地說道:“那自然也是無可限量。”兩人相視大笑。
隔日清晨,荊天明起個大早在床褥上默記端木蓉所授八脈八穴之法,他本想將八脈及眾穴道筆記下來,又恐被人發現,豈不是失信於端木蓉,只好默背心中。
背誦得當,荊天明盤膝而坐,便在床上練起功來,他以意導氣,將內勁順着手太陰經,通列缺穴集於會陰,緩緩上行沿腹部之內直至關元穴,再引導散於任脈巨闕、膻中、紫宮、天突、承漿等要穴。
初時只覺得臂沉腳麻,氣阻難行好似毛蟲蠕爬,屋外雞鳴人言聲聲入耳,但他畢竟受良師教導內家功夫三年有餘,加之端木蓉所言在情在理,想那溝渠之水欲入江河,不過僅需初時推動之力而已,一旦力至而後,順其自然,奔泄入海,一個多時辰以後,意消氣自行,荊天明只覺身上心中皆是說不出的暢快,就連蓋聶心想今日怎麼天明竟爾晏起貪睡,跑來偷偷開他房門看個究竟,荊天明都渾然不知。
待到功成已是晌午時分,荊天明看着窗外,一陣心慌:“奇怪?怎麼今天時間過得這麼快?看這天色恐怕學堂都已經下課了。”正自懊惱打算要去向蓋聶自首道歉,沒想到一開門,蓋聶早已站在門外侯着,兩手背在身後,神色慈祥欣慰。
“好孩子。”荊天明尚未開口,蓋聶便朝他微笑贊道,“你本天資過人,更難得習武勤奮不輟,方才我見你修習內功頗有忘我之意,一吐一納盡皆暢勻綿長,天明,你進益之快遠超過為師所料呀。”
要知道若是外家功夫別師他投,授業本師一見之下哪能不知?但這內家功夫,只在體內運轉,蓋聶只道荊天明勤於修習終有所成,又哪知此時荊天明的功夫乃是彙集了自己與端木蓉所授兩門之長。
荊天明見平時向來嚴格的蓋聶忽爾對自己大為嘉獎,不禁又是高興又是感動,開口喊了句:“師父。”卻不知再怎麼說下去。蓋聶伸出右手摸摸他頭,緩步走入房間內,拿出一個包袱,放在荊天明面前,神色忽然凝重起來,蓋聶解開包袱,露出一柄劍,蓋聶緩緩說道:“天明,該是你能拿劍的時候了。”
荊天明一聽,激動地說:“多謝師父。”
蓋聶取劍在手,左右度端詳說道:“這把青霜劍,是為師少時所用,乃是以精鐵鑄成,今日便傳了你吧。”戰國末年,兵刃多以青銅所鑄,僅有少數兵刃以鐵鑄成,這青霜劍可說是一把寶劍了。說罷,蓋聶將劍交給了侍立一旁的荊天明。
荊天明接過,只見這劍未出鞘,已隱隱透出青氣,愛不釋手,大喜喊道:“我有劍了,師父!你終於要教我百步飛劍!”
蓋聶微笑搖了搖頭,又從包袱中掏出一物,拆攤開來,是一張陳舊柔軟,色澤皆以褪黃,但質料仍見光滑細緻的絲帛,舊黃絲帛上密密寫了字,畫滿圖案。
蓋聶展開手中絲帛,感嘆道:“這已經多少年過去了,如今終於能完成為師的心愿。從明天開始,我教你練驚天十八劍。”
荊天明滿臉困惑,反問:“驚天十八劍?什麼是驚天十八劍?”他猜想大概是師父另一套拿手劍術,只是沒跟自己提起過。
“這就是驚天十八劍。”蓋聶說著將手中絲帛遞了過去,荊天明稚氣未退,五官清秀俊逸,看起來很像麗姬,只一雙眼睛和固執的眼神脫自於荊軻,霎時間往事歷歷,彷彿又看見當年荊軻協同麗姬帶着這部劍譜來找自己幫忙的情景。
荊天明手握劍譜,顛來倒去地看,自己明明從沒瞧過這劍譜,為何師父一副鄭重和惋惜的表情,彷彿這塊絲帛與自己之間有着深厚無比額的關係似的。
“當年,你爹將公孫劍法加以改良,融會自身於劍術的種種領悟,創了這套驚天十八劍。他赴義就死之前,將這套劍譜和一封血書皆託付給了你韓申叔叔,請他轉交我手。”說到這裏,蓋聶又深深嘆了口氣,顯得既欣慰又感傷,“故人已杳,浩氣尚在,今日終能完成你爹的遺願了。”
荊天明兩手緊抓着那塊舊絲帛,低頭瞪大眼睛,腦中嗡嗡想着:“我爹?誰是我爹?什麼驚天十八劍?為什麼不是百步飛劍?”他沒注意到自己正在發抖,好一會兒才終於喃喃說道:“為什麼?為什麼不是百步飛劍?”
蓋聶見他神色有異,料想是孩子忽然見到父親遺物以致心緒激動,不能自己,伸手安撫他,和緩說道:“先練驚天十八劍,再學百步飛劍。天明你爹不能沒有傳人。”蓋聶一方面是為了先完成故人遺願,再行師徒之義,二來也是因為經過一番參詳研究,心知這套驚天十八劍其實遠不如百步飛劍,讓荊天明由簡入艱本是應該,只是這番道理又何必跟孩子言明,
然而,荊天明腦子裏翻來覆去,卻依舊回蕩着同樣幾句話:“我爹?我爹是誰?誰是我爹?我爹是誰?”他兩眼瞪着劍譜,彷彿看見那一場又一場糾纏他多年的噩夢,耳邊聽見蓋聶的聲音,卻似乎極為遙遠,蓋聶正說道:“這劍譜下面有封血書,是你爹親手所書,也是你爹將你託付與我的遺言。”
荊天明緩緩將絲帛全部展開,果然露出一塊破青布,像是臨時從袖子上撕下的,當初以血代墨,字跡已然發黑,粗獷無章法,糾結着兩個大字,血淋淋地印入荊天明眼中,正是“孤兒”二字。
這一瞬間,他的頭幾乎要炸裂而開,天旋地轉只想着:“孤兒!孤兒!是誰讓我變成一個孤兒?我沒有這種父親,我不要別人可憐我,誰都不許可連我!”
荊天明瞪着那塊青布血書,兩眼佈滿紅絲,面色慘白,搖搖晃晃走到牆角忽地左手微揚,蓋聶見狀大吃一驚,怒喝道:“你做什麼?”
荊天明手一松,驚天十八劍劍譜就這麼飄飄搖搖進了炭爐,舊黃絲帛瞬間在熾烈炭火中化作紛紛灰燼,眼見荊天明又想燒毀荊軻的遺書,蓋聶當下不及多想,伸手便往荊天明右手按下,奪過那塊沾血青布,放進懷中。
蓋聶又是氣又是疑惑。炭爐里一股濃烈焦味自透出來,而以前那個總是彬彬有禮,讀書習武都非常認真的孩子,怎麼會突然變成眼前這個一臉倔強、絲毫不認為自己有錯的叛逆少年?
蓋聶原本拙於言詞,但遇上這種事,他覺得不能不講清楚,靜默一陣之後,他語重心長地對荊天明言道:“這套劍法乃是你外祖父公孫羽一門數代家傳下來,公孫羽雖比我年長,我二人卻是好友,這套劍法我年輕之時曾經見過。後來,你外祖父在濮陽率軍抵抗秦國大軍,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他可以說是為了天下人而死。你父親荊軻……”
蓋聶說到這兒,荊天明按按捺不住心中激動,忿忿抗辯:“他不是我的父親。”
蓋聶又是一聲長嘆,彷彿突然間就老了好幾歲,他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你在秦宮長大,我也曾聽伏念轉訴秦王確實對你好,但你仔細想想,那個你從來沒見過的人,的的確確是你的親生之父,就算我會騙你、伏念先生會騙你、韓申叔叔會騙你,你母親麗姬難道也會騙你?”
“你外祖父為了抗秦,將這劍譜交予你父;你父為了刺秦,再將劍譜轉交給我,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將來能有一天,這劍譜能交到你手。萬萬沒想到呀,這劍譜好不容易到了你手上,卻化為一團灰燼。”
懷想故人,蓋聶感到宛若刀割:“我不明白你心中為何如此輕賤這劍譜?你讀聖賢書這麼多年,只盼你想想是萬人之上,馭民為奴者,能稱作英雄,還是為民請命,甘願犧牲者,能稱作是英雄?”蓋聶說完轉身離去,只留下荊天明一人呆站,而那炭爐仍兀自燒個不停。
兩日之後,蓋聶雖怒氣並未全消,卻在黎明之時喚醒了荊天明,兩人來到院中,蓋聶言道:“從今日起,我教你百步飛劍。”
荊天明一驚:“師父,你願意教我百步飛劍?”
“你是我徒弟,我不教你教誰?”蓋聶答道。當下蓋聶將自己恩師閔於天晚年化繁為簡、去蕪存菁的三式百步飛劍,從第一式“一以貫之”開始教起了荊天明。
這“一以貫之”與其說是劍招,倒不如說是拿劍、用劍的方法,其中總共只有五種基本劍法,刺、洗、挑、點、抹。當初荊天明與阿月偷看項羽習武,也曾見到武師指點項羽這些用法,不過花了兩柱香時間,武師便傳授項羽與其對應的劍招,但蓋聶授此一式,卻足足花了半年功夫。
第二式“一了百了”則包含着劍術其餘二十一種用法,無論是崩、掛、雲、絞、挽、圈……蓋聶盡皆悉心指點,要荊天明練到閉着眼睛也能準確為止。荊天明越練越覺得自己所習百步飛劍,根本全都是劍術基本入門功,毫無招式可言。若說百步飛劍第一、二式,確實是基本功,難道劍招均在第三式之中?若是如此,師父為何對於百步飛劍第三式“一無所有”竟無隻字詞組提及。
荊天明心中狐疑:“記得小時候明明看過師父與人對打,使出百步飛劍的招式精巧繁複,難道師父因為生我氣,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教我百步飛劍嗎?是了,師父定然是不想教我,又怕我苦苦糾纏,所以才如此騙我。”
荊天明念及無法學到蓋聶畢生絕學,頗覺沮喪,頓生後悔之心“我何不向師傅道歉,請他教我真正的百步飛劍?”但這想頭一瞬即過,他心中傲氣又生,“算了,師父既不想教我百步飛劍,我也犯不着問他求他。”
蓋聶教導越是認真,荊天明便越覺得眼前這人假請假義。心裏雖這麼想,但在蓋聶銳利的目光下倒也不敢偷懶,無論動作多麼簡單、如何細微,他都力求完美。另一方面,荊天明既然認定了是蓋聶為著生氣,故意整他,要他求饒,他索性把心一橫,心想我偏偏就要做得非常好,秉着胸中傲氣跟蓋聶扛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