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最黑暗的秘密
“嗚——”我嚇壞了,竟然生出一股孤勇,用力掰那看不見卻真實存在並牢牢捂住我嘴的手。
“救命!”我繼續支支吾吾努力大叫,一時惡向膽邊生,用力撲騰着掙扎着想站起來。
那手忽然鬆開我,只一霎,我已尋到機會迅速往牆角爬過去。
“別動,越動血流得越多。”那聲音的主人着急了。
我這才看見,我爬過的地方,竟然有血痕一路綿延,拖得長長的,十分刺眼。接着,我驚恐地發現,原本空無一物的空中,竟然也有幾道血痕懸浮,一滴血正突兀地從那晃動的血痕上滴落。
“啊……”此刻我多麼希望我能昏死過去,可是我粗壯的神經居然仍然保持清醒。
是我把它抓傷了?不對,我從來不留長指甲的。我猛地低頭,發現自己兩隻手掌上都深深嵌滿了碎玻璃,右手心居然還插了一片玻璃。奇怪,我居然絲毫不覺得痛,雖然手心處正有大量濃稠的血不斷湧出來,又熱又腥。
我驚惶地舉着手,不知所措,原來那半空中的血是我的,不過沾染到了那隻鬼身上。
“別怕,我不是鬼!”那聲音也在顫抖,聲帶摩擦過度,每個字聽着都毛刺刺地扎耳朵,聽起來他居然比我還恐懼。
“沒有鬼會承認自己是鬼。”我的聲音抖成了一條虛弱疲軟的蛇。
沒錯,它一定是在麻痹欺哄我,鬼比人狡詐多了。怕它再偷襲我,我立即扯開嗓子繼續喊:“救命……”
與此同時,我用手撐住地面,試圖站起來,隨着我用力,玻璃碎片又陷入手掌更深一些。可是,此刻我心神俱散,哪裏有多餘的力氣支撐雙腿?
更詭異的一幕發生了。我看見桌上的電話忽然飄到了空中,然後,電話開始自動撥號,接着,那個顫抖的聲音又響起來,“老秦,你快來,出事了。對,馬上,越快越好,不然出人命了!”
啊?這是演的哪一出啊?鬼也通過電話傳訊?還找幫凶?
我恨不能立即昏死過去,最好永遠不省人事。
“我對你沒惡意,你可以先包紮一下手嗎?”那聲音憂心忡忡,同時半空中的血痕向我趨過來。
“別、別過來!”我感覺到那怪物在妄圖靠近我。
“你再不止血會死的。”那聲音竟然恐嚇我。
“我寧可流血死,也不要被你弄死。”我尖叫着,並再次往牆角靠過去,直到無路可退。我縮在牆角,舉着兩隻血肉模糊的手,對準那幾道懸在半空中的血痕,準備隨時與他搏命。
若我明天還能活着,我一定去把那算命瞎子暴打一頓。完全是個江湖騙子!這隻鬼,分明還生龍活虎,中氣十足,哪裏有半點煙消雲散的樣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手上的血仍然在流,但是我不敢將玻璃碎片拔出,怕一分神就會被偷襲。我將身體綳得緊緊的,像一支上弦的箭,下一刻就要激射而出。
半空中的那抹血痕也一動不動地和我僵持着。
我緊張得不停發抖。我努力控制自己,生怕在氣勢上落了下風,被鬼鑽了空子。正在我努力尋思,怎麼也找個幫手來時——
敲門聲響起來。
大半夜,斷不會是找我的人,看來是對方的幫凶到了。
一隻鬼還懂得敲門?他不會自己飄進來嗎?
我正在納悶,那幾抹血痕已經一下晃到門邊,門呼啦就開了。一個男人夾着夜晚空氣里特有的潮與濕衝進來。
是,不是一隻鬼,是一個男人。一個會呼吸、正大口喘着粗氣、胸部劇烈起伏的男人。
我略微鬆口氣。在我看來,再殘忍凶暴的人,都比一隻看不見的鬼更易讓人接受。我寧肯讓人碎屍,也不要叫一隻鬼吃掉。
雖然同樣是死。死在同類手中,總要好些。
“來得真快!”那隻鬼說。
“幸虧半夜不塞車。”男人說完,看見了縮在牆角的我和一地的血,驚了一跳。
“喂,怎麼搞的?”他壓低聲音,皺了皺眉頭。
看樣子,他真的和那隻鬼是一夥的,並且他不怕它。我舉着兩隻血手,慌亂驚恐地盯着那男人。那男人粗眉大眼,一臉敦厚,看不出居然會與鬼狼狽為奸。
“小姐——”他沉吟一下。
我嚇得又往後縮了縮。奇怪,居然沒有剛才那麼恐懼了。多了個活人,哪怕他也居心不良,也比獨自對着一隻鬼強。至少,關鍵時刻,我還可以與他拚死一搏。
見我如此反應,他立即說:“小姐,別怕,我叫秦朗,是個好人!”
我瞪着他。他自己大概也覺得好笑,沒有壞人會主動承認自己是壞人。他想一想,掏出一張名片,想遞給我。我連忙阻止他,“別過來。”
他無奈,將名片拋到我身前,我尖着手指撿起來,生怕上面餵了劇毒。
中國青年旅行社,國際部經理,秦朗。
我狐疑地看着他,“什麼意思?”
“我不是壞人,你千萬別怕。”他殷殷地說。
壞人通常都有正當職業做掩護,我暗想,但不敢表露出來。
叫秦朗的男人很無奈地對我說:“小姐,你真的別怕我們。他不是鬼,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活人?”我詫異。
“真的,會動、會說話、會生病、會呼吸,要吃飯、喝水、上廁所,同我們一模一樣。”
“可我為什麼看不見他?”我尖着嗓子說。
“這個,說來話長,你容我先幫你把手清理一下,把血止住好嗎?”秦朗向前走兩步。
“別過來!”我怎麼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訛我?
“喂,我真的沒有惡意。”那個鬼聲音又冒出來,“我還請你吃過蛋糕呢?看,你並沒有中毒,也沒死。我們還互相留過字條,你忘記了?這幾個月我們可是一直相安無事,我半點也沒傷害過你啊。”
我這才想起,我居然同這隻鬼早有交流,還吃過他送的巧克力蛋糕。奇怪,那蛋糕細膩香甜的味道,瞬間又涌到我唇舌間。是,吃了蛋糕,我依舊活蹦亂跳,並沒有缺胳膊少腿。我的懼意稍減。
那秦朗從我眉間看出端倪,立即走過來,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我下意識想掙扎,但雙腿猶如衛生棉條,手又無法使力,反抗絲毫無效,只得由他半拖半抱,將我弄到沙發上。
整個清理傷口的過程,非常匪夷所思,每個細節都不像是真的。
在秦朗的指揮下,我那隻用來冰鎮紅酒的水晶盆自衛生間飛進飛出,彷彿有一隻遙控器在操縱。而秦朗,不斷從這懸空的盆子裏,掬清水清理我的手,黏稠鮮血不斷融進盆子裏,將清透的水染成渾濁的紅。每當清水變成稠紅色,那隻盆子就會自動飛進衛生間更換清水。
秦朗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從我手掌中夾出細碎的玻璃殘碴。他每剔出一塊玻璃碴,我的心臟都痛得劇烈收縮。若不是大腦驚異得已經失去正常的思維判斷能力,我一定已經痛得號啕大哭。
然後,冰箱門神奇地自動打開,冷藏室內冰塊飛出來,落到秦朗手中,再由他敷到我手上。接着,一瓶碘酒飛過來,秦朗接過去,緩緩衝洗我的手掌,疼得我齜牙咧嘴,不斷哀號。然後是雲南白藥,下雪一般撲到我掌心,我的手頓時像被麵粉裹了一圈,下一刻就可以放進油鍋里去炸了。
我一度疑心我是不是哈利·波特看多了,因此幻覺連連。
可是,手中清晰得令人冷汗直冒的疼痛,不斷告訴我一切都是真的。
當我的手被雪白的繃帶包成兩隻肥且厚的粽子,秦朗終於停下一直忙碌不休的手。他對着剔透的空氣說:“你也休息一下吧。”然後坐在沙發上,不斷拍着自己胸口。
“嚇死我了,我真怕她流血過多死在這屋裏。”另外一個聲音也長長鬆口氣。
此刻,我手上的玻璃碴已經剔除乾淨,傷口也漸凝封住,但整個人仍似在一場亦真亦幻的夢中。
我看見沙發的一角彷彿有人坐下一般,凹下去一片。
秦朗對着那凹陷之處,輕聲說:“同她說實話嗎?”
“除去實話,你還能如何解釋?”那聲音十分無奈,竟然有種說不出的悵然與酸澀。
“她值得信任嗎?”秦朗居然質疑我的人品。
“信不信都不由我們控制了。”那聲音苦笑,顫音消除后,顯得特別清朗明潤。
我的心不由被這聲音所感染,隱隱有柔軟的一角被牽動,不由得放鬆了警惕。
“他不是鬼。”秦朗長長嘆口氣,“他同我們一樣,是血肉之軀。”
“血肉之軀怎麼可能看不見?”儘管秦朗與那隻鬼似乎真的沒有敵意,但是我仍然不肯相信他們的話。
“你摸他,他同我們一樣有溫度。”
“摸?”我伸出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雙手。
話還沒說完,只覺一隻溫暖而寬厚的手掌已經覆上我的手腕,那是屬於人類的熱度與綿軟,清晰可辨。
“我同你一樣是人。”
不知為何,我覺得那聲音有無限傷感。
“我同你一樣有呼吸。”隨着話音,暖而略微濕潤的鼻息已經到了我耳畔,痒痒的,竟然有幾分熟悉的薄荷味。
“你——”我差點驚得再度跳起來。
“是,你搬來第一天,在花園裏睡著了,我好奇地蹲在你身前觀察你,害你驚醒摔倒,頭上腫了偌大一個包。我心存愧疚,所以你擦了藥油以後,就站在你面前,替你吹氣減輕疼痛。”那聲音里分明有笑意,“看,我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惡意。”
難怪那日夢中,我覺得有人貼近我面孔呼吸,原來真的有人。我也真遲鈍,後來塗了藥膏,那涼幽幽、麻酥酥的感覺,我竟然以為是藥油產生的奇效。
“你不是鬼?”我猶豫了一下。
“真的不是。”那聲音笑起來,“鬼有體溫,會呼吸嗎?”
“可我看不見你。”我說。
“連我自己都看不到我自己。”那聲音里竟然有一絲自嘲。
我能從他的聲音里,聽出微妙而複雜的情緒變化。
鬼有情緒嗎?
奇怪,我竟然不再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好奇。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滿心的疑竇大抵要在此刻揭曉了,我開始緊張起來。
“說來話長……”秦朗頓一頓,又猶豫了一下,“我說簡單一點,反正細節你也不需要知道。”
我連忙點頭,細節冗長,我只需要知道一個結果,我又不是當事人,其間經過無須理會。
“你得為我們保密,不管發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能透露今日所見所聞。”秦朗鄭重地看着我。
我不假思索地點頭,“我保證。”說完,我猶豫了一下,又補充,“只要你們不傷害我。”
“如果想傷害你,剛才就不會救你。”秦朗笑一笑。
“就算我說出去,別人也會認為我精神分裂。”我盡量讓他們放心。這樣玄妙而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在我眼前,若不讓我知道個究竟,我此生都會過得不順暢。
秦朗點點頭,“你看不見的這個人,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他是一名核物理學家,一開始在美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工作,回國后從事核動力的試驗與研究。簡單地說,就是有一次核反應試驗出了問題,核能泄漏,當時在場的兩名科學家遭到嚴重核污染,輻射改變了他們身體的原子結構,於是,他們成了透明人!”
“啊?”我張大嘴,樣子一定很蠢,但我根本顧不上,“這怎麼可能?”
“儘管我們都無法接受,可這就是事實。”那看不見的人說,“說簡單一點,就是人體的原子、分子結構以及細胞,成為了像玻璃一樣透明的物體,不再能反射光線,光線可以直接穿透我們,所以人的肉眼就不能再看到我們。其實我們是活生生的人,真實存在,除去不反射光線以外,我同你沒有任何區別。”
“當然,事情並不真如我說的這樣簡單。因為我吃進嘴裏的東西,也會變得透明隱形。”在他說話的同時,桌上一隻蛋糕自動升到半空,瞬間就不見了。
“但我從嘴裏拿出來,它又能被看見。”果然,那蛋糕又出現在空中,卻已經被咬掉一半。
簡直像變魔術。
我驚訝極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前看過一部科幻片,也是講通過儀器改變人的細胞結構,令人變成透明。沒想到,居然有現實版,而且就發生在我眼前。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真正消化這些事實。
“原來你真的不是鬼啊?”這比讓我覺得對方是鬼還難以置信。
“你見過有哪只鬼吃雞蛋需要煮熟,懂得在網上訂閱書籍,熟練使用麵包機,喝咖啡要加奶免糖,並且知道本城最好吃的蛋糕在何處?還專挑固定牌子的雞蛋布丁與德國熏腸吃?而且還八卦地下載陳冠希艷照,通宵打遊戲、聽音樂,樂此不疲?”秦朗哈哈笑起來。
“喂,你怎麼那麼多話。”聽到秦朗說他下載艷照,透明人立即高聲打斷。
我忍不住想笑。如此鮮活的人生,同我們有何兩樣?
原來我的同屋是名核物理學家,專業人士,從事的是我國最核心、最隱秘的科技研究。
難怪他的書架上放着《反應堆工程學》、《核動力設備裝置》、《熱物理世界》、《原子能開發》、《核工程檢測》這種正常人瞥都不會瞥一眼的悶書。
我睜圓眼睛,看着虛無的前方,“那你還能變回普通人嗎?”
那聲音嘆口氣,“不知道。現在研究院正在竭盡所能探究這個謎題,希望能夠儘快找到答案。”
“所以,你一定要保守這個秘密,否則,一旦外界知道,必然會造成恐慌!”秦朗說,“你看,如果我們研究出真正的隱形軍隊,或者隱形戰鬥機,不光雷達看不到,肉眼也看不到,多恐怖啊,勢必會促使其他國家聯手牽制並對付中國。”
“啊?”我沒想到這個問題牽涉那樣深,居然上升到國際問題了。
“如果被一些恐怖勢力知道,利用這種能量去作惡,會是一場全人類的災難。”秦朗繼續說。
“那現在這試驗進行得如何?可有找到核輻射改變原子結構的原因?”我有點憂心,唯恐自己要承載的秘密太過重大。
“從事情發生到現在已經六年了,雖然政府派出了最優秀的專家小組進行研究,但是一絲一毫的進展也沒有。他們既做不到再把任何東西變成透明,也做不到把變成透明的我們恢復成普通人。”那聲音無奈地說。
“你已經這樣六年啦?”我驚呼,不過也略微放心,我所知道的一切,目前尚不具備任何威脅。
“是。很無奈是吧?剛發生的時候,我還惶惶不可終日,現在已經能較為平靜地接受了。也許我餘生都將如此度過。”說到最後,那明朗的聲線也不由得暗了暗。
“你會好起來的。”秦朗揚聲,“現在科技日益發達,政府派了最頂尖的核物理學家在攻克這個難題,你一定能恢復正常。”
“希望吧。”透明人的聲音平靜而不帶丁點兒期冀。
“介紹一下,我叫阮致遠。”一隻看不見的手伸過來,握住我包裹着紗布的拳頭輕輕晃一晃。
“呵呵,淡泊明志,寧靜致遠,你果然是個很安靜的人。而且安靜得嚇人呢。”我同他開玩笑。
“以後,我就可以肆無忌憚地發出聲音了,你很快就會知道我這個人一點都不安靜。”阮致遠的聲音里恢復了一點溫度。
“我叫林凈植。”我也反過手,搖搖那真實存在卻看不見的手。
“亭亭凈植,不蔓不枝。”阮致遠回敬我,“好別緻的名字。”
“你念錯了,是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我笑起來。
“對不起,我是理科生,於古文一竅不通。”他的聲音有點小尷尬,我能想像他也許在不好意思地撓頭。
“你已經很好了,現在鮮有人能把我的名字同《愛蓮說》聯繫起來。”我說,“最尷尬的一次,我說出名字,對方竟誤會為林精子。”
阮致遠同秦朗都笑起來。
“秦朗名字也不錯啊,今天天氣很晴朗!”我繼續開玩笑。
儘管仍覺得難以置信,但隨着真相揭曉,我最後一絲畏懼感也消失了。
原來,我的同屋是一名可憐的隱身核物理學家。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前一刻我還怕得要死,可現在,我居然有心情開玩笑。
“他們家三兄弟,名字要連在一起念,才最有意思,分別是秦川、秦嶺、秦朗。海陸空三地都被他們霸佔了。”是阮致遠的聲音。他的聲音很有特色,像一粒圓潤的薄荷糖,入口順滑,然後一點一點融開,有時清澈爽朗,有時略帶涼薄,久久回甘。
我們三人越聊越有興緻,不知不覺,阮致遠的人生已被我了解了個大概。原來,阮致遠五年前便搬進這屋子,由於平日不方便外出,秦朗便替他請了連嬸,代勞日常採購等瑣事。而秦朗也時時照顧老友。
“有友如此,我復何求!”阮致遠半開玩笑,聲音里倒真是情真意切。
這晚,我們聊到天際發白。
晨曦自鉛灰色雲層間透出來——
太陽照常升起,又是亘古不變普普通通的一天。
可對於我來說,這一天是我生命中涇渭分明的一道分界線。
就這樣,在這間完美無缺的DreamHouse里,我終於與命中注定的那個驚世駭俗的男人相遇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逃跑、沒有告密,也沒有抗拒……
竟是那樣自然地接受了他和他的秘密。
我原本平淡乏味的生活,突然就進入了光怪陸離的科幻世界,好像我前半生所有的平凡無奇都是為了迎接這個突如其來的大逆轉。
從此以後,我不再是我。或者說,我終於將直面真正的我。
秦朗不便久留,起身同我們告辭。
他一走,剛才還有薄薄歡娛之氣的空間,便立即沉寂下來。
我對着一片虛空,一時倒不知該說些什麼。驟然得知如此奇幻之事,我一興奮,渾然忘記恐懼與驚異,此刻秦朗一走,生的氣息似乎也連帶被捎走。
面對空無的房間,我很難相信,有個同我一樣會哭會笑會呼吸會心跳的大活人,正坐在我身邊——不,也許是立於我身前。
見我遲疑不肯開口,阮致遠主動打破沉寂,“現在天色已早——”他故意將“天色已晚”換上一個“早”字,“你是要回房休息,還是來杯加了鮮奶的熱咖啡?”
若是虛無,又怎會狡黠地玩文字遊戲?我心緒略微平靜。剛剛才經歷如此驚心動魄的事件,讓我此刻去睡覺,簡直比讓我去死還難。而且,因為手傷,這周恐怕都無法開工了正好偷懶休息一陣。
“喝咖啡吧。”我伸一伸手,力圖讓自己放鬆下來。
很快,我聽見咖啡機隆隆轉起來,只一會兒,杯子便飛到我面前,停駐在空中。換作以前,我定會尖叫着暈倒。然而此刻,儘管此情此景十分奇突,我卻仍能勉強維持鎮定。
我伸出手,想用手抱住那杯子,可是無奈,隔了厚厚的紗布,一點力道也使不上。
“我來吧。”聲音一落,杯子徐徐飛上,升至我嘴邊,我一時不明就裏。
“張嘴。”
我被聲音蠱惑,傻傻張大嘴巴,那杯沿便遞過來,一口熱辣新鮮的咖啡夾着濃濃奶香湧向我唇舌。我大口咽下。濃醇與柔滑瞬間湧入我緊繃了半夜的身體,滾燙的香味透過血液為我舒展開所有緊張的毛孔,我的精神為之一振。
等過了片刻,我才反應過來,是阮致遠在喂我喝咖啡。這等待遇,當年我食物中毒,吐得肝腸寸斷,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也未能享受到,沒想到如今只略傷雙手,竟然可以安然享用。我心念一閃,竟然被嗆得劇烈咳嗽,剎那呼吸憋促,雙頰頓時一團赤熱。
一雙手拍上我後背,有力而不失溫柔地替我捶揉,“慢點,你若嗆死了,我又該淪為兇手了。”
我忍住笑,努力調勻呼吸,掩飾適才心頭的那一點感動。然而,一轉念,我想到自己平日在家不修邊幅,號哭發癲、摳腳剔牙,換衣服、洗澡唱歌……什麼私隱醜態都被人看光了,頓時像吞了一隻綠頭蒼蠅。
“喂,說老實話,有沒有偷窺我換衣服洗澡?嗯?”我擺正姿態試探着問他。
“當然沒有。你在家的時候,我都盡量不出來。何況你洗澡換衣服又不是不關門。”他委屈地申辯。
“難道我不關門,你就會偷看?”
“非禮勿視,我可是君子。”阮致遠立即義正詞嚴地申辯。
我悻悻地瞪他一眼,可惜對着虛空瞪爆眼球也沒有任何威懾力。
“你這樣神出鬼沒,前幾任鄰居怕都是被嚇死的。”我不甘心地揶揄他。
“除去你最粗心大意,其餘幾人,都是住了不足月余,便倉皇搬離了。”阮致遠笑起來。
杯子飄到茶几上,沙發的一端略微向下凹陷,不再彈起來。我知道,他坐下了。
“被你嚇到的人可真慘。”我晃動雙手,故意想讓他有負罪感,“你分明是故意的。用這種詭計,花一半的錢,霸佔整套房子。”
“慘?誰敢比我慘?”他哀號,“只要這屋裏有人,我便得日日夜夜屏息凝神,在自己家中,也如做賊一般。你若在家裏,我只能半夜偷偷爬起來隨便煮點東西果腹,日間也不敢出來活動,只得蒙頭大睡,結果夜裏又睡不着,更加難熬,連翻書也怕發出聲音。”
“誰讓你要與人同住?”我忍不住好奇,“你大可租住獨立房間。”
“我不能離開這裏!”他脫口而出。
“為何?”
“這……政府給的津貼有限,需要人分攤房租。”
我聽得出他在搪塞我,所以乾脆學立輝咄咄逼人,“為免被打擾,以及驚嚇到他人,你大可換個地方,房子差一點也行,至少不用擔驚受怕,更不用擔心暴露了形跡。”
他沉吟一下,然後說:“我有不得不住在這裏的理由。”
“什麼理由?”看得出,他不是個善說謊的人,我趕忙乘勝追擊。
“這個你不需要知道!”他聲音里的熱情淡了幾分。
這房子一定還藏着別的秘密!否則他不會冒着被發現的危險,也要堅持住在這裏。雖然看起來我和他已經溝通無礙,且有發展成朋友的趨勢,但我仍然有幾分忌憚,不敢再追問。
他大抵瞧出了我的心思,趕緊調緩了語氣,“要再來點咖啡嗎?”
“不用了。”我老老實實回答,不敢再刨根問底。
“沒關係,你還有什麼想問的,能告訴你的,我儘力回答!”他說,“畢竟我們住同一屋檐下,我希望彼此能敞開心扉,相處愉快。這經歷於你、於我,都十分難能可貴。”
我見他說得誠懇,好奇心又蠢蠢欲動了。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凹陷的沙發處,“有個很私人的問題,我想問你!”
“你問!”
“你別生氣!”我努力咽口口水。
“好!”
“請問,你穿不穿衣服啊?”我終於忍不住拋出了我疑慮已久的問題,“別人雖然看不見你,可是衣服……”我不好意思把話說完。
他大抵沒想到我會有此一問,竟然愣住了,半晌沒發出任何聲音。
“你生氣啦?”我的心略微一沉,難道惹惱了他?
“啊?不、不是!”他的聲音里透着尷尬與窘迫,“我只是不知該如何回答你。”
“啊——”我腦子裏立即閃出一名男子不着寸縷地坐在我身邊的樣子,羞得趕緊往沙發角里縮了縮。
“說實話——”阮致遠猶豫了一下,“既然別人看不見,有時當然不用穿衣服。”
“啊——”我的臉刷地漲得通紅。原來我成日同一名裸男生活在一起。
空氣無端端變得曖昧與猥瑣。
“我穿不穿衣服,你也看不見啊。”阮致遠慌忙解釋,“我只有一套衣服,是六年前,我穿着做試驗的時候,與我一同被輻射改變了分子結構成為透明的那一套。”
“那麼你沒有多餘的衣服?”我詫異。
“衣服對我有何用?我又不可能穿着到處走。”他嘆口氣,“若有人看見衣服鞋襪會自動走路,怕是要嚇出人命的吧。”
“那你六年來日日只穿這一套衣服?”
“只有在出門的時候才會穿。這套衣服是我至親,世間只此一套。如果不是冬天,裸着上街,最多自己感覺有點怪,但別人看不見,也還不至於不能出門。可赤着腳走在水泥路上,那才叫難受。”他開玩笑地說,“這身衣物於別人是皇帝的新衣,可對我卻是終身伴侶。因為只有它們與我同病相憐。”他笑。
“你不是還有個同事也被輻射了嗎?”
“他——”他猶豫了一下,沒有搭話。
我聽出他不願意提起,只得裝作自己沒有問過。
“那冬天怎麼辦?”我想像一個裸男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足不出戶,將空調開至春天。”他非常文藝腔地答我,“又或是窩在被子裏看半日書。”
說完他自己又笑起來,“騙你的。怎麼可能不穿衣服?只是若家裏有人,我會特別小心,出卧室會披上隱形戰衣。當然,有時偷懶也會穿條短褲就出來——看不見的那條。”
“之前那些房客,是你故意嚇走的吧?”我忍不住問。
“我盡量將自己藏得像不存在一般!可是,畢竟我是個活人。”他意味深長地回答,“所以,我不得不經常付一半的租金,獨享整套房子。”
我點點頭,此人果然是故意跑出來嚇人的。
“無所事事,是不是很難受?”儘管我天天琢磨着如何才能偷懶,可也知道成日宅在家裏的沉悶與寂寥。
“也不會。”他笑一笑,“我也有工作要做。物理學浩瀚深遠,需要研究的太多了,光是猜想宇宙大爆炸之前的世界,便已經可以耗盡一生。我雖然不能天天做試驗,但是演算一些公式,也就過去一天了。我也想自己找出我身體變異的原因。”
“可是,成天沒人同你說話,不覺得寂寞?”我忍不住替他操心。
我是最怕寂寞的一個人,獨處時,不是聽音樂便是看電視,總要弄出點響動才覺舒坦。的確,偶爾安靜獨處是種享受。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獨處,那就是折磨,與關禁閉無異。
“寂寞?”他的聲音里分明有一線低落,可他卻這樣說:“上網同論壇里的人吵吵鬧鬧便是一天,怎麼會寂寞?有電腦在,下棋、打遊戲、看電影、上微博、聊八卦政治,不知多熱鬧。”
是啊,電腦已經逐漸可以取代一切,那虛擬的世界日益豐富,甚至可以模擬人生。然而,那終究不能代替貨真價實的人與人的溝通與接觸。
但我並不點破他。
“有時候,在虛擬的網絡世界,我反而才覺得自己是個真實的人。而在現實生活中,反而找不到我的存在。”他的聲音就那樣落下。
彷彿、彷彿連這聲音都只是虛妄,空洞如幻覺——那是怎樣一種無邊無際的絕望?簡直像白茫茫沒盡頭的雪地,連反射的陽光都是冷的。在這熾烈繁盛的初夏,就算我這樣遲鈍的人,也能察覺到冬的冷寂與蕭瑟從頭到尾沒有離開過他。
我突然就打了個寒戰。一個從骨髓深處泛起的不可遏制的寒戰。緊跟着,我的心底莫名就升起一點女性特有的憐惜——那樣溫柔,像我嫂子面對我那令人精疲力竭的侄子時,那種無可奈何卻又包容一切的情緒。
“前晚,你在廚房煮雞蛋,我忽然出現,你可有穿衣服?”我不動聲色地將話題繞得遠一些。
“啊?你還說?”阮致遠配合著誇張地叫起來,“那日以為你早就同周公約會去了。餓到凌晨三點,才溜出來煮兩隻蛋。奶剛沸,我尚在心中哼一支歌,忽然聽到尖叫,耳膜差點被震穿,我的心都被你叫得快爆炸了。”
“那你是沒有穿衣服了?”想到他渾身赤裸,在廚房裏邊哼歌邊煮雞蛋,正愜意享受着,忽然面前就出現一個不斷歇斯底里尖叫的女人,恐怕也是着實嚇壞了吧。我便忍不住想笑,“你一定被嚇壞了。”
“恐怕你也被嚇得不輕,不知道是誰還尿了褲子……”阮致遠奮起反抗,反唇相譏。
“喂,不許人身攻擊!”
“是你先笑我沒穿衣服!”
我故意將目光移到沙發的下方,有可能是他下身所在處,“今天我也是意外出現,你不會也沒穿衣服吧?”
“你別亂看啊。”他嚷起來。
“亂看又怎麼樣?”
“亂看?亂看也得你看得見啊。我自己都多年未見了。”他說完狂笑,好一陣才說:“放心吧,穿了。”
玩笑是我先開的,可是我倒先沉不住氣,憋紅了臉。他倒好,再尷尬難堪,臉色變得再七彩繽紛,我也瞅不着。
“有你這樣的科學家嗎?”我不滿地抱怨。
“誰說科學家就必須嚴謹呆板,被人洗刷了,還不能回擊?”
“可你也太活潑了吧?”
“我提醒過你,我這人一點也不安靜!”
這曾經安靜到令我以為自己精神錯亂的男人,此刻卻告訴我,他是那樣一個不懂得安靜的人?
一時,我們你一言我一語,相互攻訐,好不熱鬧,剛才那黑洞般的無望,像從來沒有出現過。這一貫死寂的房間,竟然生機盎然起來。
咕的一聲腸鳴音,毫無徵兆地從沙發那頭響起。
“你餓啦?”我笑嘻嘻問。
“我半夜起來,本來準備在冰箱裏找點吃的,沒想到你悶頭撞上來,鬧了這麼血流成河驚天動地一齣戲。”
“嘿嘿!”我傻笑,“不過我滿腹謎團也解開了。否則我這個唯物主義者,還真以為這世間有鬼神邪魅呢。”
“對,你還找人在房裏跳大神,弄得一地濕答答。”
“喂,你還好意思講?我的一千塊錢啊,賠我!”想必“盲大師”手舞足蹈賣力表演的時候,此君正站在旁邊笑得肚子疼吧。
“我去弄點吃的,你要嗎?”他聰明地轉移了話題。
“要!”我咽口口水,肚子也被勾引得咕咕叫起來,竟然被他得逞了。
我看見沙發凹陷處慢慢彈起來,恢復正常,知道他站起來了。果然,轉眼廚房的燈亮了,再過一會兒,聽見微波爐叮地響了一聲。
兩隻白瓷碟在半空平移過來,停在我面前。瓷碟中放着兩個三明治,正冒着白騰騰的熱氣,三明治里夾着厚厚一層黃油、一隻煎雞蛋、兩片烤熏腸和一片生菜葉。
其中一個緩緩升起,靠近我嘴邊,我一張口,三明治準確無誤塞到我嘴裏,我咬一大口,那黃嫩嫩、燙滾滾的溏心蛋黃就順着嘴角流下來。我還沒吭聲,兩張紙巾便從桌上的紙巾盒裏自動抽出,在我嘴角左右擦了擦。
我努力咽下口裏的三明治,“哇,服務太到位了。就像我擁有魔法,只要心裏想什麼,什麼就會自動送到手上。你看過一部台灣肥皂劇《家有仙妻》嗎?女主角只要打個響指,家務就會自動做完。”
“美死你了!要不是因為是我害得你受傷,我才不會這麼殷勤地伺候你呢。”隨着他的話音,那三明治用力塞進我嘴裏,讓我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我忍不住微笑。我們本來是陌生人,即便同在一個屋檐下,一同從春天到夏天,但彼此之間的關係仍然像是隔了千山萬水。可是現在,卻忽然熟稔得像認識多年的老友。
也許,是共享一個秘密,拉近了心與心的距離吧。
都說女人的友情,是從交換彼此的秘密開始的。沒想到男人也如此。他獨自堅守這秘密,日復一日,除去秦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定寂寞得發狂,對真實的交流特別渴望吧?
每天低頭看不見自己的身體,抬頭照鏡也望不見自己的面孔,成日躲藏,幾乎與外界隔絕,惶惶不安,生怕被人撞破秘密而被視為異類。這樣的日子,我恐怕一天也挨不過。何況六年。
我的母性柔情又不可抑制地忽然泛濫起來,與他的距離無形中又拉近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