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做一隻閉嘴的蚌真難
日頭緩緩升起,房間浮遊着一層朦朧的薄光,我半躺在沙發上與阮致遠聊天。若是有人看見這一幕,一定以為我在自言自語。
因吃了豐盛食物,我體內的血液盡數涌到胃部,加上受傷大量失血,又受了驚嚇刺激,折騰了一整宿,我不知不覺便乏了。
在說什麼話題的時候,我睡著了呢?我自己也不記得了。
只覺夢中歲月悠長,安靜平和,不似往日雜亂無章。朦朧中,有一條細絨薄毯覆在我身上,動作輕緩,不具驚擾。我彎彎嘴角,沉入夢中。
這一覺,香甜深遠,夢裏我甚至依稀看見了阮致遠的輪廓,粗眉深目,十分英挺。
一覺醒來,果見身上蓋着條奶咖色薄毯,上面隱隱有adidas男士沐浴液的味道。那味道輕輕暖濕我一向堅強如盾的心房一角。常年以來,都是我扮演照顧人的角色,此刻有人替我蓋一床薄毯,竟令我受寵若驚。
“醒了?”阮致遠的聲音響起。
“哇……”我嚇得差點自沙發上跌下,我拍拍心口,“喂,你不要忽然說話,嚇人一跳!”
“那你要我怎麼做?”聽得出他在忍笑。
“說話前提示一下!比如……”我想了想,忽然意識到,我根本看不見他,他發出任何響聲,都會冷不防嚇我一大跳。誰讓我本來就是稍有風吹草動便會一驚一乍的膽小鬼呢。
“比如什麼?”
“比如……我想不出來!”我皺起眉頭。
“皺眉頭會長皺紋!”阮致遠故意氣我。
很有效果,我果然不敢再皺眉頭。
阮致遠煮了番茄雞蛋銀絲面給我吃,由他一口口親自喂我,我興高采烈地舉起兩隻手嚷:“我覺得自己好像殘廢。”
“對不起。”虛空處是阮致遠充滿歉意的聲音。
“嗨,我開玩笑呢。”我趕忙安慰他,“你看,這樣我還不用上班!”
話音剛落,電話就響起來。
手機像長了翅膀自動飛到我耳邊,我老闆趙磊的聲音從電話裏頭傳出來,“凈植,你什麼時候來上班?那套腳本,明天就得交了。”
我趕緊解釋:“我的手受傷了——”
“手傷了,又不是腿斷了、腦殘了!兩天沒見你人影了,趕緊來!”說完趙磊掛斷電話,根本不聽我回應。
在此人手下討口飯吃真不容易。
“我得去趟公司。”我對着空氣說,還真不習慣眼前沒有一個具象化的說話對象。這讓我感覺自己看起來像臆想狂,對着一片虛空表演獨角戲。
“可是你的手——”
“沒關係!”我聳聳肩,“去趟公司,讓老闆親自看看我的手,他才不會以為我是故意裝病不上班。”
我回卧室,關上門。
末了又疑心阮致遠會跟進來,故意大聲嚷:“你在哪兒啊?”
“我在客廳啊。”他的聲音嗡嗡地隔了門傳進來。
我這才放心。跟個看不見的人生活在一起,真得千般小心,否則一點私隱也無。
我忍着劇痛,笨拙地將身上血跡斑斑的衣褲褪下來,再換上乾淨的。
在阮致遠的再三叮囑下,我打了輛出租車到公司。
果然,一看到我包成粽子樣的手,再周扒皮的老闆也不忍心繼續奴役我。
我坐下來,口述廣告腳本,讓同事代我打出來,便告了三天假,回家休息。
剛要出公司大門,皙敏聽說我手受傷了,匆忙從隔壁撲過來。
“喂,你怎麼把手傷成這樣啊?”皙敏驚叫。
看着皙敏真誠而關切的眸子,有那麼一剎那,我想把這幾天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我想告訴她,我終於“見”到了我的同屋,原來他是一名核物理學家,像極了科幻小說里的隱身博士。可是,話到嘴邊,我想起了秦朗的忠告,想起了我的誓言,想起秘密傳播的途徑是如何無孔不入,神通廣大,我只得把已到嘴邊的話又統統咽回去。
“你知道我一向粗心大意,昨天摔破了杯子,結果又被杯子劃破了手!”我不算說謊吧?欺騙老友會有罪惡感。
“你可真是天下第一笨人!”皙敏又好氣又好笑,“你現在準備去哪裏啊?”
“回家!”
“你這樣怎麼回家?”她想了想,“我今天得加班,我讓立輝來送你回家,順便照顧你。”
“別給他添麻煩了。”我趕緊打斷。
“你倆也好了三年了,你怎麼總把他當外人?”皙敏十分不解,“我同小生認識三個月都談婚論嫁了。”
我半真半假地說:“我沒你那麼有魅力啊。立輝一向怕我給他添麻煩。”
“女人本身就是麻煩!他不想惹麻煩,就別找女朋友,別結婚!”皙敏理直氣壯,“你也太遷就立輝了,我打電話給他。你老老實實坐着別動。”
皙敏立即致電立輝,“凈植手都快斷了,你還不來看看?”
我無奈地盯着她直搖頭,“說話太誇張,立輝見了,肯定會罵我的。”
“罵你?我還罵他呢。他自己沒把女友照顧好,有什麼資格罵人?”皙敏一向飛揚跋扈,可此刻看在我眼中,卻分外可愛。
“我自己弄傷自己,怨得了立輝嗎?他又不能二十四小時守着我。”我小聲替立輝鳴不平。
“那就趕緊結婚!結婚了,在一起的時間就多了。別搞得像周末情人一樣。”
“工作忙——”
皙敏打斷我,“忙?你以為全天下就你和立輝有工作?領導人也要結婚!克林頓還能抽空婚外情呢。你倆能比他們還忙?”
我低下頭不說話。腦海里,立輝抿着嘴角皺眉的樣子是那樣清晰。可是,我卻始終看不清他肉身下那顆真心的真實輪廓。要說感情,三年了,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可這感情能支撐起冗長瑣碎的婚姻嗎?我自己實在沒有把握。
“算了,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我同立輝還想享受愛情呢。”我給自己找台階下,試圖用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說服自己。
“別跟我說這個!沒有婚姻,愛情只能死無葬身之地!”皙敏果然言詞犀利,“你們每周不咸不淡地見上一兩面,比我爸媽的感情還沒勁。”
我同立輝之間那種微妙的感覺,像兩個愛情老手站在平衡木上表演,雖然遊刃有餘,卻已經無驚無喜,趨於寡淡。而皙敏這個人,一向黑白分明,理解不了這種所謂的灰色地帶。
好在立輝很快趕來了,成功地幫我化解了皙敏的“嚴刑拷打”。
“不是手斷了嗎?”他見我好好立在長窗前,有些意外。
“真要手斷了,才請得動你護花?”皙敏絲毫也不嘴軟,我不由同情聶小生。
立輝上前兩步,看真切我兩隻手都被紗布層疊裹牢,只是皺皺眉頭,沒說話。
我鬆口氣,我最怕立輝生氣。不是因為我怕挨罵,而是每當他黑口黑面,一張臉板得比包公還嚴肅,空氣都會凝成玄冰。這樣的氛圍里,我想死的心都有。
“怎麼搞的?”他捧起我兩隻手。
“摔壞了玻璃杯……”我心虛地說,“沒站穩,手按在玻璃殘片上……”
這不算說謊話吧?
我忽然明白,要保守秘密,真是一件挑戰意志極限的事情。
這秘密就像一顆種子,在陽光雨露的催生下,急急地發芽、生長,想開出艷麗的花朵,讓世人矚目。而我不得不拚命壓抑它蓬勃而勇猛的生命力,讓它頹靡、萎敗,最後腐爛在深不可測的黑暗地底。
這秘密是一顆迫不及待要閃光的黑珍珠,而我必須做那個緊閉的蚌殼。
“凈植,我已經對你無語了。”立輝的眉頭皺得更緊,握住我雙手的手不由加大力度。
我誇張地怪叫一聲:“好痛!”
立輝鬆鬆眉頭,“你在哪裏包紮的手?埃及?包木乃伊也不會這麼豪放粗獷吧?”
見立輝有心思拿我的手開玩笑,我鬆口氣,知道成功轉移了話題,“附近診所。”
“不會是寵物醫院吧?這分明是獸醫的包紮手法,而且是包熊掌的。”立輝挑挑眉毛。
“是個實習護士弄的。”我趕緊賠笑,生怕他猜到是個只有導遊證而沒有護理證的“臨時護工”乾的。以立輝的性格,要是知道阮致遠的事情,還不鬧上報紙頭條。
“我帶你去醫院重新檢查一下。你可是靠手打字吃飯的。我可不想我們家以後少個勞動力。”立輝揮揮手。
皙敏對我眨眨眼,我明白她聽到了立輝說的“我們家”三個字。雖然立輝對我一貫不冷不熱,可此刻他言語間將我歸作一家人,語氣自然,一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樣子,我心裏還是不免為之一甜。此刻,我隱約看到我黑漆漆的情路上亮起了一點稀薄的曙光。
到了醫院,專業醫生替我拆開紗布,重新清理了傷口,又上了藥膏,囑咐我:“有幾處傷得很深,但幸虧清理得夠乾淨,不至於感染。不過長新肉的時候會很癢,一定忍住,不要摳破傷口,否則會留疤痕。”
“手心有了疤痕,觸感會變得遲鈍吧?”我問。
醫生點點頭,“所以再痛都得忍住,三天後再來上藥。”
我笑笑不說話,“忍”對於我來說,是最擅長的一件事。
從小,我們每個人都要學會忍。忍住在課堂上不說話,忍到下課才去小便……忍住不向那個我愛卻不愛我的人表白,忍住每個星期才能見一面的相思……忍受地鐵里奇怪的味道、忍受樓上鄰居半夜響起的跑步聲……忍受苛刻的老闆、低廉的薪水、拖後腿的搭檔、刁鑽的客戶……忍住嫉妒、忍住眼淚、忍住被背叛后的心痛、忍住疲憊不倒下……
我們一忍再忍,終於跌跌撞撞地長大,卻又在情路上磕磕碰碰。那些忍耐變成心上密密麻麻的傷痕,層層累疊,雖然傷痛已經結痂,但那疤痕,恐怕已經變成厚厚城牆,無處可遁了吧。
難怪年紀越大,越難以被感動,經歷越多,越難以付出真情意。因為那些本該敏銳纖細的情感,已經變得疤痕累累厚鈍不堪。
我抬頭看看立輝,他正跟醫生詳細詢問注意事項。我知他手上正有令他焦頭爛額的官司,可此刻,他也放下了,渾然不提,只一心關注我的手傷。
我已覺十分安慰。
立輝將我送回家,他自皮包里取出鑰匙,替我開了門。我推開門,尋思怎麼提醒阮致遠不要暴露了行蹤。
“不進來坐坐?”我見立輝立在門口並沒有要進來的意思,便故意提高聲音問他。
“不了!”立輝微揚嘴角,“我得趕回所里,那起離婚官司還有的纏。我約了當事人晚飯後見面。”
“哦。”我有點失望。我多想他陪陪我,握緊我雙手,看牢我雙眼,哪怕只溫存片刻,也是好的。特別是經歷過昨夜的驚嚇之後。
可是理智讓我不得不大方地說:“你快去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你的手不能沾水,實在有需要就打電話給你父母兄嫂,關鍵時刻,他們總是會幫你的。”立輝交代我。
“我知道。”我沖他微笑,點頭。
立輝笑一笑,湊上前親吻我額角,“我晚上打電話給你,你千萬小心。”
“哦。”我盡量掩飾心底的不甘。
目送立輝離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我才關上門。
“你男友走了?”聲音突兀地響起。
“啊——”我嚇得渾身一顫,彷彿強電流擊過心臟。
“阮致遠,你不要突然對我說話!我膽小,不經嚇。”我將對立輝的怨懟轉移給阮致遠,用力指着眼前的空氣狠狠地說。
“我在你身後。”那聲音好脾氣地說。
“嗯?”我立即轉身。雖然看不見,但還是面對面更能準確地表情達意。
“阮致遠——”
“你別連名帶姓稱呼我,感覺好奇怪,就好像你在發脾氣。”阮致遠抗議。
“那叫什麼?致遠兄?”我笑起來,渾然忘記剛才立輝帶給我的不快。
我這個人的情緒,就像愛情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和老秦一樣,叫我致遠吧。”他坐到沙發上,因為我看見沙發又凹陷下去一塊。
我也走到沙發跟前,“致遠?行!說真的,你今年到底多大啊?”
“三十四。”致遠說。
“那你比我大了整整六歲?”我叫起來,“你二十八歲的時候就——”
“是,整整六年了。”致遠說,“這六年,你是除了秦朗以外,唯一知道我存在的人,也是唯一面對面和我說話的人。”
我的心一軟,坐到他旁邊,略帶薄荷味的須后水香味立即纏上我的鼻端。
這人還有心情刮鬍子?就算淪落至胡楂滿臉,也沒人看得見吧。可見,他並沒有真的放棄過自己。又或者,只有這些微不足道的小細節,能讓他覺得自己仍然是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一個死氣沉沉的怪物。
“那你得對我好。否則我不理睬你,便又沒人同你說話了。”我故意惡狠狠地威脅他。
“那當然。何況我還令你傷得這樣嚴重。”
我一看他把我的話當真了,便趕緊鬆口,“看在你讓我請到三天假的分上,我就姑且饒過你吧。要知道,在廣告公司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請三天假,比要我老闆老命還難。”
“為了補償我令你受傷,也為了慶祝你請到三天假,所以我煲了鯽魚湯給你喝。”隨着話音起落,一隻熱氣騰騰的碗飛到我面前。
我被唬了一跳,差點揮手把這隻貿然飛至我眼前的碗打翻,“你什麼時候進的廚房啊?”
“就在你說廣告公司吃人不吐骨頭的時候啊。”阮致遠的聲音和碗一起停在我面前。
“你神出鬼沒,走路無聲,以我膽小且易受驚嚇的性格,早晚會被你嚇出心臟病!”我輕輕抱怨。
“我要是有法子,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狼狽。”他的聲音又充滿歉意。
我身邊的男人們,一向理直氣壯地傷害我,即便令我痛哭失聲,也不會有絲毫愧疚。此刻,阮致遠語氣里一再的歉疚,讓我不忍心再對他有絲毫抱怨了。
我轉轉眼睛,“辦法是有的。不過就看你肯不肯合作。”
“說來聽聽。”
“你在家裏穿上普通的衣服、鞋子,這樣不管你走到哪裏,我都能看見你。”
“這倒是個辦法。不過,你得看着一套衣服,在你面前晃來晃去,做出各種動作。可能會令你產生新的不適,甚至晚上有可能做噩夢哦。”他聲音里充滿了不確定。
“人類總是對未知的東西更為恐懼。至於眼睛能看見的,再害怕也有局限。”我自信地說,“況且,看着衣服褲子在我面前走來走去,說不定很有趣,而且不用擔心你背着我做小動作。——你就把你的衣服穿上吧。”
“你先把湯喝了吧。”阮致遠小心翼翼地將碗遞到我嘴邊。
碧青的瓷碗裏,奶白的魚湯,點綴着嫩綠的碎蔥花,只聞香氣已經令人從頭暖到腳。我低頭喝一口,怎一個鮮字了得?我迫不及待地將整張臉埋進碗中,一鼓作氣喝完。
“沒想到堂堂核物理學家,還會煲湯啊?我以為你就會搗騰試管呢。”
“第一,物理學家不擺弄試管。第二,這是我上網查的資料,今天第一次弄這個。還不差吧?聽說喝魚湯對恢復傷口特別有好處,所以我特意打電話讓連嬸送來的。”他得意揚揚地說。
“你第一次啊?”我又有點小感動。這也是第一次有異性專門煲湯給我喝。
我發現自從和阮致遠接上頭以後,我就時不時被他感動一把。
“喂,你別占我便宜啊。不是第一次,是第一次煲魚湯。”他很認真地糾正我。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你說你一個理科生,怎麼思想比我這個學文科的還複雜啊?”我忍不住揶揄他。
“這不是複雜,是字斟句酌。我們做科學研究,就是要一絲不苟,任何句意都要清清楚楚,不能有半點含糊。若有一點歧義,就會出大問題。”他居然很認真地同我理論。
我忍不住捧着肚子笑起來。我想他一定長得像個老學究。
見我哈哈大笑,他才知道上了我的當,也忍不住笑起來。
正笑着,門鈴忽然響起來。
咦?
這個時候,誰會上門?
“收水電費的?”阮致遠猜測。
“也許是我男友決定來陪我。你閃一邊,別被發現了!”我叮囑阮致遠,然後興沖沖跑去開門。
結果發現手纏着紗布,根本無法動彈。好在門鎖自動輕輕擰開了。
我對着空氣做了個“謝謝你”的口形。
門一開,門口果然站着我的男友。不過,是前男友!
李力捧着一大束姜花站在門口。
“你怎麼來了?”我驚異地盯着他。
“我怎麼不能來?我們約好的,你忘記啦?”
“約好的?”
“對啊。昨天早上,我不是說過,今晚來看你嘛。”
哦,有嗎?當時我被阮致遠這隻“鬼”嚇得神志恍惚,哪還有心思留意李力說過什麼?
“怎麼?不歡迎我來啊?”李力狐疑地看着我,“你不是害怕嗎?我才答應來陪你。”
“哦,不、不是。”我趕緊側過身子,讓他進屋。好歹在我求助無門的時候,是李力從熱被窩裏爬起來,陪我度過那樣難熬的夜晚。單憑他這份仗義,我也不能再拒他千里。
“凈植,你的手怎麼了?”李力驚呼。
我只得又把摔破杯子的話說了一遍。
一天之內,我對三個關心我的人,撒了謊。
原來,守秘密,竟是這樣難。
不知道六年來,阮致遠承受了怎麼樣的煎熬?換了我,早已經意志崩潰了吧。
“你馬虎大意的性格什麼時候能改?今晚只有我照顧你了。”
“今晚?你照顧我?”我瞪大眼睛。
“是啊,你說害怕做噩夢,所以我打算陪你。如果你再發夢,我可以及時叫醒你。”
如果換作以前,我一定感動得熱淚盈眶,可此刻我卻只覺得無窮無盡的尷尬。特別是我知道,房間裏還有另外一雙耳朵在聽。而且他是知道我有男友的。不知他會將我想成怎樣水性楊花、腳踩雙船的女人。
“李力,你聽我說,”我深吸口氣,“我昨晚只是被噩夢嚇破了膽,所以對你提出了非分的請求……”
“不,凈植,你不找我,還能找誰呢?我很高興你在最需要人的時候,能夠第一個想到我。”李力打斷我的話。
我皺皺眉頭。我什麼時候染上立輝的習慣了?
也許和一個人在一起久了,這個人的音容笑貌、一顰一笑一皺眉都會印在心中,反覆回放,所以就會不由自主地模仿,漸漸,他的習慣也終於會變成你的。難怪別人說,感情好的夫妻,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連模樣神態都會有三四分相似。
可是,我和立輝,感情算得上好嗎?
“凈植,”李力說,“你又發獃了。”
我趕緊回過神,力圖同他解釋,“李力,你誤會了,我昨天是因為聯繫不上其他的人……”
“你不用解釋了。”李力微笑看着我。他專註看着某個人時,眼神特別深情熱烈。
他知道這是他的武器,所以常常使用,百發百中。
我頹然。這誤會,我怎麼解釋他都只會當成借口。外形出眾的男人,總以為自己是萬人迷。
誠然,當年我確實一再為他神魂顛倒。平凡的我,為了吸引他的注意,也消耗了不少腦細胞,也曾為他多看了我一眼而激動得徹夜難眠。
如今,他又使出撒手鐧。
可是,他不知道,再兇猛的病毒,一旦你有了免疫力,便不再有效。當年,他搭在前女友腰上的那隻手,對於我來說,便是一道令我終生對他免疫的抗體防線。
“凈植,昨晚你靠在我肩頭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時光真的可以倒流……”李力深情款款,“我還記得,從前我們常常去一家咖啡館,你總喜歡靠在我肩頭聽音樂,然後對我說要浪擲得起時間,消耗得起生命,才能做一間咖啡館的常客……”
是啊,那間咖啡館有我們很多美好的回憶。可是,後來我也在那間咖啡館,見到了李力肩頭靠着另外一個女人。我終於明白,真正浪擲時間、消耗生命的,不是泡咖啡館,而是迷戀一個不可靠的男人。
“我男朋友,他晚上會來陪我。”我決絕地看着李力,“我想我不好再麻煩你了。”
“凈植——”李力呆住。
他大概以為,他來同我細說從前,重溫鴛夢,是我求之不得的。他大概還以為,我應該早早穿好性感睡衣,噴了最淫靡誘惑的香水,半躺在床上等他。
“你為何這樣對我?”他的嘴唇輕抖,眼神無辜得似一頭幼鹿。
“對不起。”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奇怪,明明當年是他傷我至深,現在,倒像我傷得他體無完膚似的。而我,在他目光的迫視下,竟然生出幾分愧疚。也許,最毒婦人心終究敵不過無毒不丈夫。
“凈植,你不要騙自己。你明明對我尚有餘情。”李力始終對自己的魅力深信不疑,“昨天,你握住我的手,片刻也不肯放開。”
“我只是嚇壞了。”
“一個夢再恐怖,能駭到你半夜站在大街上,哭着同我打電話,要求我見你?一個夢,會令你嚇得整晚死拽住我不放?凈植,我不是小孩子,也不是沒談過戀愛,更不是不了解你。你是流淚都騙自己是流汗的女人。”李力咄咄逼人,“你絕不會因為一個夢而抱住我。”
我的頭低得更深。原來,他還是了解我的。也許就因為如此,所以當年他才有恃無恐、肆無忌憚地傷害我吧。
可是,他永遠想不到,任何一個女人,不管她神經多粗,內心多強悍,見了貨真價實的“鬼”,即便在大街上隨便看見個男人,她也會毫不猶豫抱住不撒手的。
我狠狠翻了個白眼,希望躲在旁邊看好戲的阮致遠能夠接到。
“對不起,李力……”我能怎麼做呢?把阮致遠賣了,好讓李力消除對我的誤解?
保守秘密,比想像中更難了。
“凈植,我希望你想清楚自己的感情。也許,我們可以重新來過。”此刻,一向弔兒郎當的李力,變得無比認真,“當年的事,你始終欠我一個解釋。”
“恐怕需要解釋的人是你吧。”我怒極反笑。
“什麼意思?”他瞪着無辜的眼睛。
我笑笑,“我男友要來了。他這個人,頂愛吃醋的。”
饒是臉皮再厚,李力也坐不住了,他站起來。
我趕緊指了指那一束花,“你送我的姜花還開着呢,帶回家給唐恬恬吧。”
“不用,她對這花過敏。”李力氣鼓鼓的,握住花束的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出青白色。
“謝謝你來看我。”我笑着送他到門口,“我不方便開門,你自己請吧。”
走到玄關處,李力回過頭,看着我。半明半暗的燈光下,李力雙眸幽暗,忽然間失去風采,平日裏活潑的光彩全數收斂起來,晦澀難明。
我又心軟了,“等我手好了,請你喝咖啡吧。昨天的事情,真的很感謝你。”
“凈植,”他的聲音忽然有點哽,低下頭,“你要小心一點,不要總傷到自己。”
“身體的傷痛,再嚴重,也抵不過心裏的傷痛。”我笑眯眯地說。可我知道,我眼中是沒有半分笑意的。
“凈植,你是我見過的最怪的女人。哪怕手撕破一根倒刺,你也會鬧得驚天動地。可是真的傷心了,你反而不肯對任何人說,憋成內傷,不是會更痛?”
“真的痛,反而說不出來了。”我小聲說。
彼時,需拼盡全力,抵擋那洶湧似海嘯的疼痛,哪還有餘力呼天搶地。能默默走開,已是極限。
那些失戀時候,還能夠哭得死去活來,淚如泉湧的,都不是真正被感情炙燒過的人。心都能燒成死灰,那點虛弱的液體還能不焚燒殆盡嗎?
“凈植——”
“晚安!”我抬起頭,挺直脊背。
李力不便再說什麼,只得自己開了門,再將自己關在門外。
我轉過身,背脊軟下來,直奔到沙發前,一屁股坐下去。
“喂,你坐到我的手了。”阮致遠大呼。
“啊?”我驚慌地跳起來。
“騙你的。”他輕輕笑起來,“我在你對面。”
“姓阮的,你再捉弄我,我就把你拘起來,通知全城的媒體。”我咬牙切齒地指着對面的空氣。
他存心要讓我忘記剛才的不快,我又何必與自己過不去?
“那我給你倒杯咖啡賠罪吧。”他的聲音立即透出幾分畏懼和委屈,彷彿我真的在要挾他。
我不想拂他好意,遂順坡而下,“算了,饒你一命。”話音剛落,桌上杯子就飄進廚房。我興奮地嚷:“這感覺太棒了,我有魔法了。”
“對,還是白雪公主后媽級的魔法。”
我頓了頓神,才知道這麼溫柔的人也會繞着彎子罵人,立即凌空踢了兩腳解氣,“等你換了衣服,現了原形,我再收拾你。”
“妖怪現形的後果都很慘。”阮致遠故意說得作孽兮兮的。
“知道後果,就識相點兒。以後我一指什麼東西,你嗖的一聲,把東西送到我手上!”
“哇,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仙人指?”阮致遠笑得聲音都在發抖。他笑了一陣,聲音卻低下來,像一串音符,剛演奏到高潮,就降了調,“我有六年沒笑過了……凈植,謝謝你!”
不知為何,這句話聽得我鼻頭一酸,忙低下頭假裝扯衣襟上的線頭。
一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氣氛又陷入一種尷尬的沉默。畢竟,除去那“同居”的幾個月詭異生活,我們是兩個認識僅僅兩天的人。太多私人的情緒,還不適合我們這種處於“初級”階段的室友。
“我去換衣服——”我面前輕輕吹起一陣風,是阮致遠從我身邊走過。
儘管做足了心理準備,可是當白T恤和牛仔褲突然用人的姿態,“走”到我跟前時,我還是被駭了一大跳。
“咳咳——”白T恤清清嗓子,“是不是很怪異?我還是把它脫掉吧。”
“不、不,就這樣穿着。我只是不習慣,多看兩天就好了。你別浪費你那套隱身衣,留着關鍵時候穿。”我趕忙搖手,“何況,有件衣服做目標,總好過對着空氣自言自語。”
“既然你堅持,我就穿着讓你練膽吧。”白T恤的袖子抬起來晃了晃,應該是被手臂的動作帶動的。
我站到他身邊,同T恤比了比,“你挺高的嘛。”又打量了一下裹在牛仔褲里的腿,“腿也很長。”
我的視線又向上移,T恤裹着的身體修長,略微單薄,但仍然能看見薄布料下的身軀緊緻挺拔,並不過度發達的肌肉輪廓清晰,線條流暢。我忍不住感嘆:“你平時還挺注重鍛煉啊。”
阮致遠大概被我肆無忌憚的目光弄得有點不好意思,略微側過身子,“喂,別一直盯着看。”
“怕什麼?又不能真的看見。”我故意色色地笑了笑,想讓他沒那麼尷尬。
“我情願被你真的看見。”阮致遠自胸腔深處發出一聲嘆息,令那件T恤突然顯得空蕩蕩的,彷彿那薄薄的棉質布料里,裹着的並不是一個活生生、會呼吸、有溫度、有感情的人,而是一頭叫作寂寞的怪獸,正等待時機,準備隨時反撲。
我下意識地不想讓這頭怪獸將那個有名有姓,會買蛋糕作謝禮,會替我蓋一床薄毯,會做好吃的三明治,會沖香濃咖啡的男人吞噬。
我立即扯着嗓子鬧騰起來,有笑聲的地方,寂寞總會躲得遠一些。儘管我的笑聲有時候稍顯刻意,尾音略微誇張了些,像某個新手吹響的小號,總是容易把高音飆過頭,但效用卻是不打折扣的。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我從書架上翻出一部非常沉悶的法國文藝片。是那種若不是你吃飽了飯,無聊到非要從自己身上找出幾隻虱子數數的境地,就完全無法看完的大悶片兒。
沒想到,阮致遠居然捺着性子陪我看完了。而我竟然也靠着時不時瞄一眼歪坐在沙發上的無頭T恤所激起的亢奮,將它看完了。
其間,我無數次地想,一個寂寞的女人和一件無頭T恤並肩坐在沙發上看片的場景,在任何人眼裏,都能構成一部驚悚文藝片了吧。
末了,我還逼他同我討論。
“你對這片怎麼看?”我拋出一個很大的問題,等待他從各個方面將它填滿。
“典型的文藝片。”他回答得很巧妙。
“什麼是典型的文藝片?”我繼續用問題套他。
“以一個理科生的角度來看,文藝片就是所有擁有拖沓的節奏甚至沒有節奏,莫名其妙的劇情甚至沒有劇情,神經兮兮的對白或者沒有對白,神情寡淡的演員甚至沒有演員……的悶片的統稱。”白T恤認真解釋着。
我簡直能透過T恤領口虛無的空白,看見一對好看的、理性的濃眉,正努力皺出一道具有文藝氣質的褶皺。
我為這個答案拍手叫絕,“你知道嗎?你是第一個肯陪我看文藝片的男人。”
“看來,你身邊的男人藝術細胞有待提升。”他笑起來。
我皺皺眉,“可我討厭文藝腔的男人。”
“文藝腔同文藝細胞是兩回事。”阮致遠立即反駁我。
我搜腸刮肚尋找對策。
也許是多年來,我們倆都欠缺一個好的談話對象,彼此竟然對“抬杠”這件事情樂此不疲,彷彿有無窮無盡的廢話要傾訴。我們你來我往,聊得十分投契,連瞌睡見了我們都繞道而行。
十一點多的時候,立輝終於同他的客戶糾纏完畢,打電話給我。我趕緊拋下我的同屋,溜進卧室,咔嚓鎖上門。
“凈植,你怎麼沒回父母家?手傷了可不能沾水。”
“我不想給他們添麻煩。”我淡淡地說,刻意保持某種情緒化的距離,只為他遲來的慰問。
“需要我陪你嗎?”立輝放低聲音,呼吸噴在聽筒上,彷彿直接吹到了我臉上,“想吃什麼?我給你買過來。”
此刻,他下午的冷淡所帶給我的輕微抵觸感,被他唇齒間吐露出來的略帶關懷的熱度快速打消了,如同長街上好不容易聚起的一點雪,被溫溫的太陽一蒸,便不爭氣地消融了。
“你忙到現在?”我沒骨氣地將我的關心偷偷摸摸放出來一些。
“嗯,客戶實在難纏。你知道,有一種女人,最擅長把不講道理的事情講得頭頭是道。對方開出的條件已經很合理,可是她卻貪得無厭,非要對方全部身家才解恨,弄得我裡外不是人。為了同她講明利害關係,我整整耗掉五個鐘頭。”立輝說這話時,每個字的顏色都是灰的,一種精疲力竭的灰。
我疑心,如果他的聲音有形,一定是那種使用過度的抹布,各種顏色、味道混跡在一起,成為一種骯髒的黃灰色,始終洗不幹凈。也許,他對我的那種不耐煩,便源於此。那些本該對戀人溫柔細緻的耐性,就這樣在他的工作中被慢慢消耗掉了。就像一節電池,用到我這裏時,剛好枯竭了。
可是今天,他繼續拉扯着他千瘡百孔的聲音對我說:“避風塘沒有打烊,我去給你買份蟹肉粥吧?再加一打奶黃包好不好?早上蒸一蒸就可以吃了。我可以留下來過夜,不過我很早要開庭,但我可以先起來替你蒸在鍋里,你醒了就可以吃。”
這聲音那麼狼狽,如同劫後餘生用盡最後力氣站起來的兩條腿,每個音節都是顫的。可是,它還是掙扎着,想為我再多邁出兩步。
“不用了。我可以照顧好自己。我叫了外賣。你別來回奔波了,好好洗個澡,舒舒服服睡一覺,明天再起來打仗。”我聽見我的聲音故作明快地掩飾着那一絲絲突然襲向我的感動。
那些感動讓我覺得渾身無力,像泡在一缸暖洋洋的泡泡浴里,每個毛孔都是妥帖的、舒服的,向外宣揚着幸福。可是,我的幸福還沒有徹底張揚開,我就聽到電話那頭,立輝極輕微地噓了口氣,彷彿千斤重擔一下卸掉,整個人一松到底。
“凈植,真的不用我過來嗎?”他的聲音里有點輕鬆,又有點猶豫。
他是在讓自己好好休息一晚,還是照顧女友之間掙扎吧?
我有點失望,但是又頗能體諒他。
如果讓我晚上加班到半夜,還要爬到男朋友家去做保姆,我心裏估計也要掙扎半天。況且,一開始,立輝並沒有給自己偷懶的借口,是我自己將這個機會送到他眼前。這誘惑不小,他有些抵擋不住。
“立輝,沒關係。我能照顧好自己。你去睡覺吧。”我聽見我的聲音無限溫柔,彷彿受傷需要安慰的那個人是立輝。
“好吧,如果有需要,就打電話給我。多晚都沒關係。”他徹底鬆了口氣,但仍然把做男友的態度擺得清清楚楚,彷彿隨時可以為我兩肋插刀。
但我知道,這口頭的擔當,並不一定能真的兌現。
立輝果斷地掛了電話,去赴與床的約會。
電話的忙音,像一句句揶揄,嘲笑着我的故作大度。唉,做一個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女友,並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多想像皙敏一樣,任性地享受寵愛,將男人對女人付出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
不過今夜,我並沒有像以往那樣悵然很久。我也果斷地走出房門,與坐在沙發那頭隨意按着遙控器的“無頭T恤”繼續侃大山。
果然——
寂寞的人才容易傷春悲秋。
我同阮致遠一聊天,心裏那點不舒服的小刺,便被那些亂七八糟的話題拔掉了。
我們一直聊到彼此都哈欠連天,才各自回房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