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前男友的糖
我環顧四周,忽然背脊一陣發涼。
從此,我得與一個陌生男人同住,這男人也許禿頭、大肚、爛腳丫。而且,交了房費,我連生活費都沒了着落。也許這房費付得太過莽撞?
可是,等我整理好東西,鋪上我最喜歡的手綉白床單,看着陽光從明亮的窗戶灑進來,將白床單染成溫暖的淺橘色,我又覺得釋然。
我將我所有的書籍搬到卧室旁邊的書房。
白色的書架上幾乎已經放滿了書,我忍不住看了看,單看書名就知道又悶又枯燥,英俊的飛行員怎麼可能看這樣的書?我又被中介小姐欺騙了。
我將同屋的書挪動出一些空隙,然後放上我的。
我愛好雜亂,藏書也亂七八糟,種類繁多,還有各種時尚雜誌。不要覺得我虛榮又膚淺,這只是工作需要。
前段時間,才有新聞報道,我們的一名同行,居然到名牌時裝店行竊,被抓到后,她承認她有多次偷竊行為,只因為害怕同事勢利的目光。
多可怕。
幸虧我從不迷信名牌,我自己就是幕後推波助瀾的人之一,我太知道它們是怎麼被包裝出來的。
我就不相信,背一隻幾萬塊錢的手袋,就可以修身成仙,又或是雙下巴能夠立刻變成錐子臉。
難道開一輛名車,就不會堵車,不用等紅燈,時速過六十不會撞死人?
多可笑!我們多欲而短促的生命,怎容得下如此可怕而又可笑的虛榮心?
我一邊感慨,一邊打量這間小小書房,採光充足,疏闊亮堂,書桌上還講究地放着一缽綠蔥蔥的萱草,是個讀書的好地方。“階前忘憂草,乃作貴金花。”講的就是萱草。舊時書齋里總有幾盆萱草,據說其香味可以防蟲護書。
只可惜房間裏只有一張單人沙發,不知被我的同屋坐了多少次,略微有些凹陷。我想一想,將宜家的白色躺椅搬進來,斜靠在上面看書,或敲電腦,再愜意不過。
但願我能與沙發的主人和睦相處。
想到這裏,我走到隔壁,試探着敲了敲門。果然,如王小姐所說,房間裏沒有任何回應,同屋不在家。
哇,這小天地,此刻完全屬於我了!
我立即奔進浴室沐浴更衣。
在家的時候,我最喜歡穿舊的松身T恤,只有這樣,我才覺得最舒服沒有束縛,彷彿連時間也和舊衣褲一起變得緩慢閑適。
我在廚房牆壁上發現寫滿各種外賣電話號碼的小貼紙。
彼時,我並不懂得這些字條背後所代表的無奈,還以為同屋也和我一樣,是個懂得享受的懶人。
我撥電話到附近便利店,要了一打啤酒。我打開冰箱,裏面有一些同屋的食物和牛奶,我將它們放到左邊,劃出右邊的位置給我買的啤酒。
十分鐘后,我打開一罐啤酒,坐到花園的白色藤椅上,開始享受屬於我的宅女時光。
年輕人,最怕獨處。空蕩蕩的房間好似黑洞,能吞噬人的靈魂,所以,大多年輕人恨不能二十四小時待在人多的地方縱情玩樂。如果沒人陪伴,留在辦公室加班也是好的。
可是在我看來,人越多的地方反而越孤單,交際應酬也是一種負擔。反倒一個人待在家最舒服自在,安安靜靜翻會兒書,看兩張碟,聽聽音樂,澆澆花,不知多有意思。
立輝說,只有內心強大的人,才不會害怕獨處。我想,我的心也在逐漸變得堅強。我不再怕直面內心陰暗的角落,已學會冷靜地與自己對峙。
說實話,我的酒量確實讓人不敢恭維,在夾着茉莉花清香的微風裏,我有一點醺醺然,不知不覺竟然睡著了。朦朧中,我還在想,我早猜到這白色的藤椅適合打個小盹兒,偷浮生半日閑。
我睡得正香,朦朧中鼻端痒痒的,像有個人在對着我的面頰呵氣。
撲面而來的鼻息中,有淡淡薄荷草的涼意。
我心裏一慌,條件反射地睜開眼睛,自椅子上跳起來,不想腳下一滑,頃刻失去重心,身子直愣愣往後一仰,後腦勺咚的一聲磕在一株桂花的盆沿上,整個世界疼成一片混沌……
可是,眼前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只有我一人,狼狽地橫在正在陽光下自在地蓬勃生髮着的小花園裏。
虛驚一場。
我嘟囔着,摸着後腦勺,掙扎着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到廚房,自冰箱裏拿了罐冰啤酒敷在腦後——按照我一貫的經驗,腦後鐵定會腫個大包。
果然,這天晚上,我只能趴在床上睡覺,整個後腦火辣辣地刺痛,像被人剜了個洞,又灌進半瓶辣椒水。
我打電話同立輝哭訴,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自作孽,不可活!”
剛開始戀愛的時候,我手上划個小口,他也心疼半天,捧着我的手指反覆察看,同時輕輕吹氣,彷彿他是神仙,隨便吹口氣,就能癒合傷口,活血化瘀,止痛生肌。然而,等見多我隔三岔五磕磕碰碰,新傷重舊傷,大傷疊小傷,他就慢慢見慣不驚,然後習以為常最後變成現在的冷嘲熱諷。最近,他尤其愛嫌棄我,說我性格粗魯,又敏感多疑,一驚一乍,毛手毛腳,一切都是自找的。
難怪別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久病床前也無真愛!
“喂,我已經頭破血流,你還雪上加霜?”我覺得十分憋屈。說給他聽,不外乎想聽兩句貼心的安慰,沒想到反而換來幾句譏諷。
“沒有落井下石已經算對你厚道了。”立輝硬邦邦回應我,“四捨五入三十歲的人了,難道還要人來教你怎麼走路?真不知道你這二十多年怎麼活過來的。”
兩句話,嗆得我七竅生煙,我噘着嘴不說話。
立輝見我沉默不語,又開始不耐煩,“沒話說了?沒話說我掛電話了?”
我還是倔強得不肯說話,他難道對我就不能稍微有點耐心嗎?我心裏還沒有抱怨完,他已經無情地掛了電話。
電話里嘟嘟的忙音,伸出無形的觸角,探進我的心臟,勾扯一線細微的疼痛,並不強烈,卻又綿綿不絕,像夏日盤繞生長的藤蔓,很快將我整個身體纏縛起來,一點點收緊,再一點一點擠出我身體裏的氧氣,令人呼吸不暢。
我欲哭無淚,只得張開嘴巴,準備深呼吸,將自己從這缺氧一般的難過里解放出來。然而手機鈴聲又響了,我接起電話。
“你買藥油搽了嗎?”還是立輝不帶感情的聲音。
只一句話,我頓時覺得體內又氧氣充沛,呼吸順暢了。真是賤啊!
“沒有!”
“那還不去買?”
“你買給我嘛。我不方便去買。”我嘗了點小小甜頭,便得意忘形。
“你頭暈想吐嗎?”立輝的聲音終於有點溫度。
“不想。就是疼。”我老老實實回答。
“那你為何不方便?”
“現在時間有點晚了——”我太笨了,居然不找個令立輝無法反駁的借口。
果然——
“難道我去買,時間就不晚了?小姐,你以為我過的不是北京時間?”立輝又開始不耐煩。
“可是——”
“沒有可是!你是傷了頭,又不是傷了腿!”立輝又開始叨念他的大女人經,“你不是天天嚷男女平等嗎?男人跌破了頭,自己爬起來買葯搽,女人為什麼不行?難道你們女人沒有男人陪伴,就不去醫院看病、不買葯,只能躺在床上等死?如果你沒有男朋友怎麼辦?”
我立即心虛無語。好吧,我承認,每次立輝說他的大女人觀點,我就束手無策。真的,女人一方面叫着男女平等,一方面又不肯放棄女人作為弱者的時候被男人寵着捧着的特殊待遇,不是不矛盾的。所以,每次立輝拿這個對付我,我便實在沒話可說。
掛了立輝的電話,我氣呼呼捶了幾下床板,可惜沒解氣,反而震得腦袋更疼。趴在床上,我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眠,半是生立輝的氣,半是因為頭疼得厲害。
我疑心這樣趴着睡一晚,我原本就沒什麼起伏的胸部會更平坦。也許還有內陷的隱患。想一想,還是得到附近覓個藥店,買點藥油。自己何苦為難自己呢?
我換了鞋,到公寓附近轉悠。居然走了整整二十多分鐘,才找到一家小藥店。我興奮地走進去,一口氣買了三種藥油。我捧着藥油迫不及待地離開,恨不得將三種葯全都敷上好立即消腫。
“小姐,找你的零錢——”身後店員大聲喊。
這句話再熟悉不過了,從小到大,我不知道聽過多少次。我想也不想,立即轉身,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接過店員遞上的零錢。我現在如此之窮困潦倒,居然還能忘記找零,難怪立輝恨鐵不成鋼。
“凈植,你又忘了拿找零的錢?”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湊近我。
有點耳熟!
我轉過臉——居然是我的前任男友,李力。
“怎麼買這麼多藥油?”他笑眯眯地將臉湊到我跟前,一副我同他很熟的樣子。
當然,我們曾經確實很熟,感情好的時候也曾烈火烹油。可是,分手四年多,我連他的聲音都快分辨不出來了。然而,他擺出一副心無芥蒂的樣子,我又何必表現得小肚雞腸?
故此,我也笑眯眯回答:“剛才不小心,摔了一跤!”
“你怎麼還那麼糊塗?”他熟稔而毫無顧忌地伸出手,在我頭上拍了一下。
“哇——”我痛得跳起來,身子往後一仰,又差點摔倒。幸虧李力眼明手快,一把攬住我,我才幸免於難。
“我又沒用力,你反應那麼大幹嗎?”
我疼得說不出話,只拚命捂着後腦,眼淚都涌了出來。
“我看看。要不要這麼誇張啊?”李力硬把我護住腦袋的手掰開,“呀,你頭上腫好大個包啊。原來你摔到頭了?很疼是嗎?要不要去看醫生?我馬上送你去!”
他又關切、又心疼、又着急的樣子,彷彿我還是他的女友。
“不用了。”我有點感動。
“那,我扶你過去坐坐?”他指指路邊花園的街椅。
“也不用啦。”我開始覺得他有點體貼過頭。
可是他已經不由分說,挽起我的手,妄圖扶我走過去。
要不要這麼誇張啊?我還沒有殘廢呢。我輕輕掙脫他的手,“真的不用了。”
“那好吧。對了,你怎麼會在這兒買葯?”李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我看看自己,一身居家舊T恤,騙不過任何熟悉我的人,只得老老實實回答:“我住附近。”
“男朋友家?”李力表現得有點敏感。
我不想解釋,可是也不想說謊,“我自己家,剛搬過來。”
“哦,我女朋友家也在這兒附近。”李力忽然想起什麼,指了指站在他身邊的一個女孩,“我女朋友唐恬恬。”
我這才發現,他身邊一直站着的女孩並不是在排隊買葯,而是一直在耐心等我同李力說完話。
“唐甜甜?”我忍不住打量她。二十五歲上下,大眼長睫齊劉海,模樣倒真的挺甜,難怪取了個甜得發膩的名字。別人都說,初次見面,實在找不到話題寒暄,可以誇對方名字好聽,我照本宣科,“哇,你名字好甜,人也長得很甜。”
她好脾氣地解釋:“是恬靜的恬。”
“哦。”馬屁拍在馬腳上,我尷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
“沒關係,不知道的人都會誤會。”她笑得十分溫婉,彷彿完全沒看見剛才李力同我親熱的舉動,可是眼角眉梢又分明壓抑着某種情緒。
我突然覺得她的舉止似曾相識。
“恬恬,你先回家,我送送凈植,她頭受傷了。”李力絲毫不經得兩位當事人的同意,便已經幫我們倆都做了決定。
“不用了。”我看見唐恬恬臉上隱忍的不快,趕緊說。
“一定要!你一個人走回去,我不放心。”李力很認真地說,“天很晚了,讓我送你。”
我看了一眼唐恬恬,她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我也是一個女孩子。
可是,李力卻看不見。
唐恬恬賭氣地轉過身走開。
我只得硬着頭皮同李力一起回家,並善意提醒他:“你這樣,你女友會不高興的。”
“為什麼要不高興?”李力不解。
“她也是一個女孩子呀,這麼晚,她回家也很不安全。”我說。
“她家很近啊。”
“你又不知道我家在哪裏,怎麼知道她比我近?”我有點想笑,他分明強詞奪理。
“你受傷了。”
“她也在生病,不是嗎?”我清楚地看到她手裏拿着一大包葯。
“小感冒而已,不礙事。你可是撞了頭哦,說不定會暈倒在路上。”他分辯。
“你倒是考慮得很周全嘛。”我笑笑,不好繼續推辭了。
我的現任男友,可沒有擔心我會暈倒在黑燈瞎火的馬路上哦。
慢着——
我殘存的記憶告訴我,李力似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珍視緊張過我。難道他還對我留有餘情?不,我清楚地知道不可能。
四年前,我親自逮到他同前任女友坐在情侶卡座喝咖啡,他的手熟練地搭在她的腰上。那一幕差點刺瞎我的眼睛。
一開始,他同我說,她只是他的舊女友,分手后只比普通朋友略親密一些。雖然,他看她的眼神,比看我溫柔十倍,可是我想,那是歉疚的眼神,因為他曾經傷過她的心。我告訴自己,只有小心眼的女人,才會吃前任女友的醋。他都不要她了,我還瞎緊張什麼?
可是,漸漸地,我發現:她家的水管壞了,他趕去修,扔下我對着漏電的洗衣機手忙腳亂;她生病了,一個電話,他便趕過去,又買葯,又到醫院陪護,留我一個人對着電視哭一整晚……太多這樣的事情,讓我忍無可忍,我覺得,在李力的眼裏,我全身加起來,也比不上他前女友的一根腳指頭。
果然,最終我看見了他搭在前女友腰上的手。
於是,我也成了他的前女友。
我終於想起,為何我覺得唐恬恬的表情那樣熟悉,那些嫉妒的、隱忍的表情,我在鏡子裏看見過無數次。被背叛的感覺,如同被毒蛇咬過,令人永生難忘。所以,我選擇了成立輝,儘管他不溫柔、不體貼,也不會說甜言蜜語討女人歡心,可是他忠誠可靠。更重要的是,他沒有一個可以威脅到我的前女友。
也許,在很多男人眼中,再差勁的女友,一旦成為前女友,也會立即蒙上一層特殊的光芒,變得可愛起來。比如,李力。
我嘆口氣,沒想到此刻,我也沾了前女友這個身份的光。
李力小心翼翼地將我送到樓下,關切地問:“要不要我陪你進去?”
“不用了!”這個晚上,我到底說了多少次“不用了”?
“好吧,改天我來看你。”他有點失望,彷彿我應該邀他進去喝杯咖啡。
我沒有蠢到以為他想舊夢重溫。我們的舊夢裏,並沒有多少好回憶。
“改天再說。謝謝你送我回家。”我迅速揮揮手,果斷地同他道別,閃身進門,砰地用力關上門。
真解氣!
多少次,我攔着他,不讓他去找前女友,他也是這樣用力將門關上,將我隔絕在被遺棄的世界裏。
看,當時那樣向著她,此刻,他照樣換了新女友。
也許,對於男人來說,前女友就是一件舊物,用得久了,多少有點感情,故此難免留戀。而新女友光鮮刺激,自然魅力難擋。最怕是半新不舊的女友,感情不夠深,新鮮勁頭又已經過了,身份最不討喜。唉……
我以為,大度的我已經將一切忘記,沒想到前塵舊事依然歷歷在目,耿耿於懷。有些傷疤,看似已經結痂,其實暗地裏已經腐爛化膿,潰成終生頑疾,一不小心牽動,雖不至於痛徹心扉,可也像風濕發作,酸痛如蟻噬。比起李力對我的傷害,現在更讓我疼的是我頭上的大包,我一邊對着鏡子塗藥油,一邊痛得齜牙咧嘴,怪叫連連。要是有人在房間裏看到我扭曲變形的五官,一定以為活見鬼了。
我慶幸我的新室友不在,否則我這般鬼哭狼嚎,還不顏面盡失?
藥油果然有效。搽上后,涼涼的,彷彿真的有張嘴,一直對着我頭上的包,輕輕吹啊吹啊……疼痛也消減了,變得舒服了不少。
而且這風吹着吹着,我好像又聞到白天那股清幽幽的薄荷草的味道……
我的眼皮慢慢變沉,躺在沙發上一不小心就滑進了夢裏。
睡到半夜,我隱約聽見輕微的關門聲,還有嘩嘩的流水聲,我朦朧地想,大概是我的新室友回來了,我躺在沙發上也太有礙觀瞻了,明天一定要道個歉。
可惜,我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等我爬起來,家裏又已經靜悄悄了。
出於禮貌,我敲了敲室友的門,無人應答。我莞爾,倒樂得享受這獨處的空間。
我洗了個澡,發現後腦勺的腫與痛都已消減不少,心中也鬆了口氣。
我一邊吃早中飯,一邊盤腿對牢電視,準備看一部感天動地的愛情大片。我最容易被那些生死相許的愛情故事打動,因為生活里不會真的發生。現實生活中,我們往往連對方有口氣都無法忍受,更何況為他去死?
我剛剛醞釀好一滴淚,噙在眼中,手機便響了。
我撲過去接起,“喂?”
“你又在家裏裝林黛玉?”聽出我聲音里的哽咽,老友夏皙敏立即挖苦我。
“我不過花幾塊錢,買點虛幻的感動而已。”我趕緊解釋。
“我打你座機,房東說你搬家了。”皙敏八卦地打探,“你失業這麼久,還有錢搬家?”
我立即忍不住訴苦,將前因後果詳細說與她聽。皙敏一向好奇心重,果然沉不住氣,“我馬上過來。”
不過兩刻鐘,氣喘吁吁的夏皙敏已經出現在我跟前,旋風一樣,在我屋子裏亂逛,東摸西搗,甚至還湊到門縫裏,準備窺視我的芳鄰。
“沒人在!”我拖開她,將她領到花園裏。
皙敏立即霸佔了藤椅,我只得坐在台階上,仰着頭同她說話。
我們八卦了半天,不外是揣測我的室友到底是何方高人?或者矮人?
可是,僅僅憑着我和他一天的“同居”生涯,實在八卦不出個名堂。
我們的話題又轉移到皙敏的老公身上。
皙敏是我高中同學,人不如其名,既不白皙,又不靈敏,可是偏偏運氣好得出奇。她父親是一家銀行的行長,家境不知多優越。高中畢業后,皙敏便到國外鍍金,回國立即進入最頂尖的4A公司實習,並順理成章留下。
她談過幾次戀愛,每次都由她扮演負心人。前年,她遇到一名真正的英俊小生,戀愛不到半年便順利結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老公聶小生比立輝還不解風情。故此,皙敏抱怨多多,在我聽來,猶如魔音入耳。
“大小姐,拜託換個話題。”我實在頂不住了。
“好吧,我說個你感興趣的事。”
“哦?”我的好奇心也被勾起。
原來,皙敏公司有個小組要招人,雖然是服務我不喜歡的客戶,但這世上哪有完美的事?
理想在生存問題面前,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過兩天,皙敏引我到公司面試,途中遇到一名瘦小的算命瞎子,纏住我不斷說:“小姐,你面色不好,印堂晦暗,怕是有大劫。”
“你瞎了眼,還能看人面色?”皙敏忍不住調侃他。
瞎子一張老臉漲得通紅,白眼上翻,氣呼呼地說:“看不看得見,和眼睛無關,而是看用不用心!我用心眼看人,當然能看透凡人看不透之事。而你們,空有一雙眼睛,卻連眼前人也看不清。”
這句話,倒說得有幾分意思。用肉眼看人,同用心眼看人,大概真的會有區別吧。有些人,初初相識,卻仿如相知一生;而有些人朝夕相處,卻仍如路人般陌生。
瞎子見我不說話,又纏上來,“小姐,你最近運勢低迷,讓我幫你化解。”
“我天天倒霉,已經習慣了。”我笑嘻嘻推開他。
“你命里黑雲擋日,恐見鬼啊。”他乾脆恐嚇我。
我聳聳肩,一語雙關回敬他,“我凡胎肉眼,怎麼可能見鬼?鬼這種非凡之物,要你這種多了個心眼的人才看得見。”
“看不見,不等於它不在。”瞎子彷彿沒聽出我語氣里的譏諷,繼續同我瞎掰。
“那我要怎麼化解?”我忽然有點好奇,也許這世上真有方外高人混跡於市井走卒之中。也許這一臉猥瑣的瞎子,就是我霉運的終結者。
“這個化解之法,可不能白說,你得給五十塊錢。”瞎子一副穩操勝券的樣子。
我頓時失望極了,誰會相信五十塊錢買來的忠告?
皙敏粗暴地推開瞎子,“騙子走開!”
“小姐,你得讓我有口飯吃,我才有力氣替你化災擋劫啊。”
“你不是有天眼嗎?怎麼不去買彩票?”皙敏已經不耐煩,“走開!”
“冥頑不靈!”瞎子嘟囔着走開,“你們會後悔的!”然後又開始向其他的路人搭訕。
我猶豫了一下,說:“皙敏,我會不會錯過了一次花五十塊錢就可以改變命運的機會?”
皙敏忍無可忍,“林凈植,只有無知婦孺才相信命運。”
當時,誰也沒有想到,我有一日還會回來求這個被我們捉弄取笑的瞎子。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樣難以捉摸。
好在,我的運氣並沒有像瞎子說的那樣壞。在皙敏的推薦下,我很快通過了面試,並且成為皙敏的同事,解決了生計。雖然我和皙敏不同組,但卻每天都可以見面。
我笑嘻嘻地同皙敏說:“但願我不會害得你們公司也‘結業’!”
夏皙敏立即嗤之以鼻,“難道老天爺為了捉弄你一個人,要讓整間公司的人陪你失業?你以為你是誰,這樣被老天爺器重?”
我搖搖頭,一帆風順的夏皙敏,怎麼可能明白我的境遇?我這種人,是和霉運一起降生的。我老媽懷我到七個月的時候,只輕輕崴了一下腳,居然就小產了。自此,作為這個世界上運氣最差的女人,我便開始了狼狽不堪的人生。
比如,差一分就考上夢寐以求的大學。再比如,莫名其妙吃到過期罐頭,食物中毒。或者,常常鬼使神差,左腳絆右腳,摔得鼻青臉腫。又或者,我愛的人不愛我,愛我的最後也劈腿。尤其是最近,好不容易升了職,公司卻解散了。昨晚就連看本書,也被薄得吹彈可破的紙頁劃破手指,鮮血直流。
唉!
沒時間怨天尤人,我立即轟轟烈烈地全身心投入到新工作中。不論白天還是黑夜,我都與新同事們在辦公室鏖戰。每天忙到凌晨三四點才回家,有時澡也來不及洗,便睡死過去。中午起來,匆匆塞個麵包,又去趕工。
工作多到連抱怨的時間也無,我像一個被鞭子抽得團團轉的陀螺,已經無法停下來。好在,立輝天天見不着我,也不着急,一天只通一次電話,偶爾還嫌我羅嗦。我可以毫無顧忌,全心全意撲在工作上。
等到忙完一個月試用期,我才發現,我仍然沒能與我的室友打上照面。
都怪我作息時間太不規律。
這天終於可以準時下班,我推掉立輝的約會,趕回家中。同住一個屋檐下,出於禮貌,我該主動打聲招呼。
我坐在客廳等他,一直等到眼皮打架,也沒等到他出現。
睡到半夜,太陽穴開始狂跳,隱隱疼痛起來。一晃神,我聽到客廳深處啪的一聲悶響。我翻身跳起,一把拉開卧室門,外面一片漆黑,只有一點微弱的光線從廚房透出來。一股寒意順着背脊爬上來,我躡手躡腳向廚房靠近,是同屋嗎?
可是——黑暗中,只有冰箱門半開着,像一隻張開的蚌殼,吐出詭異的暗光——什麼人都沒有。
我撿起地上掉的一盒牛奶,查看了一下生產日期,是昨天的。牛奶不是我買的,證明至少昨天,或者今天,我的同屋在家。我鬆了口氣,檢查了一下冰箱——大概是門有些鬆動,自己彈開了。
我環顧一番廚房,朦朧的月光從窗戶透進來,一應爐具都泛着冷光,越發顯得幽深,卻無任何別的異常。
可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黑暗中,彷彿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正緊緊盯着我。
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就像有一條冰冷濕滑的毒蛇附在你背後,嘶嘶地吐着猩紅的芯子,白森森的毒牙下一刻就會戳進你的血管,令人不寒而慄。
我側耳聽了一下,房間裏靜得可怕,我趕緊溜回屋鎖了門繼續蒙頭大睡。
早上醒來,我發現那盒牛奶已經空了,被壓扁扔棄在垃圾桶里。
什麼時候同屋回來了?
我去敲他房門,無人應答。我又將耳朵貼在門上——無任何動靜。
我嘆口氣,寫了張小字條,貼在他門上。
可是晚上,我同立輝約會完回家,那張字條還在門上。
我仍然沒見到我的同屋。
迎接我的,只有那永遠關閉的房門。
一連兩個星期都如此。
真奇怪,如果不是冰箱裏的食物偶爾更換,我會以為,屋子裏從頭到尾,只有我一個人。
我同立輝訴說我的疑惑:“周末,我成天在家,也不見他回來。”
“也許人家根本常年在外,很少回家。”立輝安慰我。
“不對!冰箱裏每周更新新鮮食物,有時半夜,我會聽到隔壁衛生間馬桶抽水。書房裏的書,也時有增加。”
“是嗎?也許對方總是上夜班。”立輝絲毫不覺得奇怪。
“可是,有幾次我通宵坐在客廳等——”
“喂,林凈植,你尚且沒有整晚等過我!”
“別多心,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何同在一個屋檐下,我卻始終見不到他。”我撓撓頭,深感困擾。
“林凈植,你尚未與對方見面,已經整晚在談論他……”立輝又不耐煩了。
我只得打住話題。我不敢告訴立輝,我總覺得暗處有雙眼睛在盯着我。
又過了兩周。
情況絲毫沒有改變。
那扇永遠緊閉的房門已經成為我的一塊心病。
連皙敏每日同我打招呼的話都已經變成,“你今天見到他了嗎?”
“沒有。”我只得重複同樣的答案。
我一度迷戀幾米的《向左走,向右走》,難道我同此人的生活,也同書中一樣,巧到永無交集?
不,肯定有。
但對方似乎特別安靜沉默,一點聲音也不願意發出,我能感覺到,他根本不想同我有任何接觸,甚至是竭盡所能在迴避。
可是,很多時候,就算家中只有我一個人,我也能感受到一種強烈的被窺視的感覺,彷彿有雙眼睛,一直好奇地盯着我,一眨不眨。那奇異的第六感,令我坐立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