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這一生的幸福,名字就叫葉蓁蓁

第二十九章 我這一生的幸福,名字就叫葉蓁蓁

那套裙子是真的美,巴黎本地的設計師品牌,大紅色,前面是銀色窄項圈掛脖聯結裙子前幅,後面全露背,裙子下擺也分前後幅,前幅短到膝蓋上,後面短到了屁股下。今年時興的短水晶流蘇隨着走動搖曳,閃閃耀目,配的鞋也是紅色的,交叉綁帶到腳踝,後面十厘米高跟,腳背中央鑲了珍珠,如Spencer所說,這是一雙讓識貨的人看見了就想膜拜的鞋子。

換了一年前,要葉蓁蓁穿着這一身顧盼生輝去哪兒浪,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基本到半路上心勁兒和身架子就一同渙散了,但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付出總有回報”。

從每天六點的泳池裏,從每周四次的形體課里,葉蓁蓁這一刻所得到的回報,是絲毫不怕身材有何失禮,也不擔心那十厘米的高跟鞋會讓她當場摔掉自己的靈魂。

她跟着唐洛走進的,是一個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世界。她還真是開眼界了,大少爺愛氣派,訂的卡座足可以坐十幾個人,正對DJ台,旁邊穿梭着紅男綠女,音樂節奏狂熱,燈光閃耀多變,要想跟彼此說話除非懂手語,否則就必須嘴巴湊耳朵放開心胸嘶吼,還保不齊就沒誤會。

剛到十一點,唐洛就開始轟葉蓁蓁去舞池和吧枱附近轉圈:“去看看有沒有落單的男的,找一個回來跟我們喝酒啊。”他在葉蓁蓁耳邊大叫。

葉蓁蓁認真地回吼:“為什麼?”

“你坐在這兒,沒有女孩子上來找我。”

原來是嫌葉蓁蓁礙事兒,她沒辦法,走就走吧,走的時候唐洛還對她招手強調:“記得要帶個男的回來啊。”

葉蓁蓁氣不打一處來:“你怎麼會喜歡回國?”

果然燈泡一走開就有人過來,恰好還是唐洛喜歡的,金髮紅唇,豐滿的臉頰和胸口,荷爾蒙強烈到能直接從每個毛孔噴出來,除了肌膚粗糙一點,皮相無懈可擊。唐洛雖然不喜歡這一類洋妞的手感,但看在顏值上也就忍了,一對眼秒懂彼此同頻,能用熟悉的套路、熟悉的眼神、熟悉的台詞去造就水到渠成,是他最喜歡的“不費勁”的狀態。

“帥哥,請我喝一杯吧。”婉轉的法文,不用聽,看口型也知道是這句經典對白,紅唇還在張合,唐洛已經站起來做了請的手勢。桌子上什麼都有,一級庄紅酒到香檳王,龍舌蘭到波本,愛喝什麼喝什麼,寧可浪費,不可遺憾。

“請便。”

性感佳人在側,時間殺起來輕而易舉,對噪音的承受力也更強,畢竟來夜店就是為了男女雙修,所有這些精心設計出來的音樂啊、燈光啊、各種各樣的酒啊,就是讓大家有機會亂搞的,不然的話,在這個分貝數里難道你還能談感情嗎?

唐洛喜歡的就是這麼赤裸裸的一點。

他開開心心喝着,喝到金髮女郎問他想不想去個清凈點兒的地方,唐洛才想起葉蓁蓁,怎麼去了這麼久呢。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四處找,好一會兒才見到了她,遠遠從大門的方向奮力擠過人群,往卡座來了,而且還真的帶了一個男的!

亞裔,個子挺高的,相貌很有男人味,乍眼一看兩人還很熱乎的樣子,身體貼得挺近的,在太擠的地方,那個男的還伸出胳膊幫她擋住旁邊的人。

唐洛見到這一幕很高興,簡直想要為葉蓁蓁小姐勇敢翻開人生新篇章而啪啪鼓掌,孺子可教啊,終於懂得“一鳥在手好過百鳥在林”的道理了啊。結果他高興了沒一會兒,那兩個人上來,葉蓁蓁小姐說:“小唐總,這是我男朋友蘇桐,接他的車把他直接送過來了。”

葉蓁蓁消失那好大一會兒,敢情不是去釣凱子,是去門口接人了。

唐洛這個心理落差實在太大了,沒理蘇桐,先對葉蓁蓁比了一個向下的大拇指表示鄙視,害得蘇桐莫名其妙的。但現場太吵了,唐洛一時也開不了嘲諷,來都來了,那就喝吧。

大家胡亂打了一輪招呼,四個人就在卡座里喝上了。葉蓁蓁一杯單份兒酒精的雞尾酒喝了一晚上,隨着酒杯里冰塊的融化開始出現了越喝越多的跡象。

蘇桐比她好一點兒,在美國念書的時候還蠻喜歡夜店的,也挺能喝,就是今天不在狀態。

他之前一兩天就沒怎麼睡,長途飛行過來又是經濟艙,已經累得半死了,見到葉蓁蓁之後知道她心裏不好受,必須要努力打起精神賠小心,簡直是身心交瘁。

葉蓁蓁呢,環境不合適,想生氣又生不起來氣,自己覺得今天還怪好看的,擺個臭臉也實在不太應景,再看看蘇桐的樣子憔悴不堪,心裏又着急。

兩個人尷尷尬尬的,一會兒靠着一會兒分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不得勁兒.。唐洛在旁邊冷眼旁觀,看得只想往他們頭上扔橄欖。

到了後半夜,葉蓁蓁看金髮女郎已經坐唐洛大腿上了,兩人全程咬耳朵旁若無人,自己這會兒和蘇桐走的話應當不至於掃唐公子的興,於是對唐洛搖搖手,做了一個手指排排走的動作,意思是她閃了哦。

唐洛瞪她一眼,對腿上正跟她耳鬢廝磨的女郎說了一句什麼,女郎臉色一下大變,跳下來伸手扇了唐洛一巴掌,大步流星就走了。

哇咧,這是什麼操作?葉蓁蓁投過去一個疑問的眼神。唐洛站起來挑了一下下巴,指向大門,意思是出去告訴她。三個人於是排成一列就準備從卡座上下到大廳。

唐洛在前,蘇桐和葉蓁蓁在後,剛下了一級台階,唐洛就站住了,葉蓁蓁差點撞上去,莫名其妙就吼了一聲:“幹啥?”

唐洛慢慢扭頭看了看她,而後往自己一點鐘方向快速瞟了一眼,沒有得到任何反應,那個傻妞還是把他瞪着,倒是蘇桐馬上跟着去看,就看見了DJ台下三個和這個場合格格不入的彪形大漢。他們穿着牛仔褲和黑色連帽衫,帽子戴得嚴嚴實實,頭臉都看不見,此刻一字排開穩穩站着。面前的舞池裏各色穿得奇少的姑娘群魔亂舞,卻吸引不到半點他們的注意力。

他們的注意力,彷彿就在唐洛的這個卡座上,卡座里的人一動,他們就動了。唐洛停下來之後,他們仍然在緩慢地前進,似乎準備穿過舞池往這邊來。如果大家都照這個趨勢繼續,等唐洛他們走到卡座下面,多半會被人群擋住,對方就肯定到跟前了。

蘇桐和唐洛對望了一眼,唐洛微微搖頭,下巴一昂示意回去,轉身重新往卡座裏面走。他伸手把剩了一半的一瓶唐培里儂香檳抓在手裏,一側身,剛好和走回來的蘇桐面對面,他在蘇桐耳邊大聲說:“緊跟着我。”

話音剛落唐洛就動起來了,縱身一個箭步衝過去跳上卡座沙發,手在欄杆上一撐就跳進了下面的人群里,惹出一陣嘩然。葉蓁蓁完全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蘇桐把她拉到了卡座邊緣,直接把她抱起來放了下去,緊接着自己也跳了下去。葉蓁蓁“哇哇”大叫體驗了兩秒鐘的自由落體,被唐洛穩穩地一把拽住,幾乎沒讓她腳完全沾地就拉着往夜店的大門跑。她迷迷瞪瞪剛跑了兩步,一個趔趄,左腳高跟鞋飛出去了。

葉蓁蓁本能地想要去撿鞋,被蘇桐趕上抓住了另外一個胳膊,繼續向前,這一下她只能把剩下那隻鞋也踢掉,免得一崴腳自己就要變成鐵拐李。

唐洛和蘇桐的身高相差不遠,都很有勁兒,在人群中三個人用這個組合移動起來速度相當快,葉蓁蓁吊在中間沒覺得吃力,還有一點兒坐鞦韆之感,好像還挺好玩的。但她逮着閑空扭頭往後看了一眼,馬上就明白過來兩個男的不是吃飽了喝多了閑得慌逗她玩,而是真真實實地在跑路。

站在DJ台下的那三個人追上來了。

唐洛他們三個人像三條海草一樣,頂着人群巨浪一般向內簇擁的壓力,千辛萬苦擠出了StLouis的大門。這麼晚了,外面還有人排長龍等待入場,好像這樣的一個夜晚永遠不會過去似的。

一衝出門,唐洛立刻帶着他們左轉,在街道上沿着建築物的邊緣快走,拐彎的瞬間,那四個人也沖了出來,接踵而至。

葉蓁蓁跌跌撞撞跟着走,壓低聲音不解地問唐洛:“什麼情況?”

唐洛快速觀察周圍環境,簡單地說:“我們被人盯上了。”

葉蓁蓁完全不明白自己這樣的良民怎麼會被人盯上,盯上又會怎麼樣,因此這句話對她來說非常空洞,缺乏真實感,她甚至還有心氣開玩笑,說:“人家盯你幹嗎啊,劫財還是劫色?”

但兩個男的都沒有理她,他們把葉蓁蓁夾在中間靠前一點的位置,一邊快步走一邊非常自來熟地展開了短促而高效的討論——

“分頭走?”

“他們人多,分頭沒意義。”

“報警?”

“警察來不了那麼快。”

“找地方躲起來?”

“不安全。”

“打?”蘇桐冒出了一句自己比較熟悉的台詞,不過說完就看了看葉蓁蓁,這個油瓶一臉無辜,很不適合戰鬥。

但唐洛倒是明顯格外欣賞這個提議,考慮一下之後說:“見機行事。”

說話的工夫,兩組人速度之間的差距就體現出來了,唐洛他們拖着葉蓁蓁,就算跑,也不可能快到哪裏去。後面那三個人彼此之間拉開了相當大的距離,隱隱形成了一個半包圍的架勢,用恰到好處的步伐跟着。

深夜的巴黎有一些地方仍然極端熱鬧,比如說他們剛剛離開的夜店,也有一些地方極端寂靜,比如他們此刻經過的一個街心花園。花園裏沒有燈,唐洛和蘇桐對望了一眼,在走過花園入口的一瞬間猛然加速,往裏面沖了進去。葉蓁蓁被拉得騰雲駕霧地,但這一次她很上道地沒有叫出聲來,而是緊緊咬住了嘴唇,後知後覺的恐懼終於被驚醒,緩緩爬上了她的後背,盤踞如毒蛇,發出可怖的“嘶嘶”聲。

街心花園入口就是一條蜿蜒的石道,兩邊種着高而圓胖的常綠灌木,每八棵灌木之間有一根高高的路燈桿。第一根和第二根路燈已經壞掉了,他們因此得以躲在了第七株灌木後面的陰影里,大氣都不敢出。在短促的沉默之後,花園入口傳來那些人低聲的交談,他們跟着過來了。

蘇桐稍微探出頭去張望了一下,挽起了袖子,對唐洛輕聲說:“這樣下去咱們誰也跑不了,等一下他們過來了,我上去擋一下,你趕緊帶蓁蓁沿着這條路跑出去。”

唐洛一愣:“你要幹嗎?”

他們的戰術商議無法持續,因為話音剛落,追捕者就走了進來。三個人悄無聲息,在第一片灌木叢邊站住了,一前兩后呈扇形,感覺上相當訓練有素。其中一個人帽子落下來了,是個白人,肌肉結實、眼珠湛藍,不是巴黎常見的那種見人就搶的中東或非洲的混混。

蘇桐把葉蓁蓁往唐洛那兒推了一把:“記得拚命跑啊。”

葉蓁蓁一下子就慌了:“你幹嗎?”

聲音壓得再低,在這麼寂靜的環境裏仍然難以掩蓋,那三個人馬上就往這個方向過來了。蘇桐低着頭到處找,居然給他找到了一塊石頭,於是他站起來,看了葉蓁蓁一眼,再次說:“跑啊。”而後一個箭步跳出去,舉着石頭跟個野蠻人似的衝上去了。

葉蓁蓁尖叫一聲,赤手空拳光着腳,也跟着沖了上去,唐洛都看傻眼了。結果沒過兩秒鐘,蘇桐一個急剎,掉頭就往回跑,和葉蓁蓁在路中間迎面相遇,他一把抱住葉蓁蓁,整個人壓上去,撲倒在地,隨即打了一個滾,滾進了旁邊的灌木叢里。唐洛然後才看到,打頭的那個哥們兒,居然拿出了槍,太犯規了!

路燈從後面照過來,光線昏暗,但這幾秒鐘里發生的一切,他都看得非常清楚,其中一個細節令唐洛印象極為深刻。

蘇桐在發現對方掏出槍來之後,第一個反應是掉頭跑,第二個反應是抱住了追過來的葉蓁蓁,第三個反應是張開了雙臂把葉蓁蓁嚴嚴實實護在了自己的前面。在撲地的瞬間,他違背了一個人遭遇危險時的本能,沒有逃避與躲藏,而是儘可能舒展開身體,儘可能地遮蓋和保護葉蓁蓁,從頭到尾,沒有一絲一毫扔下懷裏的人自己逃命的意思。在這隨時會有一顆子彈呼嘯而至的時刻,蘇桐的身體語言在對葉蓁蓁發出無可辯駁的告白:你比生命重要。

唐公子於是嘆口氣,嘀咕了一句:“哇哦,真愛啊。”

他在蘇桐滾到旁邊的瞬間,從灌木叢後面站了起來,吹了一聲口哨,趁對方注意力被吸引過來的瞬間,揚手丟出了什麼。

持槍的人一愣,手臂轉了過來,槍口朝向唐洛,而後一個巨大的瓶子便破空而來,轉眼就逼近了他的腦袋。槍手本能地舉槍一格,先到的卻又不是瓶子,而是瓶子裏的酒,馥郁芬芳的名品香檳對舌頭來說是恩賜,對眼睛來說卻是致命的打擊。

酒水如唐洛所預料的潑灑到了槍手的臉上和眼睛裏。槍手大叫着回手去捂臉,槍口指向天空,而唐洛在丟出瓶子的同時,已經像一頭豹子一樣從十數米外啟動衝刺,和瓶子到達目的地的時間相差無幾。他衝到近前時再度加速,發力,往前一撲,高高躍起,騰空踢出了一個近戰格鬥中威力極大的劈掛下踢,腳跟正中槍手的頭頂,身體接觸的部位立刻傳來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對方整個人被踢得跪了下來,一頭栽在地上,然後滾到一邊,手臂攤開,手槍掉落,人沒有動靜了。唐洛半刻都沒猶豫,落地后墊步上前一腳踢起那把槍,烏黑的槍身翻騰了幾圈落下,而後被唐洛從空中一把撈住。他雙手握緊槍身,手指搭上扳機,瞄準,瞬息之間,“砰砰”開了兩槍,一槍打在左邊匪徒的腳邊,一槍打在右邊匪徒的兩腿之間,石頭碎片飛濺,硝煙氣味在空氣中蔓延。那兩個人都發出了鬼叫聲,立刻舉手表示投降。

唐洛用槍指着他們,用法語厲聲喊:“手放在腦後,跪下。”

等他們跪下,唐洛慢慢移動到蘇桐他們身邊,說:“怎麼樣?”

蘇桐仍然拱着身體,像一個帳篷一樣把葉蓁蓁護在自己懷裏,這時候終於反應過來,爬起來看了一眼歹徒,再看了一眼唐洛手裏的槍,露出了滿臉“我不是在做夢吧”的表情。作為一個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社會主義四有青年,儘管蘇桐常年跟人干仗,體驗過刀子、棍子、扳手、板凳腿等各種冷兵器的威力,也有過被揍到奄奄一息的時候,但他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死法里居然包括被槍打死,太他媽沒有真實感了。

他緩了一口氣,然後強作鎮定地說:“還行。”

唐洛點點頭,指了一下街心花園的另一頭:“那好,你扶着蓁蓁,往那邊走。”

蘇桐問他:“你呢?”

他眼睛都不眨,盯着那幾個人,表情和手指都非常鎮定。敵我之中任誰都看得出來,如果唐洛這時候必須要一槍打爆誰的腦袋,他絕對不會有半秒的猶豫。

“你走到盡頭,報警,號碼是17,你用我的電話,可以直接撥本地號碼。”唐洛一邊說,一邊用沒有拿槍的手把電話遞了出去。

蘇桐答應了,把嚇蒙了的葉蓁蓁背上身,一直退到街心花園石道的盡頭。唐洛和那些人的影子都看不清楚了,他拿出手機撥打了17,用毫無口音的英文告訴對方自己是遊客,在距離StLouis夜店大概一公里的街心花園聽到槍擊聲,而後掛了電話。

他們在外面,唐洛在裏面,整整等了十分鐘,十分鐘之後,警號聲接近,又等了一會兒,唐洛才施施然走出來。

蘇桐問他:“那些人呢?”

唐洛做了一個錘擊的動作:“用槍頭打暈了。”

“槍呢?”

“卸掉彈夾,擦掉指紋,放旁邊了。”

蘇桐很佩服:“懂行啊。”

唐洛說:“久病成良醫。”

他們會合之後,三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就並肩沿着夜色中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走了很長一段路。葉蓁蓁全程都趴在蘇桐的背上,像只八爪魚一樣緊緊摟着他,驚魂未定。

走着走着,七拐八彎也不知道怎麼走的,他們居然就一路走到了塞納河邊。夜風輕撫,稍帶涼意,流水潺潺有聲。他們在河邊的石墩上坐下,眼望幽藍的夜空與明亮的星辰,坐了好久才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唐洛忽然說:“好玩嗎?”

蘇桐和葉蓁蓁對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說話。蘇桐說:“好玩。”葉蓁蓁說:“好玩個屁。”

三個人都有點神經質地一起笑了起來,蘇桐說:“你好像不是第一次遇到。”

唐洛搖搖頭:“被追殺不是第一次遇到,但都是自己挑的事兒。這麼定點被追殺,還真是第一次。”

他是真沒被嚇到,這會兒還有思考能力:“那些人為什麼要盯上我們呢?”

葉蓁蓁的意見是小唐總肯定燒包炫富了,否則沒有別的解釋:“我沒在卡座里的時候,你是不是拿一把一把的歐元大鈔砸服務員了,是不是高喊‘全場這一輪歸我了’?”

唐洛哭笑不得:“我有毛病啊。”他嚴肅地指出,“那麼吵的地方,我怎麼喊得了?”

“那是為啥,還追得不依不饒的?”

唐洛搖頭:“不知道,但肯定有原因。”

大家又沉默了一會兒。塞納河邊星星點點的光影明滅,唐洛遠眺良久,若有所思,忽然對蘇桐說:“你不錯啊。”

蘇桐沒明白:“什麼?”

唐洛說:“你剛才在那裏面,很有可能因為想掩護我們而當場死翹翹,也有可能為了保護蓁蓁而被打個對心穿,你想過沒?”

“沒有。”蘇桐很誠實,“我都嚇破膽了,根本什麼都沒想,全憑本能。”

唐洛還挺喜歡這個答案的:“挺好,全憑本能還想着這個傻妞。”

他拍拍葉蓁蓁的頭:“你眼光不錯。”

葉蓁蓁這次沒有反駁,因為根本沒有什麼好反駁,她緊緊抱住蘇桐,一想到剛才很有可能自己就和最愛的人天人永隔,不由自主打了幾個寒噤。這種恐懼在剛剛蘇桐跑出藏身處往壞人那邊沖的時候到達了頂峰,強烈到她完全喪失理性,也想不到後果,只能選擇同生共死來作為對蘇桐的應答。

如果蘇桐用這種方式離開她,她也只能死在這裏,因為餘生反正都無法繼續,而相對於生死,任何誤會、任何辜負都太輕微了,都能夠被消解和放下,無足掛齒。

又待了一會兒,唐洛淡定地把手機放好,拍拍屁股,手臂張開做了個伸展,然後說:“哎,天色還早嘛,再去喝一杯吧。”

經歷過這樣一夜之後,最好的是能馬上找到一個心理醫生做個創傷治療,但如果不能那麼如意的話,喝一杯確實也是不錯的選擇。蘇桐率先相應:“喝喝喝。”繼續把葉蓁蓁背上,“光腳走太涼了。”

葉蓁蓁溫順地靠在他肩膀上,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來了:“哎,剛剛那個金髮妹子為什麼要扇你耳光?”

唐洛說:“我說我們要回去一起開房了,問她要不要一起來。”

蘇桐哈哈大笑,被葉蓁蓁在頭頂拍了幾下,拍完自己也忍俊不禁。夜空裏有幾隻看不清楚模樣的水鳥飛過去,忽然葉蓁蓁扭頭對唐洛說:“小唐總,你有沒有想過,要不是你媽媽從小逼着你去練格鬥和射擊,你——不對,是我們三個人,可能都已經死在那個公園裏面了?”

這一夜在巴黎,誰也沒有睡,他們回到酒店,要了兩瓶酒在唐洛的套房裏繼續喝。微醺之後,突然之間,蘇桐就開始對葉蓁蓁說起自己這一年多的經歷。他如何從陸天明的魔爪下救出楊子意,如何被迫離職,又如何誤打誤撞去了四平創業。他說起融資的千辛萬苦與功虧一簣,說起王建平的信念與難處,又說起楊子意的執着與付出。他解釋給葉蓁蓁聽,為什麼不得不挪用那筆五百萬,每天十六個小時工作又都是為了什麼。他說他每天做夢都希望自己拿到融資,不僅僅是因為事業需要,更因為他不想在新房子開盤的時候讓葉蓁蓁失望。

他說得其實很平淡,既不聲淚俱下,也不七情上臉,就是把自己經歷過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講下去。那些糾結、焦慮、負疚與慚愧,完全沒有刻意着墨,卻瀰漫在每一個句子、每一個詞語之中,它們全都來自蘇桐對事實的隱瞞,但和感情的背叛沒有一分一毫的關係。

他一直講到了葉蓁蓁他們從北京飛巴黎的那天,之所以從下午到晚上一直沒接電話,是因為他喝醉了。

從下午四點半就開始醉,六點半正式倒下,一直睡到了十一點半,醒過來的時候葉蓁蓁他們的航班已經起飛了。

唐洛和葉蓁蓁都看着他,都滿臉難以置信。

蘇桐白天從不喝酒,葉蓁蓁很少見到他喝醉。所以這個理由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太扯淡了吧。

蘇桐完全明白他們表情的意思,苦笑:“真的。”他對葉蓁蓁說,“你記得嬌姐嗎?”

葉蓁蓁當然記得。

嬌姐是蘇桐從武漢天地八號夜總會洗手間裏救出來的那位媽媽桑,他住院期間來看過好幾次,每次都試圖塞給葉蓁蓁一包錢,失敗之後抱着葉蓁蓁聲淚俱下說抱歉,在打官司的過程里兩人也打過交道。

後來官司打完,畢竟人生軌跡相差太遠,大家也就漸漸斷了聯繫。

怎麼無端端又提起她呢?

蘇桐沉默了一下:“她跟投資圈一些人挺熟,我請她幫我找關係,她直接投了四平三百萬。然後你們來巴黎那天幫我組了一個局,跟一幫她的姐妹見面,想讓她們也投一些錢給四平。”

葉蓁蓁腦子轉不過來:“嬌姐的姐妹?投資給你?什麼跟什麼啊?”

唐洛沒有相關背景知識,趕緊問:“嬌姐是什麼人啊?”

葉蓁蓁跟他比畫:“蘇桐以前在夜總會認識的一個媽媽桑,有一次被人尋仇,他救了那個媽媽桑,名字叫嬌姐。”

她想了想,用了一個非常精準的描述幫助唐洛腦補嬌姐的形象:“一個城鄉接合部的卡戴珊,大概就是這樣一個人。”

唐洛果然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順便提了一句,“我跟卡戴珊喝過酒的。”

葉蓁蓁嫌棄:“吹牛。”

小唐總哭笑不得:“這有什麼好吹牛的,卡戴珊而已,又不是梅特里普。”然後看了蘇桐一眼,“你還救過不少人嘛。”

蘇桐說:“都是撞上的。”

然後他讓兩位冷靜,不要打岔,尤其是葉蓁蓁,因為最扯的部分還沒有來。

“這群太太基本上都是嬌姐的年紀,或者稍微大一點,五十左右,她們的情況全都是老公死了,或者離婚了,或者老公其實活着也沒離婚,但在她們心目中跟死了差不多,所以小團體的名字叫作‘鐵寡婦’。”

唐洛和葉蓁蓁一起噴了出來。

蘇桐不動聲色,繼續說:“這個小團體每個月某一個周三下午,三點到七點聚會,每次都喝酒,喝不同的種類,一人帶一瓶,喝到七點立刻就散。有人回家管孩子做作業,有人回家罵保姆,有人赴下一個約,絕不推后。”

他去的那天就是七月的局,去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要喝酒,因為去嬌姐那裏見人,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和蘇桐在英文學校重新聯繫上之後,沒說笑,還真拿了他的BP到處給人看,一開始沒人當一回事,甚至覺得她一個會所老闆娘怎麼來蹚投資界的渾水呢,嫌他們不夠亂嗎?

後來不知怎麼有人真的就看了,還覺得有點意思,就讓嬌姐約蘇桐談,每次都是去嬌姐自己開的會所,叫作“非馬”,取的是“白馬非馬”之意,明明是燈紅酒綠的場合,名字卻頗有禪意。

這個會所在工體旁邊,佔了一家酒店的兩層,有酒吧有夜店,還有能安安靜靜喝酒聊天的私人包廂,很熟的客人來也有飯吃,而且東西出品很不錯。

這是嬌姐和兩個多年有來往的客人合夥開的,客人們不顯山不露水,在背後當金主,她就技術入股做管理,做運營帶團隊,在北京這個人人都呼朋喚友愛湊熱鬧的地界上,花了幾年的工夫,還真做起來了,做得如魚得水。

每次去赴約,蘇桐是從不遲到的,但對方往往還沒來。嬌姐見到他,例行會先拉到後台跟上上下下的員工吹一遍,這是我救命恩人,年輕才俊,成色一百一的好男人,大家來看一看,喜歡的還可以摸一摸,限上三路啊,下三路人家女朋友肯定不樂意咱們就不勉強了啊。蘇桐被收拾得一點沒脾氣,只好順着話頭跟大家打招呼。

就跟在武漢時一樣,姑娘夥計們又跟他混了個臉熟,知道他的履歷之後,隔三岔五來問他,買什麼股票好啊,攢了一筆錢怎麼辦啊,燈市口的商鋪說六個點保底收益首付一百萬帶租約能不能買啊,每次都像在開小型投資諮詢會。

蘇桐個性豪爽,明明大家不是一路人,自己口水說干也沒有半毛錢好處,但既然來了,人家又好好問了,那就好好答唄,不忽悠。

嬌姐約的人幾次見下來,沒什麼下文,等他從上海回來之後,又應約去了一次,實在走投無路了,就跟嬌姐說了融資最後關頭失敗的事,請她多幫自己看看機會。結果過了一禮拜,嬌姐二話不說,送了三百萬過來,說蘇桐一直說不要投P2P,她決定聽話,這筆錢之前是放一個APP里的,現在贖回來投四平得了。

蘇桐收了這筆錢,壓力山大,沒敢真的算作投資給公司,而是做了一個私人借款,百分之十的利息,想着無論如何一年半載就要還回去。

他到嬌姐那裏多半都是晚上,說完正事就起身告辭,最多大家客客氣氣喝一兩瓶啤酒,不存在血拚到底的陣仗,結果那天白天過去的,反而一坐下就知道和往日不同,絕對不能善了。

只見包房一角放了一整箱的茅台,桌上已經開了四瓶,每個人面前都放一個裝滿的分酒器,自己喝自己那份,喝完了有人給你加,不勸你喝,也不幫你喝。

在場的他是唯一的男人,其他全是蘇桐家裏阿姨姑姑那個年齡級別的太太,加上嬌姐,一共二十個。或庄或諧,或妍或媸,有人全身都是亮瞎狗眼的Logo,有人踩着一字拖和綿綢套裝,巧妙不同,各有千秋。

但不管穿着打扮、神情樣貌是什麼樣子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們有錢,而且不是一點點錢。

嬌姐等所有人就座,先指揮着喝了一輪,然後把蘇桐介紹給大家,用詞言簡意賅:“這個是我兄弟,我的救命恩人,沒有他,我早死了好幾年了。這也是我一輩子見過唯一對老婆忠實的男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實至名歸。”

嬌姐跟人說一個男人忠實,這是什麼概念?這相當於比爾·蓋茨說你有錢,那你必須是真有錢。

她還沒完,繼續:“我兄弟還是金融奇才,哈佛高才生,華爾街回來的,現在搞一個公司,正在找錢做大。我表個態,我是剛把放在網絡理財里的幾百萬拿出來給他了,他肯定能幫我掙錢,姐妹們有沒有興趣都無所謂,給我一個面子,聽他說說項目情況。”

蘇桐在旁邊被嬌姐的安利說得如坐針氈,但嬌姐話音一落,所有人的眼光都齊刷刷投向他,還真擺出了正經聽項目情況的意思。

這種場面,他今天要是自己殺上門來的,別管是哈佛還是哈弗,可能都沒人會正眼看他。有錢人是一個相當特殊的族群,他們被形形色色人騙的機會和花樣,比普通人多一百倍,因此也就相應練出了一百倍的火眼金睛以及一百倍的鋼鐵疑心。

但他今天不是一個人,他有嬌姐幫她背書。

這些太太吧,粘上毛比猴都精,但就是粘兩層毛,也精不過嬌姐。她們雖然叫自己“鐵寡婦”,但個個身邊還是有男人的。有男人,就自然有麻煩,在這個方面,誰沒有受過嬌姐的教啊?怎麼拿捏男人,怎麼收拾情敵,怎麼欲擒故縱,怎麼好合好散,遇到想要的怎麼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不願再搭理的怎麼釜底抽薪、一刀兩斷,軟的捏死,硬的打死,全是嬌姐的專業。在男女關係這個領域,不管是資深的還是剛下海的,男男女女,都不夠她喝一壺。

但就是這麼一個女的,對蘇桐,真心實意推崇備至,恨不得拿命擔保,不由得叫人生出幾分好奇。因為越是風月場裏的人,見的贗品太多了,才越知道真性情的可貴,她說得動容,不由人不信。

嬌姐豁出一顆心來的好意,蘇桐必須得接下來,哪怕明明知道今天這個場面不可能有結果,也不能掉頭就離開。

他於是清清嗓子,既來之則安之,把項目的情況一五一十道來。他一邊說,一邊就不斷有人對他舉杯,也就只能邊說邊不斷喝下去,說著說著就有人插進來問問題。那些問題也未必就只和四平的項目有關,倒多半是問他的履歷,以前的工作做什麼,家裏怎麼樣之類的個人情況。放在平時,蘇桐自然要分辨當說不當說,有一些與正事無關的肯定就岔過去了,但幾杯茅台又急又快下了肚,大概是太久沒放鬆了,沒過一小時他就慢慢興奮了起來,這段日子來滿腦子的陰霾被美酒一掃而空,於是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噴了出去。什麼項目不項目,連他自己在內好像都沒怎麼在乎,光跟姐姐阿姨們一塊兒傻樂了。

這麼一路喝到了七點,簡直就跟動畫片里演的一樣,上一秒大家還在賓主盡歡,言笑晏晏,下一秒鐘太太們紛紛起身,各拿各包,各叫各的司機,嘩一下就全散了。嬌姐見怪不怪,起身送人出去,留下蘇桐猝不及防落了單,傻坐了一會兒,突然“砰”的一聲趴在桌子上,跟被人打了一棍子似的就昏睡過去了,接下來被嬌姐搬到了沙發上,就這麼一直睡到了十一點半。

他醒過來看到葉蓁蓁的未接來電還沒着急,打開信息一看到“蘇桐”兩個字,當場差點就尿了,第一個反應就知道自己肯定東窗事發,然後才有接下來的事。

他說到這裏,基本算是交代清楚了,備不住葉蓁蓁是女孩子,再怎麼篤定,還是要問一句:“你和楊子意沒有什麼嗎,全是工作?”

蘇桐還沒回答,唐洛先推了葉蓁蓁一把:“豬腦袋,有什麼他會在這裏?”轉頭對蘇桐說:“對吧?”

蘇桐說:“嗯,什麼都沒有。”拉過葉蓁蓁的手親了一下,“你知道我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雖天下人吾往矣,做就做了,做了就會認,對的也好,錯的也好,他不是聖人,但他更不是小人。

唐洛搶先表態:“我相信他。”

蘇桐說:“謝謝。”

葉蓁蓁傻眼了,你們倆今天才見面吧,這就聯合起來對付我了?

唐洛不理她,琢磨着蘇桐說的來龍去脈,出了一會兒神:“你要多少錢來着?”

蘇桐不知道他的用意,老老實實說:“第一輪的話,其實一個億就基本夠了,等我把現在的店穩住,數據和規模做上去,只要正現金流能持續一段時間,第二輪就能到十倍。我們有這個潛力。”

大少爺認為這算是什麼事啊:“你讓我媽給你啊。”又推了一把葉蓁蓁,“我們倆去跟她說。”

葉蓁蓁苦笑:“何不食肉糜?我怎麼去跟高姐說啊,高姐你給我一個億吧,我男朋友手頭有點不方便?”

唐洛認真臉:“哎,不奇怪啊,我媽有一個基金,好像有上百億的規模,她是主要LP,你做的項目好,她投給你很平常啊。”

他不分青紅皂白繼續挺蘇桐:“你的項目肯定好吧?”

蘇桐也不太知道什麼叫謙虛:“現在還行,主要是以後的潛力特別大。”

唐洛來勁了:“那你去唄。”

蘇桐搖搖頭:“不用了,你媽媽找過我了。”

唐洛和葉蓁蓁都雙雙一愣:“什麼?”

“前天你們飛巴黎的時候,我找不到小包子,就打電話去問高姐你們在巴黎的行程和地址,準備第二天飛過來,她就讓我去了。”

這是那一晚最後一個插曲,但跟之前單挑二十個娘娘比,這一個插曲還要驚心動魄得多。

蘇桐記得很清楚,他從非馬會所火急火燎跑出來的時候已經非常晚了,懷着僥倖的心理給高佳妮打電話,對方居然接了起來,叫他喜出望外。他問高佳妮葉蓁蓁在巴黎的具體行程和住址,高佳妮不知道為什麼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再說話就直接讓他馬上到后海小院。

當時蘇桐心裏是很詫異的:問個行程而已,不需要見面吧?

但高佳妮叫人做什麼,大家往往都只能乖乖聽從,沒什麼好爭辯的,所以蘇桐也就老老實實去了。

叫了車從家裏一路奔到后海,小光給他開的門,他進去看到高佳妮好整以暇地坐在客廳里,桌子上擺了兩個杯子,今天喝的是木桐。

蘇桐看到酒就頭疼,高佳妮也看出來了他這一臉的憔悴,跟上次見面的時候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等他坐下就問:“你怎麼回事?”

蘇桐有點不好意思:“高姐,您別笑話我。”

他知道葉蓁蓁肯定是從什麼地方知道了自己這一年的情況,否則不可能他的全名和“欺騙”兩個字會出現在一個句子裏。

葉蓁蓁既然知道了,自然高佳妮早晚也會知道,還不如自己先說,免得增加更多誤會。

他於是原原本本把自己這一年的經歷,光彩的不光彩的,和盤托出。高佳妮默默地聽着,等他終於說完,喘過一口氣來,就只問了一個問題:“你現在融到多少錢了?”

蘇桐苦笑:“都在談,沒那麼快,就拿到一筆老朋友的錢,付款給供應商了。”

他說的就是嬌姐那三百萬,再加上四五月份營業額的盈餘一共七百五十萬,付了浩然科技第二筆款。

高佳妮搖了搖頭,搖得讓蘇桐很不好意思,一時間都不知道如何為自己辯解。

已經是深夜,高佳妮目光卻仍然銳利如刀刃:“蘇桐,我查過你的底細。”

蘇桐一愣:“什麼?”

“你履歷一流,在萬邦待的那幾年,幾乎是百戰百勝。所有你經手輔導的初創企業,不但全部活下來了,超過百分之八十拿到了B輪,而且還在繼續壯大。在南京的時候你有一個外號,叫作‘萬邦之虎’,只要派你去,再糟糕的項目都能有一線生機。”

蘇桐苦笑:“誰造謠啊?”他抖了抖身上已經皺巴巴的襯衣,嘀咕了一句,“我還虎呢?我快要成牛了。”

高佳妮沒笑,除了葉蓁蓁,她在其他人面前都沒什麼幽默感:“我相信你是商業奇才,不僅限於投資,但任何奇才,都需要支柱。”

她說得一針見血:“最起碼的,你之所以能百戰百勝,是因為萬邦給你機會戰鬥。

“為期兩年多都融不到一筆錢的項目,在市場上如同泡沫,無法翻起任何波瀾。”

她雙眼燃燒着如同美杜莎一般能夠置人於死地的火焰:“哪怕你是天才,要麼是小打小鬧,要麼是苟延殘喘。”

蘇桐沉默下來,他必須承認高佳妮說得有道理,理想偉大而現實殘酷,世間事向來如此。

高佳妮穩穩地喝她的酒,每次啜一小口,不復從前放任,看來上次的遭遇還是給她留下了陰影。

當沉默足夠久、足夠有力,她再度開口,話鋒轉了:“你為什麼不去做一個基金呢,你自己的基金?”

蘇桐一愣,沒有明白高佳妮的用意。她不慌不忙:“我願意做你的LP。”

LP就是一般投資人,不管事或者不怎麼管事但給錢的人,是私募基金的真正命脈。

蘇桐一時以為自己沒聽清:“什麼?”

高佳妮深深凝視他,如果說葉蓁蓁是高佳妮從未有可能成為的人,那麼蘇桐的存在,反而更接近她年輕時候的自己,充滿凡事皆可為的決心與勇氣。

“事實上,我手裏就有基金,將近一百個億,我是主要LP,我願意做一個子基金,專門投健康文娛部分,就交給你做。

“十個億,你可以定點全投你手裏現在這個項目,也可以分開投不同項目,所有項目三年平均收益如果有百分之三十或以上,你可以擴大基金規模。我擔保你百分之百不會落空。”

她說的每一句話,幾乎都可以算是任何年輕金融從業者的夢想,是他們在沙漠裏找到阿拉丁神燈之後才會許的願。

“如果你真的能證明自己是老虎,在十年之內你可以管到五十億到一百億規模的基金,錢絕對不是問題。”

她稍微停了一下,讓這兩句話在空氣中回蕩,變成流星照亮人們的願望,也變成火種點燃蘇桐眼中的光。

敲釘轉腳,一錘定音:“這一切如果只靠你自己,希望渺茫。”

蘇桐坐直了身子。

剛走進門時他那頹唐而惶恐的樣子從臉上身上褪去了,蘇桐變回了自己,而不是葉蓁蓁的男朋友。

高佳妮的提議讓他內心激蕩,如同颱風橫掃熱帶島嶼上不設防的漁港。

但他的激蕩並非來自天上突然掉餡餅的狂喜,而是來自警惕,從這一點來說,他是真正的聰明絕頂。

“所有命運贈送給你的禮物,都已經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他冷靜地看着高佳妮,讓沉默在房間裏發酵,既給自己時間,也給高佳妮壓力。酒精的影響如同潮水一般褪去,他在合適的時間,問出了關鍵的問題:“高姐,我很感激你願意給我機會,但你的條件是什麼?”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更沒有無緣無故給出的十個億,十塊都沒有。

高佳妮目睹他這短短一段時間內精氣神的變化,幾乎忍不住要擊節讚歎,甚至在內心想,要是我有個這樣的兒子,又何必在這裏困守愁城?

她確乎是有條件的,這個條件無關商業,無關回報,甚至無關信任。

關乎選擇。

“我希望你可以離開蓁蓁。”

蘇桐脫口而出:“什麼?”

他的第一個反應其實是不可置信:“高姐,你認真的嗎?”

而後他從高佳妮的表情就看得出來,她是認真的。

此時此刻,萬籟俱寂,世界睡死了過去,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還醒着,還在喝酒,那麼說的任何話都基本等同於放屁,千萬不要信。

但其中不包括高佳妮,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認真的。

“為什麼?”蘇桐真的是看不到其中的關係,他能不能管一百億的基金,怎麼是當誰的男朋友決定的呢?

高佳妮卻也不解釋了:“我有我的理由,但和你沒關係,你不用現在答應,好好考慮一下吧。”

她最後發出的是錐心的一擊:“你前途無量,別毀在婆婆媽媽手裏。想一想吧,有多少做投資的人,這一生能有機會獨立掌管一百億的基金?”

蘇桐聽完這句話,點了點頭,真的想了一下。就只有那麼一下。然後他站了起來,他高大魁梧、氣宇軒昂,是為數很少能當得上這八個字形容的男人。

在他平靜的表面下,有100℃高溫的火焰正在噴發。

他就這麼看着高佳妮:“高姐,蓁蓁當你像親人一樣,所以我也不會對你口出惡言,我不需要回去好好考慮,因為答案只有一個。

“我這一生的幸福,名字就叫作‘葉蓁蓁’,沒有她,全世界的錢都給我也沒有意義。如果她不要我了,我沒話說,但那也就是唯一能讓我離開她的原因。”

他伸手拿起外套,穿得妥妥的,看着高佳妮笑了笑:“高姐,你保重身體,我先走了。”

頭也沒回,就這麼走了,只不過在他走到路上叫車的時候,收到了高佳妮發來的短訊,是葉蓁蓁和唐洛在巴黎的地址和行程。

他說完這一段,話音落下,套房裏突然之間安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突然響起了鼓掌聲,慢慢的,但是很有力,是唐洛。

他非常高興,簡直說得上是容光煥發:“太棒了,Bravo!(好樣的!)”

他鼓了一會兒掌,伸手過去大力拍蘇桐的肩膀:“感謝你。”

蘇桐莫名其妙:“啥?”

相對之下葉蓁蓁就比較了解唐洛了:“他感謝你收拾了高姐。”

她臉上綻開笑容,挨過去在蘇桐額頭上親了一下:“我也感謝你。”

蘇桐笑着抱抱她:“你是不是傻,感謝我?你不生我的氣就好了。”

葉蓁蓁想了想,搖頭:“我不生你的氣。”

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那裏其實基本上已經好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每次摸到都會不由自主一哆嗦,隱隱作痛。

“我受傷的時候,一臉都是血,你打電話問我怎麼樣,我明明有事,但就是跟你說沒事。”她看着心愛的人,“我怕你擔心。”

她拉着蘇桐,凝視着他的手指,指甲修理得乾乾淨淨,一點髒東西都沒有。

“你那麼難,一個人死頂着,也是怕我擔心。”

一顆顆眼淚滾下來,落在蘇桐的手背上,他無言地握緊了葉蓁蓁的小手,什麼也沒說,因為什麼都不用說。

葉蓁蓁用另一隻手擦了一把眼睛,努力地對着蘇桐笑了一下,然後她不知怎麼的,就獃獃地陷入了沉思,坐那兒不出聲了,看着某個地方出神。

蘇桐以為她累了,伸手把她抱在懷裏,繼續跟唐洛喝酒閑談。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酒瓶見底,都準備散了,葉蓁蓁忽然坐起來,對唐洛說:“小唐總,我要回去上班。”

非常嚴肅,非常冷靜。

唐洛說:“嗯?”

葉蓁蓁重複了一次:“我要回去上班。”

唐洛沒明白:“你被歹徒嚇傻了嗎?”

她搖頭:“不是。”

葉蓁蓁握緊了自己的小拳頭,站起來,就像“二戰”時在電台發表戰鬥檄文的英國國王喬治六世一樣神情莊重。

“我要上班,當助理總裁也好,當文員也好,認認真真地去工作。”她確實很認真,“我是大人了,我也有責任當大人,我不能讓我喜歡的人,永遠一個人去承擔人生的壓力。”

看着蘇桐的眼睛,她情真意切,發自內心的表白:“我要讓你也能依靠我。”

蘇桐愣住了。

他們就這麼望着彼此,望了很久,就像彼此所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全世界,直到唐洛在旁邊咳嗽兩聲,然後嘀咕了一句:“太他媽肉麻了。”

他努力扮演一隻明亮又璀璨的電燈泡:“我媽到底為什麼要跟你來這套啊,給你一百個億,讓你離開葉蓁蓁,憑什麼?葉蓁蓁根本不值這麼多錢!”

葉蓁蓁惱羞成怒,丟過去一隻拖鞋,唐洛躲開,抓起一個靠枕砸回去。兩個人此起彼伏地混戰,蘇桐坐山觀虎鬥,隱隱約約對高佳妮的動機有了一個猜想,而後心裏默默說:“高姐,你英明一世,怎麼能這麼不了解自己身邊的人啊?”

喝到黎明將至,葉蓁蓁頂不住了:“小唐總,咱們散了吧,明天還有事兒啊。”

唐洛搖了搖酒瓶,已經完全空了,也就順水推舟:“好吧,是挺晚了。”

他站起來送蘇桐和葉蓁蓁出去,身形還筆直,穩穩噹噹的,眼睛明亮得像窗外天幕上第一顆星。他幾乎喝了個通宵,臉上卻也看不出什麼醉意:“明天的事情你們不用管了,好好逛一下巴黎吧,我自己搞定就行。”

葉蓁蓁不放心:“你一個人行不行啊?”

唐洛彈了她一下腦門:“打仗,我不行;打牌,你不行。咱們各有各的主場,別瞎操心。”

他跟蘇桐擊了一個掌,門關上了。

第二天唐洛真的沒有找葉蓁蓁,蘇桐他們於是意外地有了一天閑暇在巴黎觀光。兩人像正宗的遊客一樣去打卡了巴黎聖母院、凱旋門、艾菲爾鐵塔和羅浮宮外面的廣場,最後坐在香榭麗舍街上的咖啡廳,如葉蓁蓁所願喝了一杯富有文藝氣息的咖啡。

葉蓁蓁揉着走酸了的腿和蘇桐閑聊,忽然想起來了:“你說高姐到底為什麼要找你說那些有的沒的?”

蘇桐看看她,說:“我覺得她希望你和唐洛在一起。”

葉蓁蓁翻了個白眼:“胡說。”

蘇桐搖搖頭:“唐洛回國之後肯定被你影響了很多,我看他跟你說話的樣子,是挺好的一個人,不太像那種離家出走六親不認的熊孩子。如果高姐也有這種感覺,她本來就喜歡你,肯定希望你可以和唐洛更親近。”他認為自己是可以理解高佳妮的,“像高董這樣的人,不會只是暗中希望什麼,她必然是直截了當地去交換或者要求。”

葉蓁蓁一愣,氣不打一處來:“高姐不對,她怎麼就不問問我要什麼,唐洛要什麼呢?她想我們在一起我們就在一起?又不是兩個可以設定程序的機械人。”

蘇桐伸手摸摸她的臉:“所以你想想為什麼唐洛當年要跑路?”從另一個角度上解讀,“我要是她老公,我估計也會出軌,這樣個性的人能做大事業,但肯定不是好伴侶。”

葉蓁蓁“嗯”了一聲,想了想高佳妮的做派,不得不承認蘇桐說的有道理,她看着喜歡的人:“不過寶啊,一百億啊,要是以後靠自己做不到這個規模,你會不會後悔?”

蘇桐怪好笑地看着她:“後悔什麼,後悔自己沒有賣愛求錢嗎,怎麼可能?”

他說:“我爸跟我說的,人要忠於本心,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少一個就不要說自己姓蘇。”他聳聳肩,“我覺得姓蘇挺好,不準備改啊。”

葉蓁蓁微笑,湊過去親他一口:“當然不能改。”

他們坐到七點左右,夕陽西下,正琢磨着去哪兒吃晚飯,突然唐洛打電話過來:“走,回北京。”

葉蓁蓁頓時一臉蒙:“啊?”

唐洛不解釋:“你們一會兒就回酒店,收拾好東西后直接去機場,凌晨一點二十的航班,先去赫爾辛基再到北京。”

“啪”一下電話就掛了,葉蓁蓁看着手機嘀咕:“這哥們兒怎麼說風就是雨呢?”

這行動出乎她預料,因為本來擔心的是到了該回去的時候唐洛賴着不回去,從沒想到還能提前。

等他們到了機場,唐洛已經等着了,見面簡單說了一下今天的收穫。一是林先生在這兩天之內已經談妥了部分作品的代理權,其他部分的進展也相當順利;二是他去見的幾家畫廊和藝術品交易公司都對和合的項目非常有興趣,雙方談得很愉快,都約定了下一步的積極接觸。

葉蓁蓁很高興:“小唐總你真棒啊。”

唐洛皮笑肉不笑:“行吧。”

蘇桐看了他一眼。

飛回去的這十一個小時,葉蓁蓁的心情與來時如同天壤之別,不過境遇則比較相似——都沒人跟她玩。

找到人玩的反而是唐洛,他和蘇桐迅速找到了幾乎可以說是無窮無盡的共同話題——關於打架的、關於喝酒的、關於在國外生活的孤獨與自由、關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兩個人個性和成長環境都截然不同,自然觀點和想法都迥異,甚至說得上有巨大的分歧,但友誼的重點不在於趨同,而在於認同,在於我知道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但始終對彼此的選擇保持敬意。

飛機落地是北京的深夜,唐洛沒讓家裏司機來接,自己叫了一個車,站在那裏很躊躇滿志的樣子。葉蓁蓁問他無端端嘚瑟啥,他很高興地把手機給葉蓁蓁看:“我會自己叫車了啊。”

這到底算是什麼偉大成就值得滿面笑容?大少爺可太不接地氣了。

葉蓁蓁正搖頭,一眼看到唐洛叫車軟件地圖上顯示的目的地,居然是和合大廈。

這就蹊蹺了,半夜三更地不回去躺着,去公司幹嗎?其他人還可以理解,小唐總可不是這麼愛廠如家的主兒。

她心裏這麼問,但嘴上沒說出來,很多時候所謂的情商,無非就是把握一個人與人之間的分寸,親近到無所不知,也不代表事事要問。

不過她送走唐洛之後,自己回家路上就跟蘇桐嘀咕起來了:“小唐總這個點跑公司去了,奇怪吧?”

蘇桐也比較迷惘:“工作狂從國外出差回來落地就開會的也有,但真不像他的風格哈。”

“是啊。”

“我在機場聽他跟人打電話說法語來着,就聽懂了幾個字,警察、證物什麼的。估計是法國警方抓了人,聯繫受害人詢問,他是不是去公司處理這個了?”

“幹嗎非要去公司處理,家裏不行嗎?不就是電話、電腦的事兒。”

“怕驚動家裏人?”

葉蓁蓁搖頭:“他那個家,架上高音喇叭從一頭往另一頭喊都聽不到,沒法驚動。”

那就超出蘇桐推理範圍了,他有點困,靠着座椅後背拉着葉蓁蓁的手,眼睛慢慢合上,含含糊糊地說:“他那麼大個人了,沒什麼事的,放心吧。”

他這幾天持續處於精神高度緊張的狀態中,幾乎都沒怎麼睡,此時一進夢鄉,那真是睡得神魂顛倒,下車的時候蓁蓁喊了半天才有動靜。他半閉着眼睛,跟行屍走肉一樣推着行李箱回到家,徑直進了房間一頭栽倒。葉蓁蓁在旁邊又好氣又好笑,給他把被子蓋上,蓋完自己也乏了,想着歪一下再去洗臉洗澡吧,結果腦袋一沾上枕頭,就跟被人打了一悶棍似的,和蘇桐一樣瞬間失去了知覺,客廳卧室燈都沒關,兩個人就這麼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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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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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我這一生的幸福,名字就叫葉蓁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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